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时，雨停了。
四月春寒尚在，支起木窗，积蓄的雨水沿着窗棂滚落。街上行人寥寥，挑着扁担的货郎正寻着摊位，架起一日的营生。
卿玥揉了揉眼，对镜而视，未有想象中的红肿，却觉酸涩发痛。昨日之景此刻恍若一梦，卿玥看向木桌上摊开的纸页，半响不知该如何言语，所幸手上动作先于心中杂念，她将翻阅的所有书信一封封装好，小心敛入木匣中。
此行回城住的是连屋的客栈，后厅配有小厨房，碧水见卿玥前夜迟迟才入睡，今晨并未唤醒卿玥，只默默于小厨房熬着薏米小米粥。
卿玥想了许久，想着还该是将木匣归还，书信内容她一一看过，确乎无甚诡谲疑点，那便算不得证物。
一出房门，卿玥便见得候在大厅的玉书，像是一夜未睡般，玉书今日眼眶下的青黑痕迹看上去极为明显。
“玉书，二哥在屋内吗？”
“禀公主，殿下一早便去了府衙看高大人审案，吩咐属下在客栈护着您与碧水姑娘的安全。”
“不必了，我瞧着你也没休息好，不如趁着二哥不在偷个闲，去歇会吧。”
玉书作了个揖，道：“承公主好意，只是属下既领了殿下的令，便不可偏废。”
“既如此，那你便随我出去一趟。”卿玥确认好木匣已合好后道，“我思来想去，这匣子该还给那户人家，我正巧好奇那案子的原委，顺路去一趟，若审案的大人看后觉得无甚不妥，便尽早送回吧，总归要给那女子的父母留个念想。”
“殿下要出门，也得先用了早餐。”碧水自后厨而来，手上端着的餐盘上呈着碗尚冒热气的澄黄小米粥，“殿下需得爱惜身子，肚子空空的，怎能办得好事。”
“我不饿。”卿玥原想着辩驳，却在闻到米粥的香甜气味后感到些饿意。
碧水小心放下瓷碗，“殿下不饿也需得吃些，哪怕浅尝几口，也比没有的好。”
“那你陪我吃些，再取两副碗筷来，玉书，你也尝尝碧水的手艺。”卿玥抬眼看向碧水的脸，心中觉得暖暖的。
“这……于理不合。”玉书欲言又止。
“玉侍卫莫非是嫌我做的不好？”碧水一边打趣着，一边替卿玥布着餐具。
“不敢。”
卿玥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这是在青州，又不是京都。纵是京都，虚的礼数，那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若不吃，二哥要怨我苛待他臣下，我又该如何？”
“感念公主，那属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用过餐食后，卿玥一行人出了门。
衙门外已挤满了抱着看戏心态前来的人，公堂之上，冬露哥嫂同金浩跪坐着，两旁的衙役肃穆而立。
卿玥怀抱着木匣，站在人群的后侧。
升堂木一拍，本在四下议论的人群停下言语。
高知义今日一袭青袍，神情严肃。身侧屏风后，映出个人影。
“堂下何人，诉上状告，道清冤情。”
冬露哥嫂闻声大呼，“草民为死去新娘的兄长，今状告金府三房独子金浩，当初他家遣媒人来我家提亲，承诺若是吾妹愿嫁与他做妾，他便使人打点，改掉我家鱼鳞册上不实的土地面积，一来可少交些赋税，二来可少上缴些粮食。”
“草民冤枉！那冬露兄嫂满口胡言，我家上门求娶是真，却未曾说过打点该地之事。草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承父兄教导，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二人贪财，要了许多金银作聘礼，我家也照实给了，可劳什子改地之事，全是无稽之谈。”
“当初明明是你上门来说，你家中有人有上面的关系，愿意替我家游走一番，怎么今日反倒不认账了。归根结底，我家小妹也是因你相逼而死的，你还有脸倒打一耙。”冬露的嫂子和昨日相同的做派，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你这妇人别乱扣帽子，怎么能叫我逼死的，我真心求娶，哪知你二人先前说的都是假话，姑娘家并不愿意嫁，你二人却为钱财满口替她答应，蒙骗了两方，如今全赖在我头上。要说是逼死，也是你二人没心肝的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妹。”
……
这类的对话持续了不知多久，奇怪的是，高知义并未打断，堂后的人影亦未曾显露出真面目。
三人起先只是对骂，说到最后绕出许多胡言乱语，与堂审的主题早已南辕北辙，甚至于几近厮打成一团，直至衙役拉开才肯作罢。
卿玥紧抱着怀中的木匣，只静静看着堂上的三人从推责走向了表演，说着冤枉，却句句都游离在重点之外，流着眼泪，却无半点真的为冬露感到难过的意思。
就好像，冬露于他们而言，只是个用来谈论的物件。
人心，原来不止在京都会凉薄至此。
“玉书，你替我将此物交给那位大人吧，我瞧着今日怕是审不出什么了，先行一步。”卿玥沉下气来，将木匣递给玉书。
卿玥想起昨日那妇人的伤心模样，怕她忧思过甚，又希望那是真的，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人真正去爱冬露。
玉书小心接过木匣，突然想起卿珩早上辞行前的吩咐，“公子说了，今日本就不指望得到些什么结果，只是把事情闹大些，让那些该找的人自己找上头来。公子他知道您的脾性，原是不想着您来的，怕您看了伤心，但属下相信，这只是个开始，不会是最后的。也请您相信公子，他会给您想要的答案的。”
“所以兄长早就知道今晨的结局？”
“是。”
人群熙攘，卿玥望向屏风后侧的那道人影。
她愿意的，她一直愿意相信，只是希望那一天来得快些，再快些。
江南的雨季总是绵连，下午又下了场雨，雷电划破苍穹，天际黑云笼罩。
好在入夜时分，雨水不再。
客栈二楼是个小露台，卿玥睡不着，蹑手蹑脚登楼，手中提溜着前段时日才从胡商那买来的酒囊，里面装的是一品楼的佳酿。
今夜月色尚浅，看不清边际。
说是酒，酒味却淡，卿玥一口一口饮着，却觉得思绪依旧清醒。
晚风轻轻吹拂，将人间草木的气息吹来，栖枝的鸟雀又熬过了一场雨，三两鸣叫着。
一粒石子忽然打在露台的花盆旁，发出清脆的响声。卿玥循声望去，隔着几堵墙的房舍屋顶上，宿九川一袭黑衣，手中亦拎着盏酒壶。
夜有些深了，卿玥不想惊动旁人，索性右手食指比了个过来的动作，下刻，宿九川踩着屋檐瓦片，如风一般疾行，又在离卿玥几米远时轻轻跃下。
“这么巧？”卿玥瞧了眼宿九川，随后视线又流转向天际弯月。
“是大人忘性大，在下住的客栈，与这不过隔着几方屋瓦。”宿九川缓行着，在卿玥身后站定。
月色朦胧，少年低头看向卿玥的侧脸，却也只敢借着夜幕停留片刻便急急错开目光，与之看着同一轮新月。
“你目力倒是好，我不过才暂歇此处，你便看见了。”卿玥抿了口酒道。
“在下这行当，若目盲，怕是早不知死上多少回了。大人一人饮酒，是遇上烦心事了吗？”
卿玥没有马上回答，低眸沉默了良久，“我在想……爱，是很廉价的东西吗？”
宿九川几近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又在思及诸多往事后沉沉点了点头。
卿玥抬眼对上宿九川的目光，昏暗夜色下，少年的眼看着不若从前般锐利，反倒显得有些柔和，“我还以为你会说是。”
“在下也以为。偌大天地，总有些人视利高于一切，情爱不过是他们的手段，可也有人，一颗真心，愿为之往。”宿九川想着，他或许没有高尚的情操，也没有济苍生的豁然，可至少，他不是前者。
“那你呢？”卿玥突然觉得双颊有些滚烫，方才饮了许多，许是那酒的后劲一下子涌上，心里想着却也无妨，“你是什么样的人？”
卿玥没有给宿九川留下回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了许多。
“我今天看了场戏，主角死了，我原以为会有人为她真正难过，可是那登台唱曲的丑角，唱词里全是金银碎帛。”
“戏里一直照顾主角的老旦流泪了，但我却分不清，那老旦是不是真的在为她哭。”
“他们好像想要表现地极为深情，却又好像把深情当作市井里售卖的货品，随手就能丢弃。”
“可一开始，主角是为爱而死的。”
“不对，也许有人真的在意那主角的感受，可是他离去地更早。”
“所以，为了所谓的爱而死，却又无法真正得到爱，会不会有些不值，又或是……”
头脑有些发沉，卿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愈加胡乱而无逻辑的言语，却又无法、亦不想连缀起真正的故事。
“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夜迟了，你该回去了。”卿玥咬住下唇，背过身去仰头，试图令湿润眼眶里的泪水不去流下。
“大人说算了，那九川便不再妄言。只是，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大人的错。若是可以自由，她也不会愿意寻了条向死的道。”宿九川忽而很认真地看向卿玥，眸里似是闪着亮光，“大人想知道鸟儿是怎么飞翔的吗？”
“不想。”卿玥转身便要朝着屋内走去，一路走一路拂袖擦去克制不住、还是落下的热泪。
宿九川见过很多模样的卿玥，忧愁的、自信的、生气的……却独独在今日见到掩饰地并不高明的卿玥。也许是因为喝了许多酒，又也许是因为寂静的夜使人放下心防，不论何种原因，宿九川只知道，他不想让她难过。
“大人就这么走了，也不请在下喝杯酒？好生小气。”话本里引起人注意该是这般贱嗖嗖的语气罢，宿九川开口却发现自己终究学不会，听上去反倒有些像是闺中人的埋怨。
卿玥没有回头，却缓下脚步，“我生来如此小气，你若是看不惯，趁早寻个新的雇主。”
“不走。”
“这么忠心？”
“忠心谈不上，既然认定了大人，也该在大人这里赚到应有的份例，才能离开吧，不然多亏。”
这话……听上去让人颇为不爽，酒意蔓延，卿玥如同踏着火海，一步一步迈向宿九川所站的方位，举着右手拳头便要打去。
出乎意料地，待拳头真落在宿九川胸口，卿玥才发觉宿九川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就这么站着让人打？”
“大人出气便好。”宿九川语气软了下来，低头时的鼻息拂过卿玥额间的碎发。
语罢，宿九川隔着衣袍轻轻握住卿玥停滞于空中的手腕，带着卿玥的手擦去卿玥脸上残留的泪珠，“闹着玩呢，不走，是因为要替大人办的事还没办好。况且，像大人这么好的雇主，在下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许是春袍过薄，纵是隔着衣料，宿九川掌心的温热真真切切地传至卿玥的肌肤。宿九川握住的并不牢，卿玥几乎是不费气力便挣脱开来。
“我没哭。”眼前之人突然表现得如此大度，卿玥想着总该要挽回些自己的颜面，哪怕是言语上的。
“是雨水。”
“嗯。”宿九川的回答有些好笑，如同哄小孩般不顾逻辑，入夜早已雨歇，哪还有半点雨水，卿玥觉得自己也是好笑，竟也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连连附和，“你刚刚说的鸟儿飞翔，是要给我看什么？”
“是……”反应过来，宿九川才思及先前的言语多么唐突逾矩，他只顾着自己的跳脱思维，全然忘了他与卿玥之间不可僭越的距离。
“有些迟了，下次吧。”
宿九川如此说着，心中却想着也许再也不会有下次。
若是有下次，也许便是在梦中。
什么鸟儿飞翔，不过是突然发觉屋檐上观的星月与亭台楼宇极美，想让她也看看，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天地虽然无法自如，却也可呼吸片刻的自由。
可是他们没有近到可以搭肩怀抱或是相拥的距离，以后不会，也许这辈子也不能。
但至少，有今夜。
明月酒，虽未对酌，亦透亮如新。
四月春寒尚在，支起木窗，积蓄的雨水沿着窗棂滚落。街上行人寥寥，挑着扁担的货郎正寻着摊位，架起一日的营生。
卿玥揉了揉眼，对镜而视，未有想象中的红肿，却觉酸涩发痛。昨日之景此刻恍若一梦，卿玥看向木桌上摊开的纸页，半响不知该如何言语，所幸手上动作先于心中杂念，她将翻阅的所有书信一封封装好，小心敛入木匣中。
此行回城住的是连屋的客栈，后厅配有小厨房，碧水见卿玥前夜迟迟才入睡，今晨并未唤醒卿玥，只默默于小厨房熬着薏米小米粥。
卿玥想了许久，想着还该是将木匣归还，书信内容她一一看过，确乎无甚诡谲疑点，那便算不得证物。
一出房门，卿玥便见得候在大厅的玉书，像是一夜未睡般，玉书今日眼眶下的青黑痕迹看上去极为明显。
“玉书，二哥在屋内吗？”
“禀公主，殿下一早便去了府衙看高大人审案，吩咐属下在客栈护着您与碧水姑娘的安全。”
“不必了，我瞧着你也没休息好，不如趁着二哥不在偷个闲，去歇会吧。”
玉书作了个揖，道：“承公主好意，只是属下既领了殿下的令，便不可偏废。”
“既如此，那你便随我出去一趟。”卿玥确认好木匣已合好后道，“我思来想去，这匣子该还给那户人家，我正巧好奇那案子的原委，顺路去一趟，若审案的大人看后觉得无甚不妥，便尽早送回吧，总归要给那女子的父母留个念想。”
“殿下要出门，也得先用了早餐。”碧水自后厨而来，手上端着的餐盘上呈着碗尚冒热气的澄黄小米粥，“殿下需得爱惜身子，肚子空空的，怎能办得好事。”
“我不饿。”卿玥原想着辩驳，却在闻到米粥的香甜气味后感到些饿意。
碧水小心放下瓷碗，“殿下不饿也需得吃些，哪怕浅尝几口，也比没有的好。”
“那你陪我吃些，再取两副碗筷来，玉书，你也尝尝碧水的手艺。”卿玥抬眼看向碧水的脸，心中觉得暖暖的。
“这……于理不合。”玉书欲言又止。
“玉侍卫莫非是嫌我做的不好？”碧水一边打趣着，一边替卿玥布着餐具。
“不敢。”
卿玥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这是在青州，又不是京都。纵是京都，虚的礼数，那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若不吃，二哥要怨我苛待他臣下，我又该如何？”
“感念公主，那属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用过餐食后，卿玥一行人出了门。
衙门外已挤满了抱着看戏心态前来的人，公堂之上，冬露哥嫂同金浩跪坐着，两旁的衙役肃穆而立。
卿玥怀抱着木匣，站在人群的后侧。
升堂木一拍，本在四下议论的人群停下言语。
高知义今日一袭青袍，神情严肃。身侧屏风后，映出个人影。
“堂下何人，诉上状告，道清冤情。”
冬露哥嫂闻声大呼，“草民为死去新娘的兄长，今状告金府三房独子金浩，当初他家遣媒人来我家提亲，承诺若是吾妹愿嫁与他做妾，他便使人打点，改掉我家鱼鳞册上不实的土地面积，一来可少交些赋税，二来可少上缴些粮食。”
“草民冤枉！那冬露兄嫂满口胡言，我家上门求娶是真，却未曾说过打点该地之事。草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承父兄教导，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二人贪财，要了许多金银作聘礼，我家也照实给了，可劳什子改地之事，全是无稽之谈。”
“当初明明是你上门来说，你家中有人有上面的关系，愿意替我家游走一番，怎么今日反倒不认账了。归根结底，我家小妹也是因你相逼而死的，你还有脸倒打一耙。”冬露的嫂子和昨日相同的做派，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你这妇人别乱扣帽子，怎么能叫我逼死的，我真心求娶，哪知你二人先前说的都是假话，姑娘家并不愿意嫁，你二人却为钱财满口替她答应，蒙骗了两方，如今全赖在我头上。要说是逼死，也是你二人没心肝的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妹。”
……
这类的对话持续了不知多久，奇怪的是，高知义并未打断，堂后的人影亦未曾显露出真面目。
三人起先只是对骂，说到最后绕出许多胡言乱语，与堂审的主题早已南辕北辙，甚至于几近厮打成一团，直至衙役拉开才肯作罢。
卿玥紧抱着怀中的木匣，只静静看着堂上的三人从推责走向了表演，说着冤枉，却句句都游离在重点之外，流着眼泪，却无半点真的为冬露感到难过的意思。
就好像，冬露于他们而言，只是个用来谈论的物件。
人心，原来不止在京都会凉薄至此。
“玉书，你替我将此物交给那位大人吧，我瞧着今日怕是审不出什么了，先行一步。”卿玥沉下气来，将木匣递给玉书。
卿玥想起昨日那妇人的伤心模样，怕她忧思过甚，又希望那是真的，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人真正去爱冬露。
玉书小心接过木匣，突然想起卿珩早上辞行前的吩咐，“公子说了，今日本就不指望得到些什么结果，只是把事情闹大些，让那些该找的人自己找上头来。公子他知道您的脾性，原是不想着您来的，怕您看了伤心，但属下相信，这只是个开始，不会是最后的。也请您相信公子，他会给您想要的答案的。”
“所以兄长早就知道今晨的结局？”
“是。”
人群熙攘，卿玥望向屏风后侧的那道人影。
她愿意的，她一直愿意相信，只是希望那一天来得快些，再快些。
江南的雨季总是绵连，下午又下了场雨，雷电划破苍穹，天际黑云笼罩。
好在入夜时分，雨水不再。
客栈二楼是个小露台，卿玥睡不着，蹑手蹑脚登楼，手中提溜着前段时日才从胡商那买来的酒囊，里面装的是一品楼的佳酿。
今夜月色尚浅，看不清边际。
说是酒，酒味却淡，卿玥一口一口饮着，却觉得思绪依旧清醒。
晚风轻轻吹拂，将人间草木的气息吹来，栖枝的鸟雀又熬过了一场雨，三两鸣叫着。
一粒石子忽然打在露台的花盆旁，发出清脆的响声。卿玥循声望去，隔着几堵墙的房舍屋顶上，宿九川一袭黑衣，手中亦拎着盏酒壶。
夜有些深了，卿玥不想惊动旁人，索性右手食指比了个过来的动作，下刻，宿九川踩着屋檐瓦片，如风一般疾行，又在离卿玥几米远时轻轻跃下。
“这么巧？”卿玥瞧了眼宿九川，随后视线又流转向天际弯月。
“是大人忘性大，在下住的客栈，与这不过隔着几方屋瓦。”宿九川缓行着，在卿玥身后站定。
月色朦胧，少年低头看向卿玥的侧脸，却也只敢借着夜幕停留片刻便急急错开目光，与之看着同一轮新月。
“你目力倒是好，我不过才暂歇此处，你便看见了。”卿玥抿了口酒道。
“在下这行当，若目盲，怕是早不知死上多少回了。大人一人饮酒，是遇上烦心事了吗？”
卿玥没有马上回答，低眸沉默了良久，“我在想……爱，是很廉价的东西吗？”
宿九川几近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却又在思及诸多往事后沉沉点了点头。
卿玥抬眼对上宿九川的目光，昏暗夜色下，少年的眼看着不若从前般锐利，反倒显得有些柔和，“我还以为你会说是。”
“在下也以为。偌大天地，总有些人视利高于一切，情爱不过是他们的手段，可也有人，一颗真心，愿为之往。”宿九川想着，他或许没有高尚的情操，也没有济苍生的豁然，可至少，他不是前者。
“那你呢？”卿玥突然觉得双颊有些滚烫，方才饮了许多，许是那酒的后劲一下子涌上，心里想着却也无妨，“你是什么样的人？”
卿玥没有给宿九川留下回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了许多。
“我今天看了场戏，主角死了，我原以为会有人为她真正难过，可是那登台唱曲的丑角，唱词里全是金银碎帛。”
“戏里一直照顾主角的老旦流泪了，但我却分不清，那老旦是不是真的在为她哭。”
“他们好像想要表现地极为深情，却又好像把深情当作市井里售卖的货品，随手就能丢弃。”
“可一开始，主角是为爱而死的。”
“不对，也许有人真的在意那主角的感受，可是他离去地更早。”
“所以，为了所谓的爱而死，却又无法真正得到爱，会不会有些不值，又或是……”
头脑有些发沉，卿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愈加胡乱而无逻辑的言语，却又无法、亦不想连缀起真正的故事。
“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夜迟了，你该回去了。”卿玥咬住下唇，背过身去仰头，试图令湿润眼眶里的泪水不去流下。
“大人说算了，那九川便不再妄言。只是，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大人的错。若是可以自由，她也不会愿意寻了条向死的道。”宿九川忽而很认真地看向卿玥，眸里似是闪着亮光，“大人想知道鸟儿是怎么飞翔的吗？”
“不想。”卿玥转身便要朝着屋内走去，一路走一路拂袖擦去克制不住、还是落下的热泪。
宿九川见过很多模样的卿玥，忧愁的、自信的、生气的……却独独在今日见到掩饰地并不高明的卿玥。也许是因为喝了许多酒，又也许是因为寂静的夜使人放下心防，不论何种原因，宿九川只知道，他不想让她难过。
“大人就这么走了，也不请在下喝杯酒？好生小气。”话本里引起人注意该是这般贱嗖嗖的语气罢，宿九川开口却发现自己终究学不会，听上去反倒有些像是闺中人的埋怨。
卿玥没有回头，却缓下脚步，“我生来如此小气，你若是看不惯，趁早寻个新的雇主。”
“不走。”
“这么忠心？”
“忠心谈不上，既然认定了大人，也该在大人这里赚到应有的份例，才能离开吧，不然多亏。”
这话……听上去让人颇为不爽，酒意蔓延，卿玥如同踏着火海，一步一步迈向宿九川所站的方位，举着右手拳头便要打去。
出乎意料地，待拳头真落在宿九川胸口，卿玥才发觉宿九川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就这么站着让人打？”
“大人出气便好。”宿九川语气软了下来，低头时的鼻息拂过卿玥额间的碎发。
语罢，宿九川隔着衣袍轻轻握住卿玥停滞于空中的手腕，带着卿玥的手擦去卿玥脸上残留的泪珠，“闹着玩呢，不走，是因为要替大人办的事还没办好。况且，像大人这么好的雇主，在下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许是春袍过薄，纵是隔着衣料，宿九川掌心的温热真真切切地传至卿玥的肌肤。宿九川握住的并不牢，卿玥几乎是不费气力便挣脱开来。
“我没哭。”眼前之人突然表现得如此大度，卿玥想着总该要挽回些自己的颜面，哪怕是言语上的。
“是雨水。”
“嗯。”宿九川的回答有些好笑，如同哄小孩般不顾逻辑，入夜早已雨歇，哪还有半点雨水，卿玥觉得自己也是好笑，竟也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连连附和，“你刚刚说的鸟儿飞翔，是要给我看什么？”
“是……”反应过来，宿九川才思及先前的言语多么唐突逾矩，他只顾着自己的跳脱思维，全然忘了他与卿玥之间不可僭越的距离。
“有些迟了，下次吧。”
宿九川如此说着，心中却想着也许再也不会有下次。
若是有下次，也许便是在梦中。
什么鸟儿飞翔，不过是突然发觉屋檐上观的星月与亭台楼宇极美，想让她也看看，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天地虽然无法自如，却也可呼吸片刻的自由。
可是他们没有近到可以搭肩怀抱或是相拥的距离，以后不会，也许这辈子也不能。
但至少，有今夜。
明月酒，虽未对酌，亦透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