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窄小的巷子,连马车都进不来,青砖砌就的房子,砖缝里还长出些苔藓和小草。本来是打算叫了薛义就走,现下她又改了主意,她要去他家坐坐。

    薛义堵在门口,神情很是困惑,谁能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

    他人在家中坐,公主便寻上门来。他仔细回想了近来是否做过什么不该的事,一件件筛过后,发现并没有。

    薛义使眼色给领头的羽林郎,问他怎么回事,那名羽林郎面对上官的眼神询问,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沈宓视若无睹,绕过薛义堵在门口那强健的身躯,如入无人之境般进了薛义的家门,“其他人留在外面罢,薛中郎随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这般反客为主,不知为何,让薛义有些手痒,换作是别人,早一拳打得他爷娘都识不得,念你是个女娃,且让你一回。哼!

    青砖宅院中央有棵粗壮的梨树,梨树下置了一个秋千架,院角还种有一株人高的栀子,院子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一旁放着一杆红缨枪。

    她转一圈,看见站在角落的一个女子,问:“她是谁?”

    薛义答道:“回殿下,她是臣的妾室。”

    女子正是玉柔,听到薛义对沈宓的答话,很是吃惊。

    院内众人听了,忙行礼叩首。

    原来是妾室,沈宓道:“你未娶妻么?”

    薛义因这么大年纪未娶妻的事,不知被多少人说过,现下听到人问他,他便有些发怵。

    “臣已派人将父母亲接来,并托人说媒了。”

    “你年纪不小了,还未娶亲,可要抓紧了。”

    “是是。”薛义咬着牙回道。

    “我来都来了,你竟不知开口请我屋中坐坐,真真是失礼。”

    薛义拳头都攥紧了,脸上牵起一丝勉强的笑意,“殿下请进。”

    屋内布置简洁,一派武人作风,正堂立着一块檀木屏风,屏风上雕刻着两匹栩栩如生的骏马。下方置一张矮案,矮案两侧各置了两张会客用的矮案。

    沈宓径直坐于正上首的案几后,吩咐不相干的人远远退下,独留薛义在房内。

    沈宓看着案上一本翻了一半的《兵法要略》,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楷写就的心得注解,心想这个薛义还挺好学。

    “薛中郎今日既有空闲,便陪我去个地方罢!”

    你问过我有没有空了么?我如今是休沐!休沐!你个小妮子你懂不懂什么是休沐!

    薛义腹诽。

    但是心念一转,如今正为娶妻之事烦恼,何不请她帮个小忙,便道:“臣确实年岁不小了,故而趁着这次休沐托京中好友打听哪家有适婚的娘子,另外这宅院也小了,正在相看宅院,恐不得闲了。”

    沈宓脸色当即一沉,一拍桌案,吓了薛义一跳。

    沈宓眼神凉凉地,把薛义盯地不自在后,又缓缓地笑了,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精致的指甲,“既如此,我也便不扰你了,你以后就老实待在家中罢,娶妻也好,选宅院也好,以后也不用去做什么中郎将了,你不做,自有人愿意!”

    说罢,又自顾自地开口,“你不必担心我干预不了你的任免,先前有个御史胆敢参我,想我那时不过十岁,倒也能逼得他辞官回家,现如今只隐约记得他的官职似乎不比你低。别说是你,就是你的顶头上司翟良,也不敢这般直剌剌下我面子!”

    够阴!我瞧着你这孩子就像是满肚子坏水的样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薛义连忙道:“殿下要去哪儿?臣这就护卫殿下同去。”

    沈宓阴阳怪气道:“别呀,你不是有事么,我哪敢耽误薛中郎的大事。”

    “臣受圣命护卫殿下出行,殿下的事便是臣的头等大事,臣方才迷了心窍,竟未分清主次轻重,当真是蠢,还请殿下不嫌弃臣愚笨,以后还请多提点臣。”

    这话说得沈宓十分熨帖,扬起笑脸缓步走到薛义身边,“那便少不得我多劳累些,多教你便是。”

    沈宓身上有着沉郁的香味,是长期在道观里熏染出的香味,但似乎又与寻常道士身上的香味不同,这香味像极了她的张牙舞爪。薛义几乎是屏住呼吸抵挡来自沈宓身上香味的攻击,他觉得这香好似变成了一张网,结结实实地把他捆起来了,怪哉!怪哉!

    恩威并施是她从皇帝和太子身上学到的东西,“你不是要娶妻么,这事我来帮你打听,管保给你寻到一个良配。”

    薛义方才拿乔,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若是公主愿意应承他,择的门第应当不会低,薛义连忙躬身行礼,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谢殿下。”

    沈宓看着薛义,觉着这人十分不错,长的不错,武艺不错,也挺忠心,就是有点狡猾,得时时敲打。她还是很乐意给他个面子。

    一行人出了巷口,沈宓在车厢里对薛义说,“这槐花摘回去能做什么?”

    薛义想起来昨日见到一群孩子拿竹竿够槐花,道,“孩子们把这槐花拿回家给他们阿娘成吃食。”

    “吃食?什么吃食。”

    “槐花味清甜,可以做成槐花饼,槐花烙,幼时臣也爱摘槐花给家母,央她做这些。”

    说到家中的母亲,薛义眼中溢出柔和。

    沈宓虽然想尝尝是什么味的,可是她知道槐花饼这种民间吃食在宫中人看来必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她一个公主去要这种吃食未免有些不体面。

    她只好压下心中的好奇,只带着薛义一人护卫她,众羽林郎知晓薛义之能,带他一人倒胜过带三人,于是也就顺水推舟,不再违逆沈宓。

    薛义一路跟着沈宓的马车,见马车果然远远地停在了陈留郡公府街巷前,切,又是会情郎,这小小年纪不学好,整天心里想着见男人,还让他护卫,浪费小爷时间。

    沈宓怕有心人看见,远远地就让人停了马车,依旧让语夏言冰去请徐兆清来相见。

    门房里的仆人鲜少见过这般体面的婢女,若跟他说这是官宦人家的娘子他也信,故而对语夏言冰的记忆十分深刻,若不是二郎同他交代过不许同任何人讲,他真想跟人吹嘘一下自己见到的两个天仙一样的婢女。如今见二女前来又是同他说请二郎君出府,正好二郎今日旬假在家,他忙点头应下。

    二女见仆人对着她俩十分拘谨殷勤,看着她们的眼神躲闪回避,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话,就脸红脖子粗的,都不禁笑了起来,两张如花的娇颜真如芙蓉带露,美不胜收。

    仆人看得痴了,脸越发红,脚下绊蒜似地跑着去请人。

    少顷,徐兆清出来,知晓是沈宓来寻他,便在侍女的接引下,一路到车驾前。

    护卫和宫人远远地被打发到一旁,薛义眼中带着鄙夷,看着徐兆清进了公主的车驾。

    小白脸,心机男,勾引小公主,不知羞耻,这要换成是他家妹子,他非要把这个狂徒打个稀烂。

    沈宓见他进了马车,按下心中的喜悦,冷着脸扭过头去。

    徐兆清察觉到了她的不悦,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怎么了?可是玄清哪里做的不好,惹了殿下生气。”

    心里却想起那天在藏书楼里遇见寿康公主的事,猜测莫不是寿康公主在她面前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于是急忙说:“殿下听我说……”

    还未说完,沈宓就打断了他,“你去了宴会,大出风头,听说现如今京中的贵女都为你芳心暗许呢!”

    沈宓气苦,好像一支自己素来珍藏的绝世幽兰都人瞧见了,相中了,只要想想有人暗中惦记,她就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恨不得把所有敢觊觎他的人统统拎出来打板子。

    委屈的控诉,“你是我的,你知道没!有哪家小娘子敢惦记你,我要她好看!你也不许再去那种宴会了,万一被别人抢走了,我要哭死了。”

    经了上次徐斌的事,徐兆清尤为后怕,如今更听不得她说那个字,于是温柔地吻上她的唇,缱绻地在她柔嫩的唇瓣上厮磨,待到两人都微喘地红了脸,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好月奴,别说那个字。我往后再也不去了,谁叫我我也不去,我只安安心心地等你长大,安安心心地等着做你的驸马,谁也抢不走。”

    沈宓心中一阵悸动,徐兆清好像是一只全心全意仰赖她的小猫,他就在那里,就像是她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会永远义无反顾地向她跑来。

    这种感觉简直让她沉醉,她扑进他怀里,肆无忌惮地在他怀中胡闹,娇声软语地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呢!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徐兆清的像是溺进了一池蜜糖做的湖泊,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他希望自己梦永远都不要醒。

    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徐兆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薛义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公狐狸从公主的车驾上离开,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妒意,他长的也不赖,怎么没有什么公主郡主县主什么的看上他呢,管别人说什么攀附裙带,什么吃软饭,这可是一步登天的绝好机会,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他头上!呜呼哀哉!

    言冰见徐兆清离开,不屑地瘪了下嘴角,见他衣冠整齐,心下微微一松,又趁着与公主说话的时机,暗中查看公主衣衫,见到整齐并无不妥,才彻底放下心来。

    沈宓身边知情的侍女,每逢公主与徐二郎独处时,便总是提心吊胆,倒不是担心徐二胆敢犯上,而是担心公主年少任性胡为,若真损了清白,她们这些奴仆全都难逃罪责。

    正当沈宓初尝约会情郎的甜蜜之时,沈宴已经在朱珠那里得到餍足。

    兴化坊西南方位的一处僻静的宅院,太子沈宴及其四个跟随的扈从正英姿挺拔地站在门前,独让王韬上前去扣叩门。

    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守门的仆人看见王韬,又往王韬身后看,见是那位郎君,便连忙打开门恭迎。

    仆人们早就被严格管教过,并且还有家人留在骆耀平手中,虽然没有人告知过贵人的身份,可是仆人们先前也服侍过骆耀平,见过些世面,知道骆耀平既为东宫属官,这位贵人的身份多少也与东宫有些关系,看其言谈气度,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因此即便知道了也都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说出去不仅自己掉脑袋,还连累家人。

    王韬看着太子独自进了宅院,心中尽管好奇,也只能同扈从们一道留在宅院外。

    沈宴眉心微簇,其实他在犹豫,犹豫该不该去见那个酷似月奴的朱珠。他鲜少有这样纠结为难的时刻,好像站在了一个交叉路口,前路未明,他游移不定,好像无论选哪条路都难逃一死。

    庭院中央立着的人皱着眉头不动,其他人也大气不敢喘,小心地侍立在一旁。

    等了不知多久,沈宴微微叹息,问仆人:“她人现在何处?”

    仆人知晓他说的人是朱珠,于是回道:“娘子在花园跟婢女玩耍。”

    玩?

    沈宴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心头莫名觉得不快,冷冷地吩咐:“带路!”

    一路行至花园,沈宴看见绿翳花浓深处,一个藕荷色的女子蒙着条丝带,在绿茵上踉跄地追循着侍女们刻意发出的声音。

    沈宴看着她,近乎苛刻般的,如同评品货物般的审视她。高了点,肩宽了点,腰粗了点,举止不够优雅,他甚至开始有些烦躁了,心想赝品就是赝品,再像也不是真的。

    侍女们看到沈宴一步步走近,都停下了脚步,远远地请安,有侍女想要提醒朱珠,被沈宴不耐地挥退了,转眼间草地上只剩沈宴和朱珠。

    朱珠尤未察觉,唇上依旧衔着笑意,直到抓到了沈宴的袖袍,她兴奋地摘下蒙眼的丝带,嘴里嚷嚷着:“终于抓到了!”

    结果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列松如翠的皇太子。

    朱珠怔住,她许久不见他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应。

    而沈宴在她摘下丝带的那一刹,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不论她们身形差得多大,但是这张脸却是有八分像,难得的是眉宇间的神韵,那种漫不经心,看你时那样专注,仿佛在她眼中,整个世间就唯余你一人,而细看又空无一物,何曾入过她眼,不过是同花草树木飞鸟虫鱼一般的存在。

    沈宴眼里又涌上面对月奴时独有的脆弱和哀伤,抚摸着朱珠的脸,从眉宇到眼睛,再到挺翘的鼻梁,然后是花瓣一样的唇。

    朱珠看着他眼里的痛楚和伤感,心里涌起骇浪,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高高在上,权势滔天,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谁让他这样难过,居然有本事让他难过!

    不过他这个样子真像个落水的小狗,褪去了尖锐的锋芒,变得柔软又可怜,想让人爱怜地抱抱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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