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刻她就在外面等着与他相见,他竟难得地急切了起来。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惶惑,强撑着精神处理人情往来的疲惫和无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心爱的人,渴望从心爱之人那里得到关怀和安慰。

    他失去了平日的沉稳,用尽全力奔了出去,奔向那架马车。

    他魂牵梦萦的女孩,他的心之所向,只要让他再多见见她,他一定会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这糟糕的现状。

    徐兆清眼中已然有泪意。

    然而在掀开那扇车帘后的一刹那,期待的神情瞬间消失,像是一朵瞬间枯萎的花,舒展丰盈的花瓣在一刹那干枯衰败。

    他看了眼左右,想来是他太过急切,忘了观察跟随在车外的仆从和护卫根本就不是她的。

    他神色的变换太过明显,以致于沈宁和浔阳都看出来了。浔阳觉得自己被狠狠冒犯了,眉头都皱成一团,一副要发火的样子,沈宁赶忙暗中安抚浔阳。

    她心中刺痛,想必他以为来找他的人是月奴。

    月奴为他们家敢闯宣政殿,而害死他父亲的人正是她的亲舅舅。她头一次觉得这么羞耻和无地自容,她手心里都是汗,强撑着说:“玄清,请上车一叙。”

    徐兆清也觉得失礼了,恭敬地向她们行了一礼后,依言上车。

    车厢里一股难言的沉默蔓延开来,浔阳受不了,率先开口:“请节哀。令尊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令尊是有大德和大义之人,我们都心生敬仰。”

    沈宁也附和,“正是,令尊之命响彻帝都,我们听了都心生敬佩。还请你节哀顺变,徐岑犯下这样恶行,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唾弃不已,朝廷定会还你们家个公道,将恶人绳之以法。”

    终于说出来了,无论如何,她得和徐岑撇清关系,不能让徐兆清误会她。

    徐兆清点头:“多谢二位。我家受帝王恩泽,延绵至此,家父因公殉职,是为陛下和朝廷尽忠,理之自然。某相信朝廷定会还鄠县百姓一个公道,让枉死之人能够安息。”

    沈宁松了一口气,“我敬佩令尊的为人,也为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你家中有何困难尽管告知于我,我会尽力帮你。”

    徐兆清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家中某尚能应对。”

    浔阳看不下去了,“尚能应对?你兄长重伤,家中又无其他成年男子,你才多大,要应对这许多事,怎么可能没有困难。现下是什么光景,是脸面要紧还是先挺过家中这个难关要紧。我且问你,给郡公的寿材可备好了?”

    徐兆清惭愧道:“还未曾。”

    “约莫过两日牛首山就要传来消息,你这还没备好木头。”数落完徐兆清又给沈宁递了个眼神。

    沈宁马上接口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罢!”

    徐兆清道:“我知殿下心中过意不去,但徐岑之过不应怪到殿下身上,殿下无须如此的。”

    沈宁道:“我确实心存愧疚,但更重要的是……”

    她的手攥紧了,犹豫几息还是说了出来,“更重要的是我想帮你,我见不得你不好,见不得你伤心。”

    终于说出来了,沈宁看见徐兆清诧异地看着她,她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脸也红了,“不许说拒绝的话,就当是我为我阿爷褒奖功臣的一点心意。”

    说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道:“快回去罢,你家里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徐兆清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五味杂陈。

    而徐兆清迫切想要见到的人在依依不舍地从东宫离去后,就去了兰崇殿同张淑妃讲述今日发生经过,只是隐瞒了自己出宫的缘由。

    张淑妃心细如发,问道:“月奴今日本打算去观里是么?”

    沈宓下意识就说:“正是,本打算要出宫去观中给阿爷和阿娘祈福的。”

    张淑妃没在说话,只说让她先回朱镜殿。

    沈宓出了兰崇殿才想明白刚才临走前她阿娘为什么那样看着她,她心道不好,往常她去道观从来不走月华门的,从那个门出宫去道观,要沿着宫城多行不少路程,阿娘一说她光顾着打消她疑心,把这事给忘了。

    她在心里哀嚎,想着下次不然就直接对阿娘说自己心仪徐兆清,省得偷偷摸摸,每次出去见他跟做贼一样。

    张淑妃面露不快,对季氏道:“想必她今天本来是打算去找他那个师兄的。”

    季氏道:“郡公没了,徐家二郎暂时打不了我们殿下的主意了。”

    张淑妃叹道:“终究是可惜了,这么多的人竟无人能生还。本来是只想要徐力臣一人的性命,没想到山上竟然有瘟疫,这么多人都死在了山上,徐岑真是作孽!”

    “郡公府早就不复当年了,张相给了徐力臣这个立功的良机,他用这一死换回家族恢复往日荣光,倒也不亏了。”

    “娘娘倒时多眷顾些他们家,为他们家女眷请个诰命便是。”

    原来此事不止王韬一人在使力,徐力臣一条性命接连惹得东宫大珰和张相惦记,赵起在先后得到这两边的暗示后,丝毫不敢怠慢。

    徐岑在鄠县干的事并非天衣无缝,赵起受沈宴之命派金吾卫暗中查探,早就有所察觉,但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劣质黄金流入多个州县与徐岑有关。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委婉地先跟王韬说,想要探探太子口风,毕竟那是国舅,是太子的亲舅舅,万一太子有心偏袒,他岂不是要受排揎。

    王韬听罢会心一笑,“大将军且放心去查,若是查到确实与徐相有关,太子殿下不仅不会偏袒姑息,还要大大嘉奖大将军呢!”

    太子要是能除掉这个肥头大耳的舅舅,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接着王韬就暗示他,“既然要派人去,大将军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既然太子愿意秉公处置,这天大的功劳他为什么要给别人呢,赵起不明白,“您的意思是,把这事交给别人?”

    王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大将军,这走私黄金的罪名可不小,徐岑这个人别看他表面笑眯眯跟个弥勒佛一样,实则心肠刻毒,做事没有下线,最是个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的人。若是徐岑狗急跳墙,不管不顾疯咬人一顿,那也够那人喝一壶了。所以大将军还是坐镇后方指挥调度的好,把脏活给下面的人做,到时他们立了功,你多多提拔他们就是,最大的功劳不还是您!”

    赵起笑了,“多谢越安指点。”他想起方才王韬问的话,试探道:“这查案的人选还未定下,不知越安可有何指教?”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王韬笑着摆手,“大将军言重了,某不过一深宫之人,见识短浅,哪里敢在大将军面前提指教二字。”而后又说:“只是心中有个人选,想荐与大将军考虑一二。”

    “越安只管说便是。”

    “陈留郡公徐力臣现如今正在大将军麾下效力罢!”

    赵起眉头一跳,依着他方才话中的凶险,这话中的意思可不像是要提拔徐力臣,“正是,越安是觉得他合适?”

    王韬点点头。

    “不知里面有何缘故么?”

    王韬笑了笑,“大将军请放心,此事某并非为自己的私怨,个中情由不好同大将军细说。若是他活着回来,将军便大大褒奖于他便是,若是死在鄠县,便是他的命数。”

    王韬虽然只是个宦官,但他身后是储君,他的意思很有可能就是储君的意思。王韬既然已经暗示不是私怨,赵起岂敢不慎重考虑。

    更何况后面张相亲自来见他,暗示让徐力臣去鄠县。

    赵起心中涌出阵阵寒意,太子刚一交代他去查鄠县的案子,张相那边就知道了消息,听他话中之意,这鄠县中的内情不小,所以才要派徐力臣去。

    张家是盘踞几百年的大仕族,诗书礼教传世,深受天下士人敬仰,王朝已经更迭了,张家还是能在本朝屹立不倒。从太祖朝起到今上,张家要么有杰出的政治家出任政要,要么有女入宫为后为妃,别说他是三品的大将军,便是封了上柱国,张相的意思他也不敢不听从。

    他才不管徐力臣一个四品的将领到底是怎么惹了这两尊大佛,让他们都惦记他的性命,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忙,反正不让徐力臣去也会让别人去趟这浑水,他决定办一份差事,得两边的好处和人情。

    可怜徐力臣还以为是赵起欲提拔于他,壮志满怀地要到鄠县立功去,没想到一去不复返。

    这所有的事情其背后原因很简单,不过就是想让徐兆清离沈宓远一点。

    死一个人对身居高位者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在政治倾轧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手段,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事,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好主意”。

    在本朝,居丧之制十分严苛,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即使是为人主婚,为人媒合都要受杖刑一百。

    这三年居丧期内,徐兆清绝不敢打沈宓的主意,他甚至连科举都参加不了,而等三年服丧期满,张行知就会从任上回京,带着功劳求娶公主。张贵妃没有子嗣,张家虽然富贵已极,但谁不希望荣华富贵绵延下去,张家仍需要与皇权加深联系。

    沈宓不知道有人为得到她,为了得到她背后的权势和地位费了多少算计,因此死了什么人。她正值心思敏感,躁动不安的年纪,尤其是多年修道的生活让她失去很多同龄的朋友,身居高位又进一步加剧这种现状,使她的内心更加渴望深入的陪伴。

    在懊恼自己说漏嘴后,沈宓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她牵挂最深的还是与她相伴长大、给予她关怀和爱的兄长。

    夜幕降临,天上繁星点点,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悬在浩淼的夜空。微风带走白日的燥热,给大地带来些许凉意。

    在沈宓走后,沈宴又是郁怀难解,心虚不平,难得借酒消愁,喝了一壶酒后,脑袋有些昏沉。那些让他厌恶的事也被短暂地抛之远去,醉酒微醺后身体上片刻的愉悦放松给他带来一丝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王韬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很是难受。看到这个他仰赖的天之骄子借酒消愁的模样,他的心如同被人生生剜走一般。

    他六岁便被家人卖进宫,在侍奉太子之前一直受尽屈辱和折磨。这座表面光鲜的禁廷私下是如何污秽不堪,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而他们这样的下等宫人就在其中受尽苦楚。

    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宫廷,可是身份的天差地别注定他们这辈子没有机会相遇。但是有时命理的玄妙让人无法参透,他有时会想,或许沈宴就是上天特意安排给他的贵人罢。

    王韬永远记得初遇沈宴的那个傍晚,天边荼靡的晚霞绚丽多彩,许多宫人在御园中嬉笑玩耍,可他却没有这种赏玩的心思。他年龄小,又孤身一人在宫中,稍微年纪大一点的内侍都能欺负到他头上,仿佛谁若不跟着欺负他,谁就不合群似的。他不仅要平白受他们指使干许多又脏又累的活,还经常干完活吃不到饭。

    那天傍晚王韬又一次饥肠辘辘地回到住所,面对空空如也的饭桌,忍饥挨饿多日的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冲向最常欺负他的几人,向他们拳打脚踢,可是瘦弱的他根本寡不敌众,迎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殴打。

    他鼻孔出血,脸也肿了,浑身剧痛,心里只有个念头,赶紧逃走,若再不逃走,恐要被他们打死。

    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挣开他们发狠跑了出去,慌不择路地乱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何处,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宁愿跳河也不愿意再回去受他们虐待了。

    天边的晚霞仍旧绚烂,那样美丽纯净的颜色也让他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若是能死在这样一个傍晚,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他看到不远处的假山,想要爬上去看晚霞,刚一走近,便听到山洞里有轻微的啜泣声。

    王韬突然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莫不是此处也有一个受了欺负的伤心人,若是两人一起死,岂不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他果断进去寻找,却见一个锦衣华服却十分狼狈的男孩,约莫九岁的样子,生的如宝似玉,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竟看呆了。

    这个男孩正是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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