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群山,清虚道派。

    粉墙黛瓦重重院落,后山大片大片的青竹。

    竹林影影绰绰间,立石桌一方,未经打磨雕琢,只刻了棋盘在上头,颇具野趣。

    “小殿下,不专心啊。”

    一灰衣老者笑眯眯捋了捋山羊胡,一手气定神闲落子。

    “莫非是瞧不上老朽的棋?”

    棋盘对面,是换了身衣衫配饰的肖祈,二人相对静坐,品茗手谈。

    可惜只怕没人的心思在面前的棋局上头。

    “哪里的话,分明是道长棋艺精湛,每一手都够肖祈琢磨半日的。”

    肖祈赶忙回神,笑着开口。

    话虽如此,定睛瞧了瞧棋盘局面,肖祈略一思忖便抬手落子,眼神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清安的方向。

    ……

    「不晓得天歌如今怎么样。」

    「可醒了?」

    「水月庵离这里正是不远,顺道求医问药不知是否使得。」

    「早知便改日再送那发扣了。」

    ……

    “小殿下。”

    “小殿下!”

    那灰衣老者略抬高了声音。

    肖祈一惊,指尖早夹着的棋子险些掉下来。

    当真失礼。

    “小殿下今日似乎身子不爽利?”那老者似笑非笑道:“不若我们改日?”

    “不必。”肖祈深吸一口气,放在膝头的手狠狠掐了把自己。

    “实不相瞒,今日不幸遇险,一时心神震荡难以平复,还请道长多包涵晚辈。”

    肖祈想了想,还是摆出了个垂眸受惊的脆弱表情,泫然欲泣道:“本来不该心境不稳时与道长对弈,可此行会谈,晚辈准备许久,也期望许久,千难万险尚不能阻止,请道长成全。”

    如果此时有三王中的任意一位在场,一定会觉得稀奇。

    平日里习惯故作老成持重的肖祈,很少刻意装出少年乃至稚童的天真样子来。

    “城外山林这阵子确是不太平啊。”清虚道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殿下们可要在布防上下功夫了。”

    啪嗒。

    肖祈一子落下,目光如炬。

    城外,山林。

    自己可从没说过遇刺的详情。

    更何况一出事儿,自己不曾耽搁片刻就来赴约,哪里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除非……

    将心下猜疑按下不表,肖祈反而静下心来,等待着对面的下一步棋。

    断。

    肖祈目光一闪。

    “小殿下觉得,老朽这一手如何?”

    “好棋。”肖祈坦然道:“如此,这一片白子便孤立无援了。”

    “孤立无援,当断则断呀。”

    思忖片刻,肖祈却摇了摇头。

    没有选择放弃,而是抬手,为白子续上一口气。

    “德不孤,必有邻。”

    肖祈抬起头,正色道:“合而围之,不相弃之,方为正道。”

    “是么。”清虚道长不置可否,落子围追:“负隅顽抗,不是明智之举。”

    “肖祈只信「道」,大道、公道、天道,逆「道」而行,才不是明智之举。”

    言语机锋,棋局厮杀。

    如此数个回合过去,白子眼见着显出败势。

    那清虚道长摇了摇头,叹气道:“小殿下年少,能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只是……”

    落子声清脆,像是宣告着某些无法更改或逆转的定局。

    “只是毕竟根基浅,蚍蜉妄图撼树,要小心自身难保啊。”

    说着,清虚道长似乎失去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趣。

    “你输了,小殿下。”

    拂一拂衣摆,便要离开。

    “道长留步。”

    身后,肖祈仍镇定自若,丝毫不见落败颓靡。

    “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倘若自恃百年根基,将他人都视作撼树蚍蜉,一味下狠手赶尽杀绝,便会无法察觉……”

    声音清越温和,平静而笃定,无端让人信服。

    肖祈摩挲片刻,落子于注视许久的位置。

    隐秘而寻常的角落,并不曾被强大的敌人注意到。

    看似垂死挣扎,实则步步引诱,布局良久。

    孤立无援的白子不知于何时连接合围,决胜千里。

    “弱小的蚁虫们,正在靠近、连接、合作,一点点,一点点的,扭转乾坤。”

    肖祈抬眼,在清虚道长有些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腼腆地笑了笑:“道长,承让。”

    “现在,我们能谈谈了么?”

    ……

    昏死过去的项天歌并不知道,那日自己重伤之后的事情。

    包括肖祈如何啃下了清虚道派这块硬骨头。

    包括自己身上的伤为何好得比预计要快。

    包括肖祈为何忽然间恼了自己,为何忽然间像是变了个人。

    恢复意识,是五日后的事了。

    方才迷蒙着睁开眼,身上筋骨经脉间灵力淤塞的异样感便充斥全身。

    外伤带来的疼痛尚且好说,项天歌平时练功当差不少受皮肉之苦。

    只是内伤有如啃噬魂魄的痛苦却让人有些无法忍受。

    于是项天歌再三向府里的医修抗议,也只得到了类似于「这个真没办法,没有针对内伤的止痛药呀水月庵都没办法」「这是一个很好的研究空白回头在下便去研究」之类的回答。

    气结之下,无语望天。

    除此之外,便是肖祈差人送来的饭菜,一应的清汤寡水。

    照理来说,里头有不少滋补药材,瞧着是用心了的。

    可实在难吃。

    于是项天歌再次发起了抗议,表示自己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内伤是不用管忌口不忌口的。

    送饭的侍从唯唯诺诺。

    来探望的肖怀文支支吾吾。

    于是项天歌气不打一出来,揪着领子问出了幕后主使——自打自己受伤便不曾有一次探望的肖祈小殿下。

    冷酷!薄情!寡恩!少义!?

    虽说受伤乃至赴死俱是职责所在,可如此冷漠傲慢,也实在可恨!

    气势汹汹一把推开书房的房门,就对上肖祈一双写满了意外的眼睛。

    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惊喜,可惜项天歌瞧不真切。

    “什么意思?”项天歌蹙眉道。

    “什么?”肖祈有些不解。

    “饭。”项天歌道:“明日起照常即可。”

    “不行。”肖祈摇摇头。

    “我再说一次。”项天歌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我自己的伤,我自己清楚,多谢你关怀,可我不需要。”?不需要。

    三个字落下,肖祈面色白了白。

    片刻,他仍是摇头:“内伤灵力阻塞,医师有吩咐,你且再这样吃上几日。”

    “肖祈。”项天歌这下子真是恼了:“你把谁当傻子糊弄?!我问过府里医修,饭菜单子是你给的!”

    “不是府里的医修。”肖祈避开项天歌探究的眼神,低眉道。

    “那是哪儿的?”项天歌冷笑。

    肖祈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又换了样子。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项天歌觉得自己被活生生气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既然能为你赴死,那便能对你言听计从?”

    盛怒之下,项天歌自然错过了面前肖祈的委屈和受伤。

    “你是不是觉得,你换了我的饮食单子,是为我操碎了心,觉得自己是个关心侍从的好东家?”

    “很可惜,你想错了,小殿下。”项天歌皱着眉头,一字一顿。

    “赴死受伤,无论为谁,都是我的选择,我选择尽忠职守,与是谁无关。”

    “我不是卖给你们王府了,我可以自己决定吃什么,你若当真关心挂怀,便该同我商量,而不是直接换了我的饮食单子。”

    深吸一口气,项天歌犹豫片刻,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就像你直接决定要带我来清安一样,我不需要。”

    死寂。

    气氛尴尬而凝重。

    其实项天歌该发完火便扭头离开的,可惜她不常与人争吵,尚且不够熟练。

    因而眼下,一股脑儿把心中怨怼全部倾吐出来后,反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等着下文,等着回应。

    经常与人争辩的肖祈小殿下就等着项天歌摔门扬长而去,自己好收拾心绪再想对策,不愿争吵恶语相向。

    可预想中的动作并没有发生,反而教肖祈也有些无措,苍白着脸愣愣地看着项天歌。

    项天歌发完了火,才瞧见了肖祈有些难过的神情。

    说没有一丝后悔当然也是假的,毕竟自己同肖祈相处,大多时候是愉快的。

    可若项天歌是个肯为了太平而忍让,让旁人为自己做主的人,她就不会自请离开元甫宗。

    相处愉快是真的,越界不适也是真的。

    项天歌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想着要不要先开口说话。

    肖祈却抢先一步。

    “……不需要?”

    轻声呢喃,似乎想要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品尝过,嚼碎了,咽下去。

    “是啊,不需要。”肖祈顿了顿,似乎在那些些极为短暂的瞬间里,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也不需要。”

    说完,便挥手送客了。

    什么意思?

    项天歌有些似懂非懂地离开。

    晚膳时候,看到桌上一半是如常菜色,一半是药膳,项天歌以为,这是肖祈做出的妥协。

    轻叹一口气,项天歌想,也许各退一步罢。

    可直到第二日,项天歌才知道,肖祈口中的「我也不需要」,究竟是什么意思。

    “调任?!”

    看着面前抱拳躬身的侍从,项天歌有些惊讶,将手里刚结果的一纸调令翻过来覆过去瞧了好几遍。

    待看清调令上只有肖祈的私印,项天歌将调令扔了回去。

    “项统领。”那侍从恭声道:“小殿下说了,这不是擅自作主,调任是上司的职权。”

    项天歌冷笑道:“他爱调哪儿调哪儿,我没说这个。”

    她伸手,点了点那侍从手中的纸卷。

    “手续不全。”项天歌打了个呵欠,揉了揉仍有些酸痛的肩膀:“我是定宁王府的人,肖尧的盖印呢?”

    “呃,这……”那侍从答不上来,心中同样叫苦连天。

    这句小殿下可没教过!

    “得了。”项天歌叹了口气,不愿为难同僚,放缓了声音道:“你回去告诉他,喊肖尧盖印,我明儿就能瞧见定宁关的太阳。”

    “……是。”那侍从应了,捧着纸卷又离开。

    屋内,项天歌静立在原地。

    半晌,忽轻笑着喃喃自语。

    “没良心的。”

    回去便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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