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她自小生活于宫廷中,骨子里对于某些事物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听出是男人的脚步,莫名就想到了徐兆清,她告诉自己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怎么会到藏书楼里来?可心里不禁又隐隐期待,万一是他呢?

    脚步越来越近了,她赶紧随手拿起一本书,哦,不行,她喝了酒,脸颊上滚烫,想必此时颊上绯红,这时候看书可有点让人生疑,她又赶忙放下,拿起一幅画观赏。

    她心里默念着,如果不是徐兆清,而是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人,她一定会斥责他,把他骂得屁滚尿流。

    而当楼梯口出现那个霁月清风的朗朗君子的时候,她心里彻底慌了,后背隐隐冒出热汗,隐约觉得空气也突然变得粘稠燥热,她的脑袋似乎更加晕沉了。

    他显然也很意外,模样有些呆,不过在她看来,仍旧是那样令人着迷。

    端方清正的君子向她作揖行礼,她脑子开始晕乎乎,可依旧要保持国朝公主的威仪,她尽量端庄地保持仪态,“徐二郎不必多礼。”

    他似乎想走,“徐某不知殿下在此,贸然打搅,请殿下见谅。”

    他知晓月奴与这位寿康殿下关系不好,所以此刻只想拿了字帖便走,不想在她面前打眼。

    然而她却不想放他随便离开。

    她的心跳得很快,脸也烧得慌,不胜酒力般按着头,身形也在摇摇欲坠。

    不过犹豫片刻,徐兆清便赶忙过去扶着,他并没有用手触碰到她,只是用胳膊垫着。

    在碰到他的那一刻,她百般熨帖,同时又心跳如雷,她竭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别跳了别跳了,再跳他就听见了。

    想起方才男男女女之间的画,又是一阵暖流涌出,她能感到那里湿润粘稠,像是盛夏暴雨前闷热黏腻的空气让人浑身不适,期待下一场暴雨痛痛快快地宣泄。她不太懂身体的变化,但是她知道她想再离他近一点。于是她借着酒意,顺势倚靠在他的怀里。

    她作势要直起身来,可是又无力地跌进他怀抱。

    这都是她的小心机,她期盼近一点,再离他近一点。

    徐兆清不好将她推开,又觉得两人这般不合礼数,浑身针刺一样,左右为难,“殿下稍待,徐某这便去唤人来。”

    说罢,便要走。

    她拉着他的衣袖,“我休息片刻就好,不要叫人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拉开,扶着她倚靠着一旁的书架,便向后退,离她远远地。

    她的手好像对他柔软馨香的衣料产生某种眷恋似的,以至于当他抽走衣袖时,她的心中竟涌起莫名的失落。

    不过这些失落的情绪很快被沈宁用不悦给掩饰住了,她压着眉头睨着他:“还没有谁像你这般慢待于我!”

    徐兆清低着头,“殿下金枝玉叶,徐某一介白衣,不敢有辱殿下贵体。”

    “月奴呢?你们师兄妹常在观里修行,你也是这般碰也不敢碰她么?”

    她莫名其妙问出这一句,问过后有些后悔,想想她问这话这算什么呢!

    但见徐兆清久久不语,她心中越发不痛快,“不说话,就是碰过是罢!”

    “殿下!殿下这样问叫某如何回答呢!答与不答都是不敬,某实在两难。”

    他伏跪在地上,有些伶仃的况味,让她心生恻隐。

    这才第二次见面,就这般让人下不来台,似乎有些刻薄,沈宁缓和了语气,暗暗地警示他,“月奴是陛下和太子疼爱的小女儿和妹妹,且不说她现在年岁小,就算日后真要谈婚论嫁,那必然是钟鸣鼎食的王公贵戚。若是有人胆敢同她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有损她声誉,陛下和太子定会狠狠惩治那个人!”

    徐兆清心里涌起万般凄凉,眼里心里酸酸胀胀。难道是他们当局者迷,觉得只要他们坚持不放弃彼此,就能战胜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跨越身份地位的鸿沟。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告诫他不要越雷池一步!

    徐兆清再年少早熟,也毕竟是个少年人,对于他和沈宓的未来,他也是迷茫而惶恐的。

    之后两人久久地沉默,沈宁问他来藏书楼的原因,他答道:“听说藏书楼里有前朝高相的真迹,便想来鉴赏一二。”

    沈宁不置可否,打量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

    徐兆清行了一礼,起身去找字帖,找了约莫有两刻钟的时间,他把书架的每一本书都翻过,都不曾见到高相遗留的真迹。

    他难掩失望神色,想着今日不仅唐突了寿康殿下,还未曾借到字帖。

    方才徐兆清找字帖之时,沈宁便一直暗暗观察他,见他神色黯然,她心中也怅然若失似的。

    末了实在无法,徐兆清方向沈宁告退,“可能高相的字帖不在此处罢,某这便告退,搅扰了殿下,某心中深感惶恐。殿下醉了,某去请人过来服侍殿下可好?”

    “不用,我自己下去便是。”

    她说着要自己下去,可是徐兆清看她两颊潮红,眼神迷离,手还按在太阳穴上,便知道她恐怕醉了,如何能让她自己下去,倘或磕了碰了,他担待不起。

    沈宁料他不敢真的丢下自己离去,又同她这个“醉鬼”争执不过,必然会扶她下楼,于是她怀着这种隐秘的心思,踩着虚浮的步伐,走到了楼梯口处。

    刚踩下一阶,身子便向一侧歪到,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从高高的楼梯翻滚下去。

    徐兆清看得是心惊肉跳,赶忙过去扶住沈宁。

    沈宁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衣服上沁人心脾的熏香,转头看着他俊美无铸的侧脸,心动不已。

    沈宁觉得自己醉得更加厉害了,靠在他怀里,她的心突然就像有了归依似的,十几年的行规矩步,深宫之中光鲜背后的无奈和彷徨,在这一刻都似乎有了补偿。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少年郎,望之如皎皎明月,沈宁看着他的侧脸,此刻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十几年的岁月都只为了等到一个他。

    徐兆清只觉得为难,同旁的女子独处简直让他浑身犹如针刺,只想赶紧将公主送下楼了事。

    徐兆清扶持着沈宁下了楼,他向一楼扫视一圈,温知新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且藏书楼的大门也被关上了。他搀扶沈宁到一旁,去拉开门,发现门被锁了。

    果然,徐兆清心不住地往下沉,他被温知新算计了。

    不过现在懊悔自己轻信旁人已是无用,徐兆清看了看一旁的沈宁,对她说:“殿下,门被锁了。”

    沈宁痴痴地笑了,心想,锁了不是正好,正合我意。

    徐兆清看她已然醉得厉害,心里有些焦急,在一楼四处察看是否有工具可以把门窗砸开。

    沈宁问他要做什么,他如实回答,她心想,过不了多久浔阳必会找过来,又何必白费力气,于是对徐兆清娇气地说:“这里好黑,我害怕,你不许走开!”

    徐兆清很是无奈,听见了并不理她,心里想着现在既然已经中了别人的圈套,须得赶紧出来才好,否则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事情等着他。

    沈宁见他居然胆大至此,竟敢不理会她,短暂生气过后,便决意过去粘着他。

    她拉着他的衣袖,“这里好黑,我害怕。”

    徐兆清叹了口气,停了手上的动作,“那某去寻蜡烛。”

    “你不许丢下我一个人走开。”

    她这般任性固执的样子,倒是有些像月奴,徐兆清闭了闭目,心里对她莫名多了几分耐心,柔声说:“那殿下跟着我一起去寻蜡烛可好?”

    沈宁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柔声慢语,阿爷的话总是有几分疏离,阿娘的话中饱含命令,阿兄在她稍长些后就不喜欢她了,对她很是客气冷漠。他这样有耐心,仿佛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沈宁鼻头一酸,眼泪便掉下来了,越掉越汹涌,她心里到底是有怨恨的,怨恨自己生在这煌煌帝王之家,怨恨十五年天家的疏离和冷情。若是她从未见过温情她便也不怨了,可是明明父兄能对待月奴那样好,为何就是不能给她一点。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徐兆清看她突然哭了,心里有些发急,忙拿出手帕递给她,“殿下怎的了?莫怕,我这就为殿下寻蜡烛过来可好?”

    沈宁再也忍不住了,扑向他的怀抱,在他怀里呜咽抽泣。

    她什么也不说,让他很为难。

    这里这样昏暗,两人如此这般实在有些不像话,何况他心里有月奴了,如何能跟别的女子这样。可是她哭得这样伤心,好像天塌了一样,狠心将她推开,他似乎又有些不落忍。

    这是月奴的亲人,他本来就对她另眼相待,又猜想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加之又喝醉了,所以才这样罢!宫廷之中,有诸多身不由己之事,便是月奴,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想必她也是一样罢。

    于是安慰她,“殿下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乐天安命,许多事或许都能放下一二。”

    许是他的话起到了安慰的作用,沈宁慢慢止住了哭泣。

    此时两人听见门上响起开锁的时候,徐兆清知道是有人来了,礼貌地推开了沈宁。

    门开了,浔阳进来了,看到两人的情状,心下了然,忙走到沈宁身边道:“殿下怎么了?”

    说着又故意冷下脸对徐兆清质问道:“你怎会在此?”

    “好哇!你莫不是尾随殿下而来,在此暗室欲行不轨之事?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没想到竟是十足的伪君子。你那个同伴呢,可是他与你沆瀣一气,想要败坏殿下名声,以便谋娶公主!”

    “你若从实招来便罢!否则待我禀明了皇后殿下,看不要了你的命!”

    沈宁心里怪浔阳多事,轻飘飘地说:“走罢,我有些醉了,困得很,想去歇息了。我与他衣衫整齐,哪有你说的那般事,徐二郎并未做什么逾矩之事,路上见到他,知道他想看高相的字帖,便带他过来了,不许你到阿娘面前乱说。好了,快走罢!”

    浔阳一听这话,便知此事成了一大半了。心下暗喜,便顺从地将沈宁扶出去。

    沈宁一路上心事重重地,一行人送她到枕榻上歇息,沈宁对她的侍女凉凉地说:“今日之事,谁敢在皇后殿下面前乱说,我不会轻饶了她。”

    “浔阳,你不是养了好些昆仑奴么?倘或我听到阿娘那里传出一句刚才的事,不管是谁,我便认为是你们所有人说的,都将你们拉去配了昆仑奴!”

    侍女们战战兢兢地应诺,便都退下了。

    到了休息的居所,侍女服侍完沈宁除衣,扶她上榻歇息后便都依沈宁吩咐退下了。

    浔阳见侍女们都走了,留下来问沈宁,“殿下我方才刚进去的时候,你脸上有泪痕,可是那徐兆清欺负了你么?”

    沈宁脸颊有醉酒后的潮红,“他不曾欺负我,你莫要乱说。”

    浔阳促狭地笑了笑,“那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他可抱了你不曾?”

    沈宁箴口不言,心里想得却是,自然是抱了,不光如此,他还柔声安慰我哩!他应当是心悦我罢,否则怎会如此呢?

    “有些事你得帮我!”沈宁对浔阳说道。

    “帮我安排和徐兆清见面,还得是悄悄的,不能让阿娘知道。”

    浔阳连忙摆了摆手,“这如何使得,殿下不要害我!皇后殿下若是知道我如此引诱殿下同外男私会,岂非要记恨于我!”

    “你若是不帮,你引诱我去看邪书的事她马上就会知道!”

    “那殿下愿说便说罢,反正我有推脱的说辞。但是私会外男可就是大不一样,我可不敢,万一殿下把持不住,同徐兆清有了首尾,我万死难辞其咎。”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有了首尾!我可是堂堂公主,怎会把持不住做这种事!你莫要乱想,我保证只跟他说说话,不会叫你为难。你若肯帮我,我记你这个人情可好。表姐,宁儿求你了。”

    有事表姐,无事浔阳。

    浔阳心里冲她翻了个大白眼,她本来也是想她求自己,想让她欠下人情而已。

    浔阳只能表面上故作为难地说:“欸,真真是怕了你。若殿下只是同他说说话,那我想法子安排便是,可若是要做别的,浔阳可当真不敢纵着殿下胡为。”

    沈宁忙不迭地点头。

    浔阳见无事,便要起身告退,沈宁眸色深深,突然问浔阳:“你为何要引我去看那些画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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