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纪怀生仔细打量着宋时瑾的神色,似要从那轻松面容中挖掘出丝毫的不对劲来。

    这人是真的很不好骗啊。

    宋时瑾暗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袖中的手悄悄动了。

    那就直接把人请出去吧。

    灵力流转间,宋时瑾对着纪怀生的胸口就是一掌拍出!

    毫无防备之下,纪怀生被宋时瑾一掌击飞了出去,当下便有些愣住了。

    对上纪怀生受伤中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宋时瑾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但思及自己怎么说也算是救了这人,便不再顾虑其他。

    冲纪怀生歉然一笑,宋时瑾便转身踏进那暗红迷雾之中。

    前路如何尚且是未知之数,自己又实在没法放着这么个定时炸弹在眼前视而不见。

    既以浮望禅院的名义接了这案子,那便当有始有终。

    荡尽天下不平事。

    对吧,师姐。

    宋时瑾深吸一口气,脚步也更坚定了几分。

    从前千机道收录的古籍有过记载,噬魂血阵的运转,依赖的是吞噬生人的血肉神魂,因此不能把人杀了再丢进来布阵,必须神魂皆在才能作数。

    而这血阵困住生人的方法,则非常简单粗暴。

    暗红色血雾在吸入之后,便会摄人心魄,将生人的意识一分为二,一半作为本体,而另一半则会幻化成为自己最为纯净极致的情感与本体对峙。

    如此,则会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生者陷入自己的情绪情感而挣脱不得,被活活拖成血阵的养料。

    第二种,本体与化身相斗,而无论何者胜出,伤及的都是自己的神魂,神魂残缺者更难破阵。

    在提到这噬魂血阵的时候,宋时瑾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阵——没有阵眼。

    通常来说,阵眼,乃破阵的关窍。

    而在噬魂血阵之中,对于每一个入阵者而言,自身即是破阵之法。

    换句话说,每个入阵者,就是阵眼本身。

    这也是为什么,在意识到广元杀阵是噬魂血阵之后,宋时瑾也没有做任何措施防止自己吸入迷雾。

    破局之法,唯有以身入局。

    抬脚迈进血色迷雾中,宋时瑾只觉得广元府似是又换了天地,似乎永远走不到头那样。

    对于从前只在古籍中见过而未曾有过实践的危险阵法,在警惕之余,宋时瑾也生出了几分兴奋与好奇。

    不知道与普通的幻境迷阵有何不同呢……

    正走着,宋时瑾注意到,面前的迷雾颜色淡了。

    带迷雾中的血色隐去,白雾也消散的瞬间,宋时瑾抬眼,满心只觉得清明。

    面前视野一片开阔,仙山高耸间,似有天宫楼阁隐于云间,端的是一方世外桃源好所在。

    这是宋时瑾过往十几岁的年光里,最为熟悉的地方。

    千机道。

    眼前熟悉的景色让宋时瑾无端觉得有些眩晕,心道可能是那噬魂血阵抽走的一半神魂所致,略定了定心神,抬脚便向她从前的居所处寻去。

    既然对峙,那便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神魂。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感情心绪啊……。

    ————

    另一头,被宋时瑾一掌拍出广元府后,纪怀生咳了两声,颤颤巍巍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咬牙就要再追进府里,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怀生?”

    纪怀生回头,果然看见了站在一户富庶人家门口,不知道要去哪的千淮。

    千淮看起来和进城分开时又有不一样,主要……表现在容饰上。

    此刻的千淮,眼前蒙着条绸带,手里拉着一个挂了很多布条的魂幡,手里掐着一把朱砂黄符,看起来像极了骗人的神棍,只是千淮这人一向信念感极强,神色肃穆,滑稽间也当真有些唬人。

    “大师认得此人?”

    门户里,有一戴孝男子鬼鬼祟祟探出个头来送千淮出门,只是神色紧张,似乎对踏出门这件事情感到异常恐惧,也只站在门里相送,看见纪怀生这个陌生人后,一时间更加警惕道。

    “不认识。”千淮笑道,说着指了指自己眉心间的地方,手里像模像样掐了个指决:“天命推演,得知此人姓名而已。”

    纪怀生没眼看千淮这个样子,转头就要走。

    “大师当真神降!”那男子激动道:“大师以后常来啊!”

    “自有定数,自有定数。”千淮故作神秘道。

    那男子听了,更是感激地摸出一锭金来。

    “这是做什么?”千淮接过东西摸了摸,忽然严肃道:“俗物!”

    “是是是!”那男子忙道:“大师莫推辞了,一点凡尘心意。”

    千淮推拒一番,最终看似无奈地收下了。

    见千淮收了钱,那人方放心地又躲回院子里去了。

    “时瑾呢?”

    院门关上,千淮方收了那副深情,轻笑着持了魂幡叮铃咣铛走过来,左右不见宋时瑾,方才有些感叹:“又被丢下了啊……”

    “闭上你的嘴。”

    纪怀生忍无可忍道。

    对这人的坏脾气见怪不怪,不过看着面前一门心思就要冒冒失失又闯进广元府的纪怀生,千淮撇撇嘴,好心提醒。

    “既然扔下你,人家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你别是进去又添麻烦。”

    “她骗了我。”

    纪怀生充耳不闻,站在原地定定道:“她说她有办法,然后又打我出来,那里面……一定很危险。”

    “危不危险跟你关系也不大啊。”千淮修长指节有规律地在魂幡杆上敲打着:“危不危险的,你不也帮不上忙吗?”

    千淮这话没留什么情面,毫不客气的同时,倒也话糙理不糙。

    纪怀生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皮耷拉下来,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眸中掀起一阵暗涌,却是极致的厌恶。

    他感受着自己体内断断续续像漏风一样渗透的灵力,缓慢流转间却在重要的关节经脉处节节断开。

    无能为力,失败至极。

    一如既往的没用啊。

    怔愣着抬眼,瞧见纪怀生一丝光亮也没有,似乎要湮灭一切的漆黑瞳仁,千淮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到底算是个苦命的孩子。

    “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吗?”千淮凝眉道:“那个里面有……”

    纪怀生的身影停在原地片刻,又倏地动了,带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决绝。

    那道身影并不停下,跌跌撞撞间没有什么身法可言,看起来笨拙又狼狈。

    总之一定很不好看。

    “我帮不上忙。”纪怀生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声音却还留在千淮耳畔:“也不想给她添麻烦。”

    “她很厉害,比我厉害很多。”

    “我只是,不想她一个人。”说着,似乎被自己的说法逗笑了,摇头低笑间,纪怀生语气似有自嘲:“不,不是她。”

    “是我,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不要再被丢下了。”

    说着,纪怀生头也不回,飞身扑进了广元府内,消失在暗红色的血雾中。

    “神经。”

    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人送死,千淮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呢,忙活了一天打探点东西却没人感兴趣——那广元府里有东西啊!

    “都有病,一个两个都有病!”

    拄着魂幡,千淮骂骂咧咧也跟着追进那迷雾中。

    ————

    千机道中,修竹林外。

    宋时瑾凭借着从前的记忆推测着自己的另一半神魂可能会在的位置,顺便根据一路走来树木的年岁推测自己这幻境的时间。

    得出的结论是,大约是回到了自己十来岁的时候。

    修竹林上有自己同师姐师兄玩闹时刻画的涂鸦,位置不高,图案也稚嫩。

    是自己刚被接进千机道不久的时候。

    青竹叶有些生涩的气味被微风裹挟着袭来。

    仿佛能掐出水一样的青嫩气味。

    就像那些好年光。

    宋时瑾从小是被师姐时瑜拉扯大的,即便早慧,也没有任何关于生身父母的记忆,只偶尔听时瑜讲起过一些。

    时瑜说,宋时瑾的父母是一户大户人家里不太受关注的孩子,两心相悦,缔结良缘后便离开了家族,选了千机道山角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落脚,父亲做锁匠,母亲是个木工,日子不宽裕,倒也自得其乐,很是一番归隐田园的神仙日子。

    初见宋时瑾的父母时,时瑜还没拜入宗主门下,只是千机道外门考进内门的杂役,莫说传承,就连功法的边儿也摸不着。

    彼时的千机道,自恃宗门正统,尊古礼修古道,认为阵修一途是参透灵脉命数,窥探天机的修行,向来只有男儿正阳之气才能得其法,承大统。女人家阴气重,不仅难以修得要领,更镇不住笔下阵法。

    因此,即使是外门心法灵阵大成,后来作为同期翘楚被吸纳入内门,时瑜还是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杂役。

    当然不是明面上的杂役,不过没人愿意教东西给她,只打发她干些杂活。

    上山劈柴挑水,下山做活跑腿。

    换别人,只怕早就另谋出路了。

    可时瑜是个犟人,偏撞开这堵南墙不可。

    杂役差使的活计,她也做得认真,似乎真的当那是修行一般。

    一如从前在外门时一般。

    一来二去,就和山下的手艺人——宋时瑾的父母相熟,算是半个朋友。

    “知遇之恩,穷途微时的缘分。”

    时瑜这么评价宋时瑾的父母。

    阵修的法器是灵笔,材料越珍惜,就越是上好的仙品宝器。

    时瑜灵笔的材料,就是千机道山下一颗年份很久的槐树。

    是宋时瑾的母亲,那名手艺很好的木匠亲手雕的。

    灵笔尖是宋母离开家族时,故友送别,于自家院门前折的垂柳。

    据说,这两种木材,是时瑜自己选的。

    都是阴气很重,不怎么吉利的木头。

    据说,宋母听了缘由后,大笑三声,给这杆不吉利的灵笔取了个更不吉利的名字——阴鬼。

    然后,宋母将其送给了面前这个很不吉利的人。

    “都说我阴气重。”时瑜笑笑,扬眉对宋时瑾道:“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阴鬼气。”

    时瑜素日到处打杂跑腿,皮肤有些黑,但周身都是暖融融的,蓬勃的生命力。

    哪里阴了?

    小时候,宋时瑾经常这么想。

    一杆灵笔阴鬼,让时瑜一直记得宋时瑾父母的好。

    后来宋时瑾出生,宋母宋父闻得家中变故,毅然决意回家去。

    “到底生养一场。”宋母叹道:“最主要的是,说来惭愧,这处宅子还是家里给的。”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总是脱不干净,怪麻烦的,能还就还些罢。”

    “小瑾就不跟着去了,她从小喝的奶穿的衣,没有一样是那头给的,她不欠谁什么。”

    临行前,宋母将刚能利索走路的宋时瑾托付给时瑜短暂照看。

    “小瑾,是个自由的孩子呀。”

    据说,这是宋母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后来,宋母和宋父没有再回来。

    时瑜在山下等啊等,从枝头的春芽等到深冬的雪花。

    那是个有些冷的冬天,时瑜拎着哭喊着要娘的宋时瑾回了千机道。

    一开始,是一个同样半大的时瑜,拉扯着宋时瑾在内门一边修行,一边做杂役。

    冬日浆洗,时瑜会用最软和的绒布把小小的宋时瑾包得像只粽子放在自己身边,点上一小堆柴火。

    夏日劈柴,时瑜会捡起地上的树枝递给宋时瑾,教她什么是心法,什么是灵阵。

    三两点倔强,满心的不服,和一些天赋。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让时瑜在两年后的宗门比试中,把同辈的天骄子弟杀得丢盔弃甲。

    小小的宋时瑾捧着时瑜灌满的水囊,坐在看台的角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擂台上的人影。

    时瑜肤色微黑,一身朴素布衣,身型修长结实,指尖一抖,便是同样凝练的淡金色灵力流转。

    阴鬼笔下盛开的宝相花,蓬勃而圆满。

    被撞碎的南墙后,是一座名为“成见”的大山的倾颓。

    从这一天起,时瑜才算真正入了千机道内门。

    连带着宋时瑾,也做了千机道内门的小师妹。

    一个时瑜,就这么推开了无数个宋时瑾的门。

章节目录

浮望山上有座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快乐油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快乐油条并收藏浮望山上有座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