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气流似刀,砍落满树黄叶,尽显枯寂萧索。

    景一各个教室门窗紧闭,中央空调散发暖气,充盈在白炽灯照耀下的明亮教室。坐空调底下的同学被热风吹久了,面庞热得通红,实在受不了,最后起身去教室前头的温控开关边调低温度。

    季郁裹着厚实的围巾和大衣,身上直冒冷汗。

    十二月份,景城第三次月考,首度试行创新月模式,各学科卷子由各竞赛组的教练参与命题,试卷难度堪称地狱级别。

    据龙竹茂从学生会了解到的消息,这一说是副校长提出来的,他认为景一的学生太过沉迷于纷繁的活动,从而忽略了身为学生的本分,很有必要在这样的时刻杀杀大家的玩心,警醒众人。据悉,从今年伊始,每年的十二月,都是景一的创新月月考。

    而第一次被创新月试卷的烈火试炼的小白鼠们,在考试时见到那些平时从未见到过的题目题型都傻眼了,每科考试结束后,走廊总会传出此起彼伏的癫狂如返祖的猿叫声,大家连连哀怨“题目太难”、“要完蛋了”云云。

    季郁在第一节晚自习收到了这次考试的成绩条。

    看着学委拿着印有各科成绩和名次的那沓纸条进班级起,她的心便悬在崖边,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纸条发到手里的第一时间,她习惯性瞥向最后一个数字,在看到总排名后,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彻底坠入深渊。

    第九名。

    恐怖故事。

    在别人那里或许是还行、真不错、特别棒的成绩,在季郁这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从来没有考过这么差的名次。

    脑子嗡嗡的,脸滚烫无比,身体却如同置于冰窟,寒意各处流窜,整个人俨然陷入冰火两重天之中,局促又茫然地呆坐在座位上。

    刹那间,许多情绪聚集在大脑,随时要爆炸。

    教室里有男生狂热地直拍桌子,嘴里高兴喊着,“哇靠!我终于考进年级前十了!”

    季郁认识他,那个叫方兴艾的男生,和邓易安同在物理竞赛组。

    这次考试对竞赛生十分友好,可以说是为他们量身打造,他们或许在考试时还会遇见自己曾经练习过的题目。

    可那又如何?

    试卷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阮知汝主动报了自己的成绩,这次月考,她排名第五。她也没有参加任何竞赛培训,碰见这样“惨绝人寰”的创新月试卷,还不是一样稳定在自己正常水平线上。

    同样情况的唐凌颖,这次也没受影响,从上次的四十三名进步到年级三十七名。

    所以,到底是谁的问题,一目了然。

    是她掉以轻心了么?

    是不够细致,丢了不该丢的基础分吗?

    还是说,平时题目刷少了,掌握的题型还不够多?

    刚刚,唐凌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季郁这次又是第一名吧”,天知道,她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强颜欢笑这个词,在她人生字典里第一次沾上了耻辱的意味。

    她扯起唇角,摇摇头,报出这次糟糕透顶的排名。

    两个女孩脸上不出意料地闪过惊讶的神情,那份惊讶,季郁太过熟悉了,和中考成绩出来那天父母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占据第一名的时间久了,所有人都默认,你就该在那里。

    季郁也如此这般,摆正自己的位置,高昂着脖颈,竭力守护这份应然的荣耀。

    她牵扯出一抹自嘲的讥讽笑容,暗骂自己,真以为前两次考试拿了第一就能高枕无忧了吗?在分差并没有拉大、别人在马不停蹄追赶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

    这段时间的种种事情在脑中如走马灯回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救治受伤的流浪猫、圣母心大发主动出策划写提案,去管学校的几十只没人管的流浪猫的死活、考前本该复习温书的周末晚上去参加万圣节活动、吹了一晚上凉飕飕的风后感冒咳嗽,病恹恹地参加期中考、考完试当晚就敢翘掉晚自习去胡吃海喝......

    拿到这样的名次,是她活该。

    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心思订正错题,满脑子全是那个刺眼的“第九名”。

    翌日中午,许是出于逃避的心态,她不想再卷入到随时随地将出现的月考话题漩涡之中。她没和林绿宜去食堂吃饭,从方洁那里拿了保温盒,带去了燕达咖啡自习室。

    公共餐桌坐着三个吃午饭的女孩,她们点了麻辣香锅外送,辛辣的香味弥漫在整片公共区域,季郁闻了有点想吐。

    翘晚自习那晚,她吃了对她而言是变态辣的麻辣兔头,为了解辣,前前后后灌了茶水、豆奶、奶茶进肚,半夜肠胃难受,她醒过来去厕所催吐,吐到最后几乎快要吐出胆汁,漱完口喝了点温水,胃里才稍微舒服些。她发誓自己不会再随便吃不该吃的东西。

    吴阿姨中午准备了白菜豆腐煲、番茄滑肉、青瓜虾仁炒鸡蛋,食材鲜嫩、色泽鲜亮,季郁动了几筷子,就吃不下,收了保温盒,去自己固定的自习座位做错题。

    心情烦躁,错题整理的效率比往常慢了一倍,季郁便不睡午觉,以时间填补效率。

    下午一点四十五,她昏昏沉沉下楼,在吧台点了杯咖啡带去学校。

    等待咖啡制作期间,雁姐抱着那只他们救下的小三花进到店内,这是小猫截肢后,季郁第一次见到它,大多时候,她是从雁姐朋友圈了解它的近况。

    “福宝最近不怕人,我带它来店里玩。”云雁拉了张椅子坐下,把猫放在大腿上,“你可以来摸摸它,它现在肯让人摸了。”

    三花安静伏着,季郁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温顺地喵了两声,她紧绷的面色随之顷刻之间软化。

    融化人心,小动物与生具有的神奇能力。

    “它不能走路了吗?”季郁问。

    云雁摸着柔顺的猫毛,“拆线后伤口裂开过两次,我怕它一动又流血,先养伤吧,走不走的事之后再说。”

    季郁校服里头那件内搭的卫衣有帽绳,福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摇晃的绳头,突然伸出前肢,挥着早已经不存在的爪子,企图抓住绳头。

    季郁眨了眨眼,看它扑腾着小拳头。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被他们救回来的生命。

    和当初奄奄一息的模样全然不同,即便没有两只前爪,它依然焕发着全新活力。

    如今,它不必再承受虐待和不可知的危险,懒洋洋地窝在善良的主人的腿上,如此安全、完满。

    心中一道尖锐的诘问声响起——

    看着这只你协力救下的流浪猫,你真的后悔了吗?你真的觉得这是乱七八糟、没有意义的事吗?

    不是,她心里另一道声音响起,这不是没有意义的。

    并非所有事情都是不值得做的,最起码在救助福宝这件事上,他们所做的一切皆是有价值、意义非凡的。

    把能力、时间分配、精力管理等与自身因素相关的问题造成的烂账摊在客观事物身上,多少是在找理由甩锅。

    让一只猫成为自己考差的背锅侠之一,实在是可耻。

    下午放学,季郁背着书包离开学校。

    尤蓁叶提前一个礼拜就告知,让她这天晚上请晚自习假,去参加一个寿宴。是爸爸那边的旁系亲戚的寿宴,寿星是季郁爷爷的堂哥季仲霖,季郁应该喊他一声堂爷爷。上回奶奶生日,堂爷爷大老远奔赴菡台祝寿,无论是出于晚辈的尊敬,亦或上回的人情,季新南和尤蓁叶这次都得赴宴给老爷子祝寿。

    本来季郁去不去都无所谓,只是老人年纪大了,最爱看见儿孙满堂的景象,提了好几次让他俩带上孩子,尤蓁叶不好拂了老人的心意,便应下了。

    傍晚是季新南来接她,季郁心不在焉地坐在副驾,听季新南交代今晚宴席的情况,到场的嘉宾除了亲友外,还有堂爷爷和堂伯父们生意场上的一些朋友。

    到了酒店,尤蓁叶早已在车库等他们,身穿一条很正式的黑色晚礼服,窈窕迷人。

    季郁甫一下车,就收到母亲递过来一个纸袋,“小郁,等会去把校服换了。”

    父母亲皆正装出席,可见场合的隆重。

    她点点头,由侍者领去更衣间,换上尤蓁叶为她准备的衣服,上装是浅灰色针织衫和白色衬衫内搭,下装是同色系的浅灰色百褶半裙,搭配了一双小皮鞋和白袜子。

    不会出错的常规穿搭,得体大方。

    席上,果然如季新南所说,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堂爷爷坐主桌主座,耄耋之年的老人头发胡须花白,左侧是几个中年的儿女,右边坐着个俊逸的年轻人。

    他向大家介绍,“这是我最小的孙儿,季时言。”

    一众人惯会溜须拍马,对着季时言就是夸捧,说的都是什么一表人才、仪表堂堂的客套俗话。

    季仲霖乐呵呵应承下那些奉承,笑道:“时言在美国上学,这次特意回来给我祝寿。”

    席间又是“有孝心”、“老爷子有福气”之类的话,有人问:“是在念书还是工作。”

    “在国外念本科。”沉默半晌的季时言开口。

    季仲霖又补上了一句话,报了个藤校的名字。自是想炫耀一番孙儿的优秀,到了他这个年纪,自个儿过往成就不值一提,更关心的是儿孙之事,后辈出类拔萃,甚于他自己成就斐然。

    众人又直说季时言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一时之间,不知是阿谀谄媚,还是礼节性地说好话,或是皆有之。

    季郁默默听着,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当然不是对季时言,而是对这类场合里的流程式做派,像在看一出上演了千万遍的剧情。

    要是尤乐瑶在边上,肯定会和她一起吐槽剧情俗套,然后用比他们还夸张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一句“哇,那也太厉害了吧”,而后加入夸夸大军——这是她被父母拿来和季郁比较时,常用的应对方式。

    原以为声音很小,却还是被身边的季时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朝她看来,扬眉,无奈地耸耸肩。

    到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这位堂兄倒是想低调,减少存在感,不在老人的寿宴上争风头,奈何季仲霖不许,非得把他架到话题中央,成为热议的焦点,可见其对这位孙子的满意和重视程度。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季郁的人生里,也有几位“别人家的孩子”,时彗的哥哥时曜算一个,堂兄季时言也算一个,皆是品学兼优,才华出众,在校园里是霸榜的传奇人物的存在。

    有人极没眼色地将话题一转,主动与季新南寒暄攀谈,“看季总朋友圈晒过女儿奖状,有认识的朋友在景城一中高二任教,说年级第一常年被一个女生霸占着,叫做季郁,想来应该就是季总女儿了吧。”

    季新南闻言,礼貌地笑了笑,没有故作谦虚贬低自家孩子,“是我女儿。”

    对方道:“季总教得好,有空讨教下教育良方。”

    “靠孩子自觉。”

    季新南语气淡然,简短回复,不愿在别人主场喧宾夺主。

    “没有常年霸占第一。”季郁忽地做声,一方面出于事实求是,一方面不愿成为别人社交破冰的工具人,“不用过分吹捧。”

    季郁话音刚落,便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她抬眼,看见尤蓁叶眼里写满了对她刚才行为的不认可。

    最后那句话,过分直接,驳人脸面。

    场面登时冷却下来,刚才拍马屁的那位噎住,面色窘迫几秒,又恢复笑脸,“谦虚了。”

    “孩子胡言乱语,”季新南举起酒杯,替对方缓解尴尬,“李总莫怪。”

    被叫李总的男人双手拿起酒杯,“哪有哪有,贵千金真性情。”

    季仲霖宽和地笑了笑,举起酒杯和大家共饮。

    先前的小插曲如未曾发生,众人继续觥筹交错,一派宾主尽欢之景。

    季郁轻轻抒了口气,烦躁地蹙起眉头。

    如若没有这次月考,她定然会欣欣然谢过各位叔叔伯伯夸奖,赢得满堂落落大方的印象,如同尤蓁叶对她的预期和要求那般。

    方才她的冲动之言,是情绪作祟,或者,说是破防更为贴切。她没法忽略这次的月考,去接受那些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名不副实的过期夸奖。

    她感到十分抱歉。

    对被下面子的那位李总抱歉,因为季新南的背书,他分明不爽还得赔笑脸,实属委曲求全,季郁并非喜欢故意为难别人的人,并不觉得心里畅快。

    也对自己抱歉,无论别人如何,她首先要做到无可指摘才行,但她没做到,变成“真性情”的孩子,另称没礼貌、低情商、冷场剂。

    不知道回去后,尤蓁叶要怎么说她了。

    季时言敛目,侧身看向他这位许久未见的堂妹。

    印象里,分明还是个乖巧温顺听话的乖乖女,像他一样——做着标准的好学生、好孩子。

    他低笑,问道:“长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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