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纪怀生忙偏过头去,不愿让宋时瑾瞧见自己脸上复杂扭曲的表情:“既不是阿瑾的因,又何必自寻苦果?”

    “也称不上是「自寻苦果」罢?”

    闻言,宋时瑾摸摸鼻子,有些好笑道:“常言确道「有因必有果」,又道「一报还一报」,可世间事,又不是都能拿这两句便解释清楚。”

    她想了想,道:“我当年既救你,定是盼你能好生过活的。”

    说着,宋时瑾自己忍不住咧了咧嘴:“怎么说来还是因果循环这一套。”

    见宋时瑾把自己绕进去,纪怀生忍不住掩唇,眯弯着眼。

    “这钗坏了,是小因果;当年相救,是大因果。”

    宋时瑾抬头,瞧着城墙外天色。

    “循环往复,无论大小,无非想你多笑笑罢了。”

    声音带笑,轻快而无意间招来落日红霞,染得人面颊一层薄红。

    莹润透亮,尤胜发间红玉光。

    于是纪怀生放松紧抿的唇,郁色悄然下了眉头。

    不是“莫要斤斤计较”。

    不是“我要劝你与人为善”。

    只是多笑笑。

    如此而已。

    纪怀生就这样望向她,一眼过去,便再挪不开。

    贪恋,爱而生嗔,而后是痴。

    痴儿、痴心、痴言语。

    “阿瑾莫要忘了呀。”

    轻翘着嘴角,纪怀生呢喃道。

    宋时瑾眨眨眼:“忘了什么?”

    “……补给我。”

    “嗯。”见人总算是好了些,宋时瑾也颇有一种劝人向善的成就感,点头拍着胸脯。

    “补给你。”

    虽然二人似乎对于“补偿”的理解显然存在某种偏差,可不知怎么就是聊到一起去了。

    并肩站在城墙上等日落,一个坦荡洒脱,像是圆满完成了一次委任或救人成功,一个餍足满意,像是得到了某种十分确定的答复乃至许诺。

    她们安静地等待,沉默着并肩,直到天边余晖散尽。

    ……

    傍晚时分,定宁王府。

    “哟。”千淮倚在榻上,见人进来,翻书的手指一顿,笑着调侃道:“回来啦?”

    宋时瑾笑着点头,随口问两句“玩了些什么”云云。

    千淮的视线似笑非笑在宋时瑾与纪怀生二人间流转片刻,伸手指了指小桌上的短刃。

    “竟真赢回来了?”宋时瑾有些惊讶:“我瞧着很不好打呢。”

    “是啊。”千淮悠悠道:“时瑾走后,给天歌禹川又买了两回石子儿,次等的彩头拿了一箩筐。”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宋时瑾坐下,笑道:“也算是好事。”?

    闻言,千淮翻了个白眼:“花出去好些银子,我说不要那短刃了都不成。天歌犟脾气上来,禹川也不服气,竟不肯走。”

    “于是再试,而后功成?”

    千淮冷笑。

    “于是我出面,自己给自己赢了把短刃。”

    语气虽嘲讽,可眼底笑意确实实打实的。

    宋时瑾干笑两声,忽环视一圈。

    “说起来,天歌她们呢?”

    “前殿会武呢,这几日一有空便去。”千淮合上书,忽道:“说起会武,住持大法师,是不是也应当为禅院的名次排行做一点贡献?”

    想了想,左右也是闲着,宋时瑾点点头,看一遍的纪怀生:“怀生可同去?”

    纪怀生还没说话,千淮拍拍衣角站起来,道:“时瑾在,怀生哪有不去的道理呢。”

    说着,先行迈出门去。

    一席话成功教纪怀生有些羞恼,可偏又没说错。

    “走罢。”

    宋时瑾轻笑着摇头,拍了拍纪怀生的肩膀。

    虽时候不早了,但校场上围着的人倒真不少。

    肖尧不在,正中的一片儿地方是肖怀文在拉着项天歌切磋。

    宋时瑾三人到的时候,正见肖怀文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颇有气势的一记横扫。

    项天歌反应同样快,冲着长刀扫来的方向一斧子劈下去,自身也借灵力冲击飞身跃至相反的方向。

    “好!”

    禹川抱着重剑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喝彩叫好。

    见宋时瑾来了,忙招呼道:“这边,这边!”

    “这是……多久了?”

    宋时瑾饶有兴致地过去,问道。

    “大约一刻钟?天歌和怀文修为相仿,最能有来有回。”禹川摸摸后脑勺,坦诚道:“我要差上一些。”

    语气里没有什么失落气馁的成分,反倒是憋着一股劲儿。

    “筑基晚些,如今这样已经不错了。”宋时瑾宽慰道:“慢慢来。”

    禹川乐呵呵应下,神色却在看到纪怀生的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两日之内,无心招惹了这位活祖宗两回。

    教一向待人接物坦诚爽朗的禹川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怀,怀生……”禹川硬着头皮打招呼,语气有些干干巴巴。

    这头,校场的切磋已分出了胜负。

    “定宁王府对浮望禅院,浮望禅院记一胜!”

    场下的侍从记好胜负后将双方的牌子交还,项天歌也瞧见了站在一边的宋时瑾三人,冲肖怀文打了个招呼,抬脚过来。

    谁知,在看清校场边站着的人时,即使已经看见了冷着脸跟在宋时瑾身边的纪怀生,肖怀文犹豫片刻,竟随着项天歌的步子跟了过来。

    纪怀生呲了呲牙。

    明确感受到身侧的人一瞬间像只呲牙炸毛的小猫一样应激,宋时瑾有些哭笑不得,略有些不解地望向肖怀文的方向。

    禹川咬咬牙,却还是继续方才被胜负宣告打断的致歉:“怀生!对不住!是我不好,我赔给你,从月钱里扣,再帮你轮一个月的值!”

    听起来很有诚意了啊。

    宋时瑾暗道,虽然平日里正常的轮值纪怀生也大多偷懒,是禹川在帮忙就是了。

    从方才的致歉开始,不知为何,肖怀文便似乎格外用心地听着,他悄声跟上项天歌,问道:“这是怎么了?”

    “禹川和怀生?”项天歌神色平常,道:“今日出门,时瑾送了怀生一支钗,后面出了些意外,禹川为了帮我不小心把钗弄坏了。”

    说着,项天歌想了想:“说起来,我是不是也该赔他点什么?”

    “怀生!”项天歌小跑两步招了招手:“也算我一个月好了!”

    “不要在监院面前明目张胆讨论顶班的事啊!”千淮笑着喝道。

    项天歌身后,大约了解了事情始末的肖怀文慢慢停下脚步,有些小心而谨慎地观察着纪怀生的反应。

    “这下能躲两个月的懒咯。”

    宋时瑾侧首笑道。

    纪怀生闻言,沉默片刻后抬起头。

    就在肖怀文觉得这位兄长马上就要大发雷霆或直接动手的时候,纪怀生轻轻哼了一声。

    “三个月。”

    闻言,项天歌同禹川哀叫着扑向千淮讨个公道。

    闻言,宋时瑾忙连连夸奖怀生监院真是越来越“大人有大量”。

    闻言,肖怀文一副遭雷劈似的震惊神情和不可思议。

    什么?

    这就没了?这就结束了?

    肖怀文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前,揪着纪怀生的衣领子哭嚎质问。

    如果这便能息事宁人,那自己死里逃生的受罪算什么?!?算他倒霉吗?!

    “……宋魁首!”

    心中翻江倒海,嘴快过了脑子,肖怀文向前一步,不自觉出口唤道。

    纪怀生的眼睛比宋时瑾的耳朵更快作出反应,当下冷厉视线便直射过来。

    肖怀文被震得站在原地生生打了个哆嗦。

    “小殿下。”宋时瑾甚至熟稔地拍了拍纪怀生,方才应道:“有事么?”

    “我……”肖怀文喉头上下滚动,纠结许久,才一咬牙硬着头皮抱拳躬身:“早听天歌说,贵禅院因有宋魁首在,才长进许多,不知怀文可有幸得宋魁首赐教?”

    “没有,不行,你是什么——”

    纪怀生嘴皮子一掀,话没说完便被宋时瑾按住袖子。

    冲纪怀生轻轻摇了摇头,宋时瑾轻声道:“这儿人不少,稍安勿躁。”

    说着,宋时瑾转而向肖怀文道:“王府座下能人不少,我未必帮的上忙。”

    肖怀文仍梗着脖子,有些倔强地重复道:“请宋魁首成全怀文罢。”

    宋时瑾沉默须臾,轻轻叹了口气。

    “请。”

    看到校场上挂着浮望禅院的牌子,宋时瑾看着面前一身利落衣衫的肖怀文,一时间也有些感慨。

    其实因着纪怀生的缘故,宋时瑾对这位看起来相当讨喜的小殿下内心并不觉得亲近。

    一来,纪怀生是自己多年前亲手从死人堆挖出来的,也是自己下山后成功挽救的第一条人命,总归是特殊的。

    二来,自己亲眼目睹了王府上下对这对兄弟礼遇上的天差地别,一个是三王府人人疼人人夸的小殿下,金尊玉贵备受宠爱,一个早早儿被打断经脉流放,无人过问,就连王府的侍从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宋时瑾总是忍不住更偏爱怜惜后者。

    “宋魁首。”

    肖怀文的声音打断了宋时瑾有些复杂的思绪,他有些紧张地握着自己手里的长刀。

    “初代论道魁首,阵修第一人,怀文心里敬佩,故而想讨教。”

    其实有些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宋时瑾想了想,发现肖怀文确实也只是个孩子。

    甚至难得的,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品貌天赋,却仍不骄矜,不傲慢。

    天真而亲和。

    “好。”宋时瑾平静道:“出手罢。”

    肖怀文闻言合眼,调息片刻,再睁眼时,已惟余专注。

    虽然是肖怀慈的弟弟,可肖怀文所修的道,是相当典型的定宁王府属地的风格。

    大开大合,势如破竹。

    宋时瑾侧身,肖怀文刀锋堪堪从她面颊前扫过。

    带来一阵寒气,并一句话。

    宋时瑾瞳孔微缩,愣了一瞬。

    紧接着,宋时瑾竟伸手从腰间取了灵笔。

    这个动作被项天歌注意到,一时间也有些惊讶:“和怀文切磋,犯不上动家伙吧?”

    禹川瞧了一阵,也附和道:“是啊,怀文同天歌修为相仿,不应该呀?”

    纪怀生更是从二人对峙开始便眉头紧锁,相当不善地死死盯着肖怀文。

    千淮大约是猜到了一二,打了个呵欠悠悠道:“也可能不是为了切磋呀。”

    话音刚落,只见宋时瑾凝神,指尖翻飞,手中灵笔金光大盛。

    宝相蜿蜒,灵笔生花。

    金阵精密而克制,以宋时瑾与肖怀文为界,将二人笼罩起来。

    金阵中的动静,阵外众人无法窥探分毫。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怀生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要说什么。”宋时瑾把玩着手中的灵笔,神色严肃:“说罢。”

    “宋魁首,我……”肖怀文扶着手中的长刀,有些颓然道:“怀文是想问,宋魁首,平日是如何与兄长和睦相处的?”

    啊?

    宋时瑾脸上闪过一瞬的空白,复又蹙眉道:“你方才说的可不是这个。”

    之所以布了金阵隔绝动静,无非是方才肖怀文一刀飞来时,顺着灵力攻势送来的一句话。

    “兄长他,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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