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上一个人。

    也从未想过我的初恋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从她和别人接吻开始。

    再从她在高楼一跃而下,结束。

    *

    小香不允许我追随她,所以最后那几年,她执意只留下我孤零零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呀,樹,春樹啊,这太悲观了,小香是想你好好活着才对,天冷了,来饮些东西吧,来吧。”我的邻居招呼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想他的妻子一定就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

    “是今年的甜酒呢。”果然,下一秒濑户律太太的声音传过来,她略微沙哑的嗓音充满了幸福和快活。

    我的大脑为此空白、呆滞一瞬,那幸福的声音好像是一把利刃劈开我脑袋,刺痛再从我喉咙开始传遍四肢,我狼狈地喘息几口,像是一条濒死的、阳光下正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鱼,恶心阵阵。

    濑户律太太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小香离开的那一天。

    她说要出门买些水果,我想和她一起去被拒绝,她说外面在下大雪,我这样的……不适合在这种天气出门。

    于是我留在家中等她。

    小香出门时把灯关上了,我听见电灯熄灭的声音,成为盲人之后,听觉的确比之前灵敏许多,冷风滑过玻璃窗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香,如果雪下大了就打车回来吧,或者我去接你……”

    我隐约听见她一声轻嗤,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滋拉——我费力咽下从牙缝里渗出的唾液,想要缓解快要冒火的喉咙。

    小香,小香啊……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胸口好像有个大窟窿,无数只蠕动的小虫子正钻出我的身体向窟窿爬去,我扶着轮椅慢慢倒下。

    身体仿佛涂满了小香最爱的那款奶油,现在我也要和奶油一样软化开,再润润地流遍她全身每根骨头,每个关节。

    “啊呀,春樹?你怎么了?”

    濑户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听上去有些惊慌,我抬起头,整张脸扭曲到变形,手指伸进嘴里死命地咬,很快就尝到血腥味。

    我那善良的邻居惊慌失措地要来扶我,可我只闻到一股血腥味,夹杂着水果腐烂的酸臭味,恶心反胃感从小腹一路窜到胃里。

    最后,我“哇”地一声吐在濑户律身上,粘黏成泥的呕吐物从我下巴蔓延到胸口,溢出食物发酵后的酸味。

    “邦彦!快拿条毛巾过来,嘿,你在听吗?还需要水……算了,你先出来看看!”

    濑户律在大声叫唤他唯一的儿子,那小子今年大概有十九岁,或者是二十岁吧,很是喜欢小香的一个孩子。

    我的耳朵嗡嗡响,半仰在地上像条被热晕的狗一样喘着气,地上融化的雪水已经浸湿我的内衫,我感觉到冷,牙齿打着冷颤。

    小樽的冬天可真冷啊。

    濑户律叫唤第三遍的时候,邦彦才慢吞吞地拿着毛巾走出来,斥责道:“管他做什么?真不像话啊……”

    后面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再听下去,真不像话啊,竟然被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孩子训斥,不过也真难为情的。

    “紫舞香……”邦彦还在大声地吐着话,好像他声音越大,越能羞辱我似的。

    我闭上眼神,他越喜爱小香就越厌恶我,无非是讲一些我不配留在小香身边之类的话,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小香不喜欢我,更不会喜欢他。

    而且他根本不会明白我和小香之间的羁绊。

    “紫舞香……”邦彦还在念叨着什么,是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嗓音,除非小香在场,否则他一直叫的是她全名而不是“姐姐”。

    格外认真、吐字清晰的紫——舞——香。

    格外克制的紫——舞——香。

    我的胸口又开始抽痛起来,那窟窿好像越来越大。

    濑户律斥了邦彦几句,大概是不愿意听到这些。

    他对他叛逆的儿子很是头疼,应该说夫妻俩都很头疼。

    “好点了吗?哎呀呀,真是遭罪啊。”濑户律太太小声嘟囔着,她对我总是充满同情和容忍。

    那是一个幸福的人对不幸之人的容忍。

    濑户律重新换了件外套出来,我被再次扶到轮椅上,邦彦将毛巾递给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想他看向我的眼神一定充满鄙夷和恶心。

    “是你害死了她吧?”借着弯腰的工夫,他在我耳边偷偷地、充满恶意地低语一句。

    声音很快被风吹散开。

    今年小樽的冬天格外冷,湿漉漉的寒气流进我的喉咙,我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自从我拿小香的钢笔戳向眼球后,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

    现在它又开始疼了,像是玻璃片一遍又一遍划在脚后跟,这是小香最常用的可爱的比喻,渐渐地,我仿佛也能体会到。

    “要不送他回去吧?”

    “这大冬天的……他不该出门。”

    “……没有家人朋友……之类吗?”

    “或许是这里受到太大刺激了吧。”

    “可活着的人……远处……呕吐……”

    濑户律夫妻俩在小声商量如何处置我,他们都是极善良的人,我感到有些愧疚,但这愧疚很快就像一滴水珠落在荷叶上,滑过,滑过,最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香离开后,我就仿佛是一只装在瓶子里的飞虫,瓶口被木塞紧紧堵住——瓶子里的氧气即将耗尽。

    但我还觉得不够,不满足似的,我多希望现在有一双手,最好是小香的手,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掐死我,掐死这只讨厌的、没有任何用处的丑陋虫子。

    充满腥臭的黏液炸开,从它被压破的腹部开始缓缓流出,或许还夹杂着别的颜色——比如说带着浅浅褐色的深绿,一起流出。

    “就这样吧,嘶……真冷啊 ,邦彦!你推他回去吧!屋里好歹暖和些!”濑户律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雪好像又大了些,红的、白的。

    濑户律太太说小香是从十七楼的窗户跳下的,真奇怪啊,那是一桩十九层高的大楼,可为什么偏偏是十七楼?

    小香乘着电梯上去时,或者是走的楼梯,警察后来告诉我她是从一楼走到十七楼……

    一楼到十七楼,那段时间里,她有没有刹那间想起过我?

    大概是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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