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之前,谁也未曾料到这首巨轮会倾覆于汪洋大海,沉于深渊。

    季郁是误判航行的船员,是惊惶失措的乘客,是带着“永不沉没”美名的巨轮下坠后遗留在海泥里的残骸。

    深夜,尤蓁叶窥见她房间透出的一隙光亮,叩响她的房门,端来一杯热牛奶,“早点睡,别熬太晚。”

    季郁随意应了声,头也没有抬,听见门合上的声音,才往门边看过去,而后垂下眼眸。

    说实话,她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

    期末联考成绩出来后,尤蓁叶一反常态的沉默,就像是没有期末考这回事一般。

    反正尤蓁叶肯定收到学校发来的短信,至于她是出于何种原因对糟糕透顶的成绩避之不谈,季郁想,或许是一而再地失望后,已经疲于多费唇舌,亦或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表达不满意的情绪和态度。

    季郁设想过无数种尤蓁叶的反应,唯独没有视若罔闻这一种。

    景一高二年级第十二名,在联考的五校总排名里是第二十二名。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考出比创新月月考那次还要烂的成绩了,但她高估了自己。

    上回还能说是难题超纲题多,这次还能有什么心理安慰的理由呢?

    可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复习了。

    这样的结果,不仅让她挫败,更让她萌生出更加复杂的惧怕。

    她害怕面对不如意的结果,面对失望的目光,现在,她又开始害怕世事的残酷与无常。

    拼尽全力仍旧未果,甚至得到恶果,这让一切的付出显得可笑。

    沙漏流尽后,再次颠倒过来,归于初始。抽刀断水,水却绵绵不绝,这是荒诞的徒劳。西西弗斯一次次将巨石推到陡坡,又一次次被巨石裹挟着滚下坡,在重复中感到无望。

    无休无止,日复一日变得毫无意义。

    那些关于成绩、关乎荣誉、关乎脆弱又高傲的自尊心的林林总总,在某一瞬间也变得毫无意义,对人生虚无的体悟,如同一把钝刀,在某一刻突然出现,此后慢慢磋磨着心头肉。

    原先生存的海域太过狭隘,她也曾嗤之以鼻,广袤世界里,为什么自己被困在“成绩排名”、“比赛名次”、“考学考级”、“评奖评优”的海湾里游不出去?

    可真正跳脱出那片局限的视野后,迎来的并不是更开阔的心境,而是更加宏大的痛苦。

    季郁开始对世界的虚无感到痛苦。

    这么多年,她好像都在僵化地服从,从来没搞懂自己真正的想法。尤蓁叶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让她争第一就绝不落于人后,未来的路无法预测,但做好眼前事,走好脚下路,总归是不会错的。

    不会出错的人生,怎么还是出了错呢?

    这些“错”,好像也没能切实地拿她怎么样,她如今还是好好活着,还在呼吸着,脉搏还在跳动着,只不过灵魂逐渐在混乱地喧嚣着,大脑在高速思索中不断扭曲......

    大部分时间,她坐在书桌前,一个字都没有写下,只是发呆。即使是动笔做题,一个小时过去,效率极低地写完一道大题。

    房间的空气如同被人抽走,变得稀薄,呼吸变得好累。吃饭也变得好累,一日三餐反复咀嚼食物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食物的意义如此单一枯燥。看任何东西也觉得好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仅仅是睁着眼眶便酸胀干涩又费力。

    辗转反侧,夜半从噩梦中惊醒是常态。白天疲惫极了,头痛欲裂,焦躁不安。收到成绩短信那天她没有哭,为了一次两次失利的考试哭,未免有些输不起,既消磨志气,更会显得她更狼狈。可最近,她总是在发呆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地掉眼泪,偶尔失声痛哭。

    除夕那天晚上,季郁竟然忘记依惯例给时彗发送零点的新年祝福。

    时彗发完,没收到好友的消息,风风火火地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提示铃声骤然响起,在桌前发呆的季郁一激灵,看到时彗的头像后,倏地想起自己忘了这件重要的事,赶紧点了接听。

    “季小郁!我的零点祝福呢!!!”时彗气势汹汹地拷问。

    季郁羞愧难当,语气满是歉意,“对不起,我刚刚没看手机。”

    “哇!你黑眼圈这么重?”时彗只是嘴上功夫,并未把零点祝福的事太过放心上,在镜头里见到季郁的脸,重点很快便转移了。

    “因为最近熬夜比较频繁吧。”季郁说。

    “我也总熬夜啊,怎么没你这么明显,”时彗问,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道:“可能我最近晒黑了,肤色更深盖住黑眼圈了。”

    时彗将镜头翻转,立裁人台上一条造型独特的华美长裙映入季郁眼帘,她不由发出惊叹的抽气声。

    “我前几天做好的,你是第一个看到的哦!”时彗颇为得意,笑吟吟地将手机挪近。

    季郁得以看清细节。裙子的腰封是整条裙子的点睛之笔,精美繁复的花藤缠绕在腰身,每一朵花都是妍丽绽放的郁金香。

    “这是......”季郁眨了眨眼。

    “说好以后要给你做私人定制,我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当然要献给我最好的朋友啦!”时彗难言兴奋,神秘兮兮地问她:“有没有发现这个腰封看起来材质比较坚硬?”

    “是诶。”季郁凑近看了看。

    “这是陶瓷做的!”时彗说:“我寒假找陶艺老师上课,捏了一星期的泥巴,烧瓷烧坏了两次,第三次出窑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将创意化为实物,真不容易呀。”季郁感叹。

    时彗点头,又摇头,“但是很开心!身体很累,心里却一点都不累。”

    季郁闻言,恍惚了一下,又定定地注视着时彗。

    见对面半晌无言,时彗疑惑道:“你直勾勾盯着我看干嘛?”

    季郁撑着侧脸,目光盈盈,“感觉你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时彗不解,“嗯?”

    季郁慢慢解释,“以前的你,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笑的很容易就开心起来,好像基因里自带乐天的性格,但那些开心和你现在的开心是不一样的。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现在的你,浑身散发着发自内心认同自己做的事的满足感,我好像,也感到了你的喜悦,为你的幸福而幸福。”

    同时也倍感羡慕,随之而来的是心里那块空洞的缺口越来越大,迷茫涌上心头。大家好像都慢慢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而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时彗哎呀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昏天黑地吭哧吭哧画图的时候没觉得想哭,你这样一说,害我要掉眼泪了。”

    季郁笑了笑,“一开始你转学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她停顿了两秒,有点难以启齿,“我以为你是因为祝辰星在那里,所以——”

    “天地良心!”时彗火急火燎打断她,“就算中考前祝辰星和我说要念国际高中,你要是不去,我也会和你考景一的!”

    “我知道,”季郁说:“我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过那样的想法,后面你和我说你想出国念服设,我为曾经有过那样对你不信任的想法感到很抱歉。你只是找到了你的梦想,知道该往那条路走而已。看到这条裙子,我真的很高兴。”

    转学后的时彗,每天都很忙。

    自从决定申请中央圣马丁的服设专业后,她几乎决绝地直奔这一个目标。因为高一下学期才转去国际高中,比别人晚半年才上A Level课程,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苛刻的招生人数让她有了紧张感,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围内她力图做到最好,比如一改从前随心所欲的学习态度,全身心投入学习,努力做到课程全A。

    她们约好每周末打一次视频,时彗常常在晚上打来,顶着油光满面的脸,和她讲自己的设计图。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自己的设计理念,灵感来源、风格、面料、材质,每次谈到作品,能讲上半小时甚至更久。每每这个时候,季郁对着镜头,看着她神采奕奕的生动表情,眼里浮现的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女孩。

    当然,她也会絮絮叨叨地吐槽那些忙碌又充实的日常生活,说自己累得跟狗一样,可每一句吐槽都不带任何不满,追梦路上,她对付出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你给了我很多力量啦。”时彗突然说。

    在季郁疑惑的眼神中,她徐徐道:“你也知道,我爸妈对我和我哥都是放养,但是我身边的人,我哥、祝辰星还有你,什么都做得很好,特别是你。”

    “你可能不记得了,小学有次周末我在你家,你说得完成家庭作业才能玩,我就在边上等你写完。最后一项朗读打卡,给你拍视频的家教姐姐都准备上传到班级群里了,你说要再录一遍,因为刚才读错一个字时卡壳了。”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时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觉得你读得超级好,所有字都认识,读音标准,流畅无比,可你竟然还要重新读录一遍。你多录一遍,就耽误了几分钟玩的时间啊!我都有点烦你了!”

    季郁噗嗤笑,时彗揉揉鼻子,又说:“可是,我后面发现,你做每件事都是那么较劲认真,有时候我在敷衍了事的时候,一想到你,就觉得不能这样,还是得把事情做得像样点。”

    “每次看到你那么耀眼,我也想朝你靠近些,想让自己更好些。高一寒假打算转学那会儿,我纠结得要死,一想到以后我们就要分开,我也很难受的。物理距离没办法克服,所以,我们以后有什么话都要告诉对方,开心的难过的都要说。”

    “还有,从小到大看你上那么多课,其实我觉得你很累,虽然你说你都习惯了。”时彗眨眨眼,不知是否是看出她状态不好,她说:“希望你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季郁在我心里永远是最棒的。”

    就这么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季郁忍不住鼻酸。

    眼眶刹那间泛红湿润,闪着水光。

    现在的她已经配不上这句“最棒的”夸赞,哪怕这仅仅是时彗对她的偏爱。

    “对不起。”季郁声音有点哽咽。

    “对不起什么?”时彗一愣。

    “我都很少主动关心你。”

    “那每次听我说废话的人是谁?”

    “我——”季郁一下子带着哭腔,仿佛顷刻之间就要哭出来。

    “天呐!”时彗表情夸张道:“这么感动的吗?我是不是有演说家的天赋!”

    她插科打诨了几句,把季郁逗笑了,而后翻开自己的设计图,告诉她那条裙子是如何从一个灵感变成一张图纸,又从平面的图画变成一件成品。她在面料市场里摸了无数块布,站着做了多久的立裁,在缝纫机前又坐了多久......

    季郁耐心听着,中途去刷了个牙,上床后继续听,在时彗热情饱满的絮叨声中,她打了个哈欠,罕见地有了一丝困意。

    “你困了吗?”时彗问。

    “我没这么早睡,你可以继续说。”

    “啊,那我说,你不想听就当催眠音。”

    季郁还真“被催眠”了,伴着她的声音缓缓进入梦乡。手松开后,手机跌在床头柜边,镜头正好侧对着她的脸。

    另一边,时彗举着手机,目光瞥到对面季郁恬静的睡颜,无奈地笑了笑。

    最近一定很累吧。

    她关了自己房间的灯,没有掐断视频,把手机摆到支架上,在平板点开助眠歌单里的α波助眠音乐放给她听,又点进企鹅刷动态和朋友互动聊天。

    大约凌晨一点多,时彗刷到个段子,对着屏幕笑得合不拢嘴,倏地听见旁边的手响起几道叩门声。

    她眼疾手快地关了音乐,下意识转头看向手机,还连着视频通话的屏幕里闪过一双掖被子的手,没多久,又传出一道女人长长的叹气声。

    半分钟过去,对面的人不知道在做什么,站在床边没走。

    本着不窥探隐私的原则,时彗及时挂断了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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