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至元宵时节,范府的马车一早就在公主府外候着。

    卿玥架不住范可思痴缠,与其一同上了车。

    此行本就为低调的踏青之旅,范府又带了些家厮,卿玥因而屏退了欲前跟来的府内侍卫。

    京内有名的戏班子早在几日前便宣布了于兰亭街口表演的消息,此刻那地正在架起高台。各地前来的杂技团为早招揽生意,未及天黑便于各街道支起摊子,间或卖弄些技艺,向路过的人讨几枚散钱。

    天虽仍早,行人却已三三两两。

    卿玥、范可思所乘的马车缓缓驶过东街。路上手艺人的叫卖声、小孩们观看制作糖画的欢呼声及木架子移动的咚咚声等穿透马车,入了耳。

    今夜城内芙蓉湖心将迎来百船共游与放花灯的盛况,繁华街市也将连廊挂起各式手工灯笼。卿玥在蜡封的信件中读过,便不奇怪这前戏就已颇具声势。

    东街荒废的某处小庙里。

    宿九川背靠木门,努力不发出声响。手臂上几日前的旧伤俨然刚刚已被撕裂,此时正透过衣料渗出血水,猩红直蔓延至掌心。

    宿九川把佩剑转至受伤的这只手,屏息凝气,右手猛力将衣角处扯成布条模样,继而用这布条绑住左手手臂的伤处,渴望那血暂且止住。

    破庙外有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刀剑砍动枯枝的声响。

    “七哥,就是在这个地方跟丢的。”一个举着重锤的黝黑大汉对着拿双刀的刀疤脸男人道。

    “搜!小声点,别被别人发现。宿九川那小子跑不了的。”刀疤脸男人挥手向身后的几个黑衣小弟。

    宿九川用力抵住残废的木门,微微出汗的右手掌心蹭了蹭胸口,而后紧握住剑柄处尚显滚烫的长剑。

    屋外传来道嘶哑却阴柔的怪异声音——

    “我闻到他的味道了。”

    一个背脊伛偻的光头矮者闭上眼睛低头嗅着气息,不觉间离宿九川所在的方位愈来愈近。忽地,他停下抬眼,转身对上刀疤脸男人的目光后,伸出他那细如柴骨的拇指,定定指向十米距离处的那座破庙,气若游丝虚虚然开口,“在那。”

    刀疤脸男人挥手,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身后本四处游窜的黑衣客蹑手蹑脚朝庙四周的方向靠近。

    “哒——”第一声,是脚掌踩上庙外稻草的响动。宿九川抬眼搜寻破庙从其他出口。

    “呼——”第二声,是冷风划过刀锋的凌厉。宿九川飞步至破庙神像处的那道残墙,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泥土已呈松软的缺口。

    “吱呀——”第三声,是双手推动木门的紧促。宿九川一脚踹破墙面,隐入破庙后的竹林。

    刀疤脸男人一行进庙时,正巧赶上屋内尘土飞扬的一瞬,泥块坠地的剧烈声响依旧回荡在狭窄的小屋。诸人分为两派,一派朝墙破处追赶,一派在庙内大肆搜找。

    约莫一刻钟,两派人均无果,于破庙中央会合。人没找到,但只见得漏风的墙角及木门旁已干涸的血迹。黄沙散尽后的屋内,只听得风打残林的悉悉索索。

    “这把好看,奢华但不显得繁复。这把也不错,简单但如有威严之气。阿玥,你觉得呢?”范可思转头问向身旁的卿玥。

    方才路过此处时,范可思恰巧掀帘子看见家新开的武器行,硬是缠着卿玥下车赏玩一二再而前行。

    “第一把买给自己,第二把送元小将军。我觉得正妥。”卿玥打趣道。

    “说得对。我再看看,好不容易碰上家合我口味的店。”沉醉于挑选短剑佩刀的范可思于货架前游走,眼里毫无困倦。

    本就起了个大早,如今又要在此处对着些冰冷的刀剑铁器发呆,卿玥未消的困意却是一股脑地涌上。

    闲走游步着,便到了店铺门口停着的马车旁。范府的几个小厮却是还在店内紧捧自家小姐挑选的器物,只一侍女远远跟在卿玥身后。

    车夫于一旁的石阶上正打着盹,微暖的日色透过其卷曲的胡茬,于阶梯的一角跃动着亮光。

    先上车等候吧,顺带小憩片刻。卿玥心里暗想,提裙踩上马车的便携木梯,入了内。那本远远跟着的侍女转而至马车右侧安静伫立。

    掀开车帘,鼻间涌入股生锈的焦味,混杂着血液蒸腾的腥臭。

    有人。卿玥本能地欲下车呼喊。然而还未等侧身,腰际反被车座下角落闪出的黑影一勾,一双大手于下一瞬严严捂上她的嘴。

    尘土和鲜血凝滞交杂的气味此刻于鼻间更加明显。卿玥心里捏了一把汗,尚还自由的右手缓慢在腰间摸索着镶玉匕首的踪影,然而那双手的主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摸到了。左手已被钳制,卿玥等不及开锋,右手抽出还未褪去刀鞘的匕首狠狠向身后那气息处撞击。耳畔传来阵低沉而吃痛的轻哼,随及那揽腰与捂嘴的力度轻了些。

    “是我。大人别出声,在下自会将手松开。”身后的黑影压低了声浅浅道。声音有些熟悉,越听越像宿九川那个奸商。

    卿玥心中不忿,但奋力也逃不过钳制,只得不甘地点头表示同意。

    身后那人倒是诚恳,见卿玥如此,果真松了手。

    陡然回身,与身后那面容的距离只在呼吸之间。卿玥抬眼撞见那双眼的目光,本该雪白的瞳仁旁生出几许浅红的血丝,眼下乌青的眼圈凑近看来格外明显。

    那人退身后仰,坦然解开挡住口鼻的面纱,露出本初面貌——

    这欠扁模样,不是宿九川还能是谁。

    “在下路遇此地,不料却被追杀,他们人多势众,只得暂且借大人车舆一避。”宿九川语罢抬起血迹还未干涸的左臂。

    “若避不住呢?”卿玥低眼瞥见宿九川身后的长剑,手柄处残留着些许血痕。

    “那在下会寻一清净地方,把事情解决干净的。”

    “怎么寻?”

    “借大人马车一用。”

    “宿九川,你这是要拉我下水?”卿玥看着眼前人自得而习惯的无赖模样,又回想起其上次失约的胡乱信件,不觉生出些怒意。

    “是。”宿九川眼无怯意,反倒冒出喜悦式的亮光。

    “若是我不答应呢?”卿玥紧握手中匕首,凑近腰间,俨然已做好随时出鞘的准备。

    宿九川看见卿玥手上动作,轻轻擦拭去嘴角血迹,定定然盯住卿玥冷若寒霜的眼眸,屈身向前缓缓道:“那在下只能斗胆冒犯了。毕竟大人日后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总不能让在下在这个时候折了吧?便是大人答应,在下也不想这么快死去,总得等在下还了欠大人的礼物,替大人办完了事,才好到地底交差。”宿九川突而顿住,凑身上前,右指轻轻按住卿玥右手紧握的匕首,愈加放慢了语气,“您说对吧?公主殿下。”

    外头仍是晴好天气,马车内却似有道血气萦绕的惊雷于卿玥心底炸响。

    公主殿下?原来他早就知道么?竟还陪着自己演了这么久戏?真是——

    难为他了。

    远处传来阵裹着铁锈的土灰味,随同的还有链条转动的咔咔声响。

    卿玥掀开车窗帘子,看见马车后方有几个黑衣大汉,为首的是个矮小身材的侏儒,一行人正缓缓朝马车靠近。

    “在那!”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传入耳底。

    卿玥放下帘子,只见宿九川疾步移向马车前方,扬鞭策马,马车顿时加速行驶于街道之时。

    “宿九川你干嘛?”卿玥被眼前变换一惊,却也反应过来那声“在那”意指何方。

    “大人看不出来吗,在下在拉大人下水。”身前少年似在逃命,却笑得爽朗。

    武器行门外。

    突然前进的马车吓坏了一侧本安静伫立的侍女,她抬眼望见石阶上刚被马蹄声惊起而睁开惺忪睡眼的车夫,暗道不好,急急入内寻自家小姐。

    此事不可声张。侍女深谙此理,只得疾步游走在武器行错综复杂的货架间,心中企盼快些见到小姐通禀此事。

    门外那车夫醒来见马车已远去,心中大慌,不由得急出了眼泪。师父今日离别时还忠告自己出门在外应当小心行事,然而他想着不过是驾车出城,能有什么,见自家小姐和另一小姐在武器行下了车迟迟不出,正巧脑中困意袭来,便蹲坐于石阶。本想着只是休息片刻,结果竟不自觉会了周公,如今连那车竟也跑了。思及此处,本欲跟着那马车前去,又担心离去反受更多责罚,只得呆站在石阶处,等那小侍女出来。

    屋内的侍女终于在武器行深处寻见范可思,忙上前附耳道明情况。

    “什么?你说马车自己跑了?”范可思眉头紧蹙,随及放低声音,直直望向眼前低眉屈腰的小侍女,“你亲眼看见公主上了马车?”

    “奴婢亲眼所见,不敢说谎。”小侍女眼眶噙泪,方才的佯装的淡然像是被戳破的纸壳,余下一地碎片。

    “往何处方向?”范可思放下手中把弄的匕首,快步朝门外走去。身后的小厮们也学着主子,将手捧的器物归还掌柜,迈步而去。

    “东城门。”小侍女低眼快走,紧紧跟在范可思身后。

章节目录

南月曾有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故辞已昔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故辞已昔年并收藏南月曾有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