《La gloire à mes genoux》。

    音乐剧《摇滚红与黑》里,主角于连的角色歌。

    底层出身的、富有才华的木匠之子,野心勃勃,渴求征服一切。他狠厉而热烈,阴暗又磊落,用尽所有光彩或不光彩的手段,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做他登高睥睨天下的青云梯。

    这是一首野心勃勃的歌。

    呼吸道如炭火烘烤的烤架般灼热滚烫,滋滋冒烟煴想要干呕的生理冲动上涌至喉间。

    季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此时,耳后响起钝钝的脚步声,身后的第三名快要追赶上来。

    她眼中闪过短暂的慌张,随即紧握拳头,稳了稳心神,企图加速拉开距离。

    但是,真的好累。

    脚步沉重如灌千斤铅,抬起一寸都万分艰难费力。

    就在此刻,还剩最后3/4圈的时候,前方跃动着一抹轻快清俊的身影,。

    季郁的瞳孔瞬间收紧。

    操场内侧的少年迈着长腿,迎风朝她奔来。

    “季郁!”孟彷舟高声呼喊她的名字,“还有最后半圈!”

    像之前每一次陪她训练那样,每当快坚持不下去时,一声声的加油像是额外注入的动力,驱使着她不断汲取出体内隐藏的未知能量。

    歌曲回荡在整个操场,于连的扮演者C?me还在继续唱着。

    他唱出了沉重又尖锐的控诉,唱尽了深埋于心底暗处的不甘,以及在求胜路上对所有轻蔑目光的藐视。任谁也不能阻挡住,野心家那向上跨越的、坚决有力的步伐。

    季郁欣赏小人物身上不屈的生命力,欣赏他随时为了目标冲锋陷阵的决心和野心,曾几何时,于连的那股韧劲铃她迸发出同样的信念,激励着她咬紧牙关,为了荣耀而战斗。

    同样的,她也一路渴求着——

    荣耀向我俯首。

    额边碎发打湿,黏糊糊地贴在两鬓边,汗水从下巴滴落至肩头,尽管身体负荷已近极限,但内心却意外地饱胀充盈。

    沿途的声音被屏蔽在耳外,跑道外的画面变幻成打着马赛克的、模糊不清的涂鸦,季郁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以及眼前红色的跑道。

    在抑扬顿挫的歌声里,在热烈燃烧的鼓点声里,她咬紧后牙槽,霎时间提起了一股劲儿。

    也许还有可能,更快些,再更快些。

    她闭上眼睛,在即将燃尽的火堆上,蓄力泼上最后一抔燃料。

    那簇微弱的火苗顷刻之间燃成旺盛的火焰。

    季郁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迈向终点时,周遭的一切重新回到视野。

    景城的六月,蝉鸣不休,热意喧腾,少年一路狂奔到终点迎接她,高抬胳膊,竖起了大拇指。

    背水一战后的季郁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孟彷舟左掌放在唇边做喇叭状,为她吹响了荣耀的号角。

    “季郁,做得好!”

    -

    季郁差点腿软脱力倒在草坪。

    时彗和林绿宜眼疾手快,赶忙一左一右地上前扶着她。

    “站起来站起来,先别坐下。”

    两人将季郁搀扶回班级大本营边上的露天区域,其他人在旁边围了一小圈。

    “太牛了,季郁!”邓易安从人群里灵活地钻进来,“你前面那个,还有你后面那个,都是体育生,田径特长生,就是不知道练长跑还是短跑的,哎,反正人天天在操场上和跑道打交道,你能跑到第二名,真太了不起了!!!”

    “还是这么啰嗦啊,邓秀才。”时彗打趣他,“不过夸的好,多夸点!”

    “切,不和你计较,”邓易安心情看起来不错,转头看向边上穿着景一校服混进来的祝辰星,抬起胳膊肘,“哎,真是好久不见。”

    祝辰星回碰他的胳膊,扬起笑,“好久不见。”

    李虹上手里拿着一袋子东西,里面有常温矿泉水、保温杯、功能饮料、纸巾、酒精湿巾、好时、士力架,说好的给季郁做后援,她没忘记。

    只是人群太过拥挤,季郁身边有好友陪着,这令她有点无所适从,在原地踌躇不前。

    “大家让条路啊。”

    时彗抬手挡开人群,带着季郁走到一张桌子边让她靠着站,而后半蹲下身子,捶打她充血紧绷的大腿小腿肌肉,林绿宜见状,揉捏她的胳膊。

    赛后的待遇简直不要太优厚。

    放松肌肉后,又走了几小圈,她们往二班大本营回去。

    祝辰星想到时彗刚来的熊样,淡淡揶揄她,“现在不怕被你班主任看到了?”

    “注意措辞,前,班主任,”时彗纠正他,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杆,“我现在能撇下姐妹么?再说我都转学了,怕石磊干啥呀!比赛都看完了,大不了就是走呗!”

    “对吧!”她看向林绿宜和季郁。

    “就是呀,”林绿宜也扬起脖子,回她:“都跑路了,怕他做什么!”

    “叫你呢。”坐旁边的陆斐菁轻轻推搡李虹上的肩膀。

    “哦,这里,”被cue到的李虹上放下作业卷,快步走到她身边,敞开袋子,“喝什么?”

    “准备好充分哦,”季郁看见里头满满当当的东西,不由笑了,赛前我喝的那瓶矿泉水吧。”

    “好的。”李虹上拧开瓶盖,送到她嘴。

    季郁接过,一口气喝了将近半瓶,又要了湿纸巾擦汗,做完这些,拉了把椅子坐在帐篷的荫蔽下休息。

    林绿宜等会儿要去陪狄南检录以及给他的比赛项目加油,便先行离开了。

    邓易安挪了把椅子坐在祝辰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见到好友的时彗情绪激动,和季郁聊天过程中兴奋得手舞足蹈,分享近期在学校和一个互相看不上眼的女孩的斗智斗勇的经过。

    聊得正起兴,祝辰星看了眼时间,提醒她,“该走了。”

    季郁和邓易安同时惊讶地看看向他们。

    邓易安:“这就走了?”

    “明天在我们学校有个模联比赛,我们等会儿得去再次确认下流程,检查一些细节。”时彗解释。

    “你怎么没和我说啊,”季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场运动会比赛而已,“时间这么仓促,就不用来特意来看我了。”

    “再仓促来看你的时间还是有的,我的事也不是十万火急抽不出身。”时彗指着她,“警告”道:“别整这些虚的,给我收起你的客套啊。”

    季郁把剩下的话默默吞进肚子里。

    “宝宝,你又更爱我了,是吧。”时彗邪魅地眨了眨眼。

    季郁噗嗤一笑,祝辰星敲了她一脑瓜,“丑。车快到了。”

    时彗白了他一眼,依依不舍道别,“我走了啊,季小郁。”

    “拜拜。”季郁撇下唇角。

    送别好友,她在座位沉默了一会儿。

    “唉。”她叹了口气。

    “唉。”邓易安也叹了口气。

    季郁:“你叹什么气?”

    邓易安:“那你叹什么气?”

    季郁:“你说呢?”

    邓易安:“你说呢?”

    季郁简直无语,“有病啊。”

    “唉!”邓易安摇头叹气,搬着椅子离开了。

    场上再度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声,跑道上参加男子1500米的运动员在奋力奔跑。二班参赛的男生跑在中段位置,在快要到经过二班大本营时,班级同学对着他狂喊加油。

    在他身后隔了几个人,跟着的是一班同学,于是没多久,隔壁班级的大本营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加油音浪,俨然一副盖过方才二班气势的架子。

    二班同学被激起好胜心,哪怕参赛同学已经走远听不见身后的打气声,他们依然放声呐喊,而且故意朝向一班大本营。

    幼稚的battle持续到比赛结束,两个班级的同学都喊得口干舌燥,瘫坐在椅子上猛灌水解渴。

    季郁不由心生困惑。

    刚才女子1500米的时候,一班为什么那么大方地为她加油?

    统计人员很快将女子男子1500米的分数排名交到主席台,广播员的声音响起。

    “接下来公布高一女子1500米决赛成绩:第一名,高一五班,戴方吟,5分21秒76,”主播的声音顿了顿,忽而上扬,“破纪录了!”

    不远处五班的队伍里传出热烈的欢呼声。

    “第二名,高一二班,季郁,”季郁的心微微紧张起来,主播好听的声音再度激动起来,“5分26秒47!破纪录了!”

    “啊啊啊啊啊!”

    二班和一班霎时间爆发出振奋人心的呐喊,陆斐菁坐到季郁身侧,疯狂摇晃着她的肩膀。

    “啊啊啊!好棒啊!季郁!”

    耳朵快被震聋,季郁笑着瑟缩脖子,避开近处的女生激动时发出的细亮呼声。大家看向她,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不掺杂任何杂质的赞赏,脸上洋溢着同感荣光的笑容。

    一股很奇妙的感受弥漫在季郁心间。

    原来不是第一名,也可以被如此热情的欢呼声簇拥着。

    广播声又切换成了另一首她熟悉的歌曲,《Almost There》,她微微抬眉,诧异今天下午的歌曲怎么和她的歌单高度重合。

    不仅如此,这两首歌,还正好在她上传到网易云的几首翻唱歌曲里。

    帐篷外,一男一女并肩走过来。

    “季郁!”有女生喊她。

    季郁望过去,起身走出帐篷,眼底泛起不解。

    这是个小麦色皮肤,有着阳光气质的女孩,以及看着面生。

    旁边的孟彷舟开口:“戴方吟。”

    一路上看的都是人家的背影,现在突然看见正脸,自然完全不认识。

    经过提醒,季郁点点头,“你好啊。”

    女生爽朗地笑了笑,大方夸她,“你很厉害!比我们田径队的很多人都跑得快!”

    季郁弯起唇角,由衷道:“谢谢你,我是紧跟着你跑的,因为你跑的快,所以我才有现在的成绩。”

    她很满意了,真的。

    这次的第二名,比哪一次的第一名都让她感到满足。

    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开头可烦你了,像个橡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怕一个不留神你就反超上来。”

    季郁哈哈大笑,“我发现了。”

    又聊了几句,女生说:“一块去领奖吧。”

    季郁点头,“走吧。”

    她看向孟彷舟,男生努了努下巴,指向主席台旁边的领奖处,眼神示意她“快去吧”。

    而就在她们离开时,身后一班大本营里传来清晰的对话,龙竹茂的大嗓门对着孟彷舟,“你等会儿千万记得去给我点歌啊!”

    季郁诧异地回头,孟彷舟揽着他的脖子,一副扼住他咽喉的姿势,“念了几百遍了,你直接报歌单过来得了。”

    领完奖拍完照从主席台下来,戴方吟后知后觉地抹了把口袋,发现自己把手机落在领奖处了,于是转身折返。

    季郁自己回班级,一抬头,看见前方挺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孟彷舟扬着手里的那瓶起雾的冰矿泉水。

    季郁笑起来,慢慢走向他,故意问:“剧烈运动过后还喝冰水?”

    孟彷舟也迈着小步趋近,在她质询的目光里,将瓶身贴在她脸上。

    面对女生瞬间愣神的目光,他像是做了恶作剧一般,扬起灿烂的笑意,“降降温。”

    一阵风吹来,沾在脸上的水珠挥发,季郁感到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莫名有种安心和妥帖的感觉。

    她想到了昨天傍晚。

    第一天的运动会项目结束,空旷的操场上散落着无人的帐篷,零零散散的学生们在跑道训练或者散步。

    做完最后一次测试的季郁问孟彷舟她的用时。

    他没有告诉她结果,转而问了句,要不要去楼上吹吹风。男生的目光撇向实验楼,季郁顿时了然。

    站在实验楼顶层的栏杆边,操场和远处的钟楼尽收眼底,第一次白天上来的季郁,发觉这里是个视角极佳的好地方。

    天边是明艳的晚霞,钟楼敲起六点的钟声,云海像流光溢彩的水波,耀眼夺目,身上的热气被风吹散,季郁的心情也跟着钟声悠然晃荡。

    真是难得轻松闲适的时刻。

    在最后一缕霞光被灰色吞噬前,她看见天边遥挂着一轮清冷的白色弯月。

    “我的成绩是多少呢?”她问。

    “这不重要了,明天到来前,所有一切都清零。”孟彷舟再次看了眼手里的秒表,按下归零键,仰头望向那轮细小的孤月,“你只管相信自己,往前跑就对了。”

    季郁耸肩,接受了他这个说法。

    “为什么帮我呢?”她又问。

    男生笑道:“不是你说的,需要我帮忙吗?”

    季郁看向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主提出动帮她做模拟测试,在她发出请求后,二话没说就答应她,每天下午饿着肚子陪着她训练,商量如何才能跑得更好。

    “你帮了我很多,不是么?”孟彷舟正色回她。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初三那段时间季郁借整理复习材料给他的事。

    但那些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难道帮了别人一点点小忙,就得让人感恩戴德着涌泉相报吗?

    这不可能,她也不会这么想。

    “所以,”她眼神一滞,“你是在还人情吗?完全没必要。”

    不知怎么,孟彷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点恼意,不由侧目看向她。

    对上他的目光,季郁正义凛然,俨然在说:我可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不能这么说,”他顿了顿,默然之后再度开口:“我把你当做像熊天龙竹茂一样重要的朋友。”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的伪饰,平常得如同在说今天的天气,却又格外认真和郑重。

    “所以,我想让你如愿以偿。”

    ......

    昨晚的那句诚恳到让人无法怀疑的“我想让你如愿以偿”和今天竖起大拇指告诉她的那句“季郁做得好”交织在她脑海里,画面与画面重叠显现。

    季郁眨了眨眼,看向此刻面前的孟彷舟。

    第一次模拟测试那天,冲向终点的激越心情在脑中高居不下,以至于忽略了其他细微的感受,

    现在那股的感受,奇异地漫上心间。

    她的手被孟彷舟攥得紧紧的,塑胶跑道上残余的不容小觑的热量,风里是扑面而来的灼浪,他们一齐冲向了终点。

    没有人为他们加油打气,也没有人为他们欢呼鼓掌,被紧握的手腕上那一圈男生手心沁出的汗,见证了晚霞下的所有。

    季郁指尖贴着掌心,触到一股不清爽的黏糊感。

    孟彷舟拧开瓶盖,“要不要洗手?”

    季郁默契点头,“当然。”

    冰凉清爽的矿泉水流淌了近一分半时间,两个随意漫谈着。

    “为什么你们班的人会给我喊加油?”

    “我们班1500男生女生都没报,龙竹茂和体委求爷爷告奶奶拉了人充数,女生不吃他撒泼打滚那套,最后只有一个男生报名了。今天比赛,龙总说你代表的是竞赛班的颜面,拉着阮知汝和全班一起给你打气。”

    季郁为这莫名其妙的荣誉感笑了起来,“只要圈子划得够大,全世界都能荣辱与共,是吧。”

    “你呢,”孟彷舟问她:“没拿第一,心情怎样?”

    “还不赖,能破纪录,超出我的预期了,”季郁眯起眼睛,意有所指,“而且某人也说了,我‘做得好’。”

    某人点点头,“的确如此。”

    “最后一个问题。”

    季郁一脸严肃地看向他,这让孟彷舟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以为她要问什么很严谨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广播放了两首歌,刚好都是我翻唱过的,”她注视着孟彷舟,“而且,还发在了网易云。”

    而恰好,她在燕达咖啡店贴音乐墙那天,邓易安说他也看见了。又恰好,龙竹茂让他去点歌。

    “是吗,”均速的水流忽地加速,孟彷舟赶紧摆好瓶口方向,怔愣过后,错开她的目光,“这么巧。”

    “是啊,可太巧了。”

    初夏的燥热染红了少年的耳廓,季郁悠悠甩着手上湿润的水珠,唇角翘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

    掌心悄悄贴着双颊,好像也有点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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