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瑾九岁那年,千机道内门大选。

    连带着宗主在内的一众长老,要在内门弟子中各自挑选一位作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时瑜和时南的梁子,便是在那时结下的。

    那时的时南,是同辈内门弟子中资历最深,年岁最长者,加之这人性子温吞,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天生的老好人脾气。

    门中弟子,人人都愿意喊上一声“大师兄”。

    时南是千机道内门中,极少数没有对时瑜使过绊子的同门,还曾从山下给宋时瑾带过糖块儿。

    可能是良善所致,也有可能是不放在心上。

    在时瑜一路把自己的名字打进大选名单前,所有人都认为,“时南会被宗主选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一年的内门大选,留到最后的,确实也只有时瑜和时南。

    老宗主的眼睛在二人间流转数次。

    最终,那道目光停在了时瑜的身上。

    时南则被坐于下首的大长老收入门下。

    一时间,满座皆惊。

    虽说大长老同样修为高深素有名望,可相较于拜入宗主门下,终究差了一个正统,退而求其次而已。

    没人知道老宗主是怎么想的。

    从那之后,“大师兄”就是个有点触霉头的称呼了,人人见了时南,也只象征性叫一句“师兄”。

    同样没人知道时南会怎么想,他仍然是那副老好人笑呵呵的模样。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时南对此,只重复这一句话作为回应。

    “何人?!”

    修竹林内一声轻喝。

    宋时瑾收回思绪,看着面前叉着树枝就朝自己杀过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上团团的稚气,黑色锦衣,发上没有束冠,只扎了根同色的带子,锦带上头还缀了玉坠子。

    行动间灵力凝练充沛,功夫扎实,即使年岁尚小,放在山下也是高手。

    瞧着就是个缩小了一圈的宋时瑾。

    找到了。

    “你是谁?!”

    看见面前人同自己相似的打扮和如出一辙的面容,小宋时瑾一惊,手上动作更凌厉几分。

    宋时瑾眨眨眼,闪身避开,瞅准机会二指截住小宋时瑾随发丝飘扬的发带,轻轻一抽。

    黑色锦带被宋时瑾拿在手里当鞭子使,似灵蛇般刁钻敏捷,三两下就拦住了小宋时瑾的动作,转而用锦带把人捆了个结实,宋时瑾拎着手里的一小团进了修竹林。

    “你放开我!我师姐和师兄就要回来了!你敢抓我?!他们揍死你!”

    小宋时瑾一脸悲愤地挣扎着,声音倒是洪亮。

    好吵。

    宋时瑾木然,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也有这样轻狂的时候。

    师姐明明说自己从小就冷静自持,聪慧大方。

    果然是迷阵幻境。

    宋时瑾暗道,神色肯定。

    “她们来不了。”

    宋时瑾步履不停,一边淡淡道。

    噬魂血阵的奥妙就在于,身处迷阵,我只见我。

    不会有旁人打断这场会面,也不会有旁人来救自己出去。

    只是宋时瑾左看右看,也想不明白,面前这个闹腾个不停的小女孩,为什么会是自己最极端纯净的情感。

    本来还以为会回到论道大典或千机道封山的时候呢。

    现在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危险啊。

    在修竹林中走了一段路,循着记忆找到曾经那处青石桌椅,宋时瑾才松了手,把人丢到凳子上。

    “别叫了。”宋时瑾道:“我有话问你。”

    “我不知道。”小宋时瑾警惕道。

    “我还没说问什么。”

    “你问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

    看着面前梗着脖子跟自己较劲儿的小姑娘,宋时瑾生平第一次生出棘手之感。

    她宁愿去跟某个凶兽大战三百回合。

    “宋少侠。”

    想起师姐从前总说,自己小时候是个很讲理的小孩。

    最信善恶有报,努力修行便自有机缘。

    这样的故事最好编。

    宋时瑾想了想,伸手解开锦带,屈膝蹲下,与小宋时瑾保持平视。

    “其实我是,那个,天上的仙人,你修行辛苦,来赐你一场造化的。”

    宋时瑾僵硬道,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比较真诚。

    谁知道,锦带松开的一瞬间,小宋时瑾飞手就是一拳,冲着宋时瑾的面门上招呼。

    宋时瑾一个后仰,抬手卸了力道,反手再把人制住。

    “恃强凌弱,卑鄙!”小宋时瑾挣扎几下,梗着脖子道:“谎话连篇,无耻!”

    卑鄙无耻的宋时瑾木着脸问道:“那你说我是谁。”

    编不成故事,那就由面前这人说罢。

    “难道你是……我娘?”小宋时瑾道:“你同我长得像。”

    误会大了。

    宋时瑾摸摸鼻子,不过觉得这似乎也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当下就摆出一个有些慈祥的笑容:“这都被你发现了,真是聪……”

    “你想这么说,对吧?”

    啊?

    宋时瑾的笑僵在脸上,将这神情收进眼底,小宋时瑾得意道:“骗鬼去吧!”

    “我师姐说了,恶徒歹人便会乔装成父母来骗我走,然后把我卖了去。”

    “竟是真的,可惜骗不过我。”

    说着,小宋时瑾道脸上掠过一丝狡黠,虽仍被宋时瑾制着双手,却仰倒身子,一脚朝宋时瑾脖子上踢过去。

    “哪里来的歹人,我倒要看看你这庐山真面目!”

    有病吗?!

    宋时瑾被这劈头盖脸一顿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做出反应后,内心也忍不住有些崩溃。

    这还怎么破阵啊?!

    ————

    纪怀生一扑身进来,就被暗红色的血雾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勉强向前走着,才撑到血雾的颜色逐渐变淡,变成了寻常缭绕的雾气。

    白雾散尽,纪怀生睁开眼。

    面前是一处有些破败的山林,荒芜而阴森。

    望不到头,山头的外面还是山头。

    不会这么倒霉吧。

    纪怀生眨眨眼,把手上的灵力凑了凑,对着天穹就是一掌拍出。

    那灵力虽然不算凝练,全力之下倒也势如破竹,只是飞出去没多远,便似触到了什么阻碍一般,悉数散了。

    被击中的地方,似有淡金色的什么纹路一闪而过,在天穹中隐去,瞧不真切。

    果然。

    纪怀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曾经自己觉得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回这个地方来,谁知道竟还有再见的一天。

    还是自己主动扑进来的。

    纪怀生转身就想走,但又拿不准宋时瑾会不会也在此处,想到此地的危险,纪怀生又有些担心,犹豫片刻,还是咬牙继续前行。

    一边走着,纪怀生有些警惕地环视四周,生怕下一秒会跑出来什么妖魔鬼怪,或者是哪个自己也不认识的兄弟姐妹打个闷棍或者干脆了结了自己。

    喀嚓。

    突然间,纪怀生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声音不大,像是寻常树叶。

    可是在这个地方,纪怀生向来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让自己下意识觉得不对劲的东西,五感延伸到极致,警觉地向身侧的空地滚过去。

    果然,下一刻,那处被一堆落叶盖起来的空地上飞起来一只钢夹,还带着倒刺。

    几乎是同时,最近的一棵树上簌簌飞下十余只箭矢。

    ……

    纪怀生看着面前有些眼熟的手笔,眼皮抽了抽,向树冠里看。

    三两息间,树里垂下来一个衣服破烂的小孩,双腿倒挂在树上,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自己。

    那小孩看起来灰头土脸的,眉眼确是有些刻薄的漂亮,鼻头有痣,身上遍布着或新或旧的血痕,眼神透着一股狠劲。

    见鬼了。

    纪怀生看着树上倒挂着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倒霉孩子。

    “新来的?”

    小纪怀生抱着胳膊,懒洋洋道。

    他似乎并不惊讶于纪怀生同自己相似的样貌,毕竟这山里都是那人的孩子,长得像也不稀奇。

    缓缓扫过纪怀生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小纪怀生眯了眯眼。

    “怎么这么老才被扔进来。”小纪怀生冷声道:“运气倒好,不过现在也要倒霉了。”

    纪怀生虽然不知道噬魂血阵的奥秘,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看见从前还身陷锤凿山的自己,但他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年少时的自己,想来是广元府迷阵的一环,也许还是破阵的关键。

    一般来说,对于这种场面——

    纪怀生的眼神转移至地上闪烁着寒光的箭矢,手指微动。

    你死我活的事情,先杀了再说!

    事实上,对于大部分人惯常的思路来说,“杀死曾经的自己”这种桥段,听上去就很像是破局之法。

    而噬魂血阵,恰恰鸡贼在这里,越是激烈的抗争,越是顺利地胜出与自己的对峙,便会越深陷血阵最终成为养料。

    不杀不行,杀了更不行。

    小纪怀生看着招呼也不打,抄起箭矢就冲自己扑过来的纪怀生,脸色难看地飞身躲过,也拔出地上一支箭矢捅过去。

    死了也要拉个垫背。

    小纪怀生被纪怀生打中,顶着一脑门血,眼看自己的箭矢刺不中,张嘴就要咬断纪怀生的脖子。

    纪怀生拿手去挡,一脚狠狠踹在面前小孩的腿窝。

    纪怀生无比熟悉自己一贯的心态和做法,并不放松警惕,你来我往撕打在一起,不是什么高手过招的场面,毕竟从前锤凿山里,大家都是自生自灭,也没什么人正经教功夫心法,全靠自己摸索。

    从前纪怀生在锤凿山讨生活,靠的就是阴招儿暗算。

    如今放到明面上打,自然不会有多好看,两边都带着击击毙命的不留情面,一时间场面就有些血腥。

    “你去死吧!!!”

    小纪怀生一次次被踹远,又一次次扑上来,尖声嘶吼道。

    ————

    ……好大的雪。

    一处古朴庄严的府邸内,画栋雕梁,奇山异石,游廊宛转间,路那头渐渐显出一座似宫殿宏伟的厅堂来,檐角隐在漫天的风雪中,屋顶瑞兽引颈向天穹,端的是肃穆大气。

    千淮从迷雾中走出来,就拐进了游廊,迎着风雪一路前行,面前便是这大殿。

    殿宇门户洞开,内里穹顶墙壁绘的是一幅山河黎民众生相,大气磅礴,巨大的香案前,密密麻麻的牌位排列整齐,千百盏安魂灯烛火苗摇曳明灭,在室外满天风雪中显得更是迷离扑朔,像千百只盯着人看的眼睛。

    宋家,黎民祠。

    可这地方,连同整座府邸,都早在宋氏灭门之后,被百姓打砸一番,由晏明王肖凤舒下令烧了。

    千淮停下脚步,后背有些发麻。

    大约是身上衣衫太薄的缘故罢。

    同样不太清楚噬魂血阵底细的千淮,似乎瞧见殿外风雪中,有一道跪着的人影。

    风雪迷离,影影绰绰,也瞧不真切。

    出了游廊,千淮有些吃力地拄着魂幡在积得很厚的雪地前行。

    雪漫进鞋袜里,是刺骨的寒凉。

    待再走近些,千淮方才明白过来。

    雪地里跪着的,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孩,不饰钗环,青丝如瀑,一身寻常衣料胡乱裹着有些消瘦的身躯,那般大的风雪,却跪得笔直,连头也未曾低过一瞬。

    那是十几岁时候,还没成为族老的宋千淮。

    “……是谁。”

    年少时的宋千淮,得宋氏家学传承,心法修为俱是上乘,几乎是在千淮拐出游廊的瞬间,宋千淮就察觉了动静。

    只是千淮因着腕上一对缚灵环,周身毫无灵力波动,加之拄着魂幡,不回头看,只会觉得是位寻常老者,因此宋千淮的语气倒也还算不上警惕。

    千淮安静站在宋千淮的身后,一时间默然。

    从小受到家族鼎力培养的自己一向簇拥者众,入族老掌管人事刑罚后更是以自身为法度,从来挑不出错处的。

    记忆里,风雪中殿外长跪,只有过那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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