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宁王府外。

    定宁关苦寒,可如今正逢春夏交界的时候,也算是西北地界气候最宜人的一段日子。

    王府周边的集市摊贩平日里是不断的,吆喝叫卖,行人如织。

    项天歌背着用锦缎包裹好的重斧,路过一处卖香袋扇坠的摊子,小贩正在倾情推荐自家绣了据说是「论道魁首宋时瑾」笔下阵法纹样的绣品。

    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抬眼瞧,日头真好。

    项天歌忍不住腹诽。

    还真的瞧见定宁关第二日的太阳了啊。

    昨日打发走那侍从后,不到用晚膳的时候,加盖了肖尧王印的调任状子便被送到了项天歌手上。

    说是调任,可事实上还是原先副统领的差,只是无需再管肖祈的事儿了。

    肖怀文听闻消息,忙赶来道别,装了一车的清安特产要项天歌带回定宁王府去。

    “我去同阿祈说!好好的怎么就要走?”

    “快别。”项天歌忙拉住肖怀文:“王府人事调动是常事,快别去寻他。”

    笑话,自己才不肯服软呢。

    弄得像是她项天歌舍不得似的。

    肖怀文这才作罢,圆鼓鼓的脸颊皱成一团,依依不舍。

    “天歌,再过阵子我便也去定宁王府跟着尧哥了,届时再会!”

    看着面前一大车的衣料字画瓷器,项天歌有些头大,盛情难却之下,只拣了里头一匹料子包在板斧外。

    “如此便好,届时再会。”

    而从始至终,项天歌也没见到肖祈的面。

    果然没良心。

    项天歌撇撇嘴,随即头也不回地迈进王府的传送法阵中。

    她一向是个不把烦心事放在心上的人,转头就能放下,顷刻间就不再挂心。

    因而走得果断,因而走得决绝,因而错过了转过身时,身后墙角边一小片青竹衣摆的踪迹。

    一点欲言又止,一眼欲说还休。

    “……回来了?”

    王府大殿,肖尧正支着脑袋于高台金座之上,手里捏着的是今日要办的公务。

    项天歌硬着头皮站在正中,点点头,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是。”

    毕竟肖祈那个没良心的黑心东家,极有可能已经告过自己的黑状了。

    什么「擅自行动不听指挥」啊,「直言犯上、恶语相向、态度恶劣」云云

    沉默良久,肖尧方开口。

    “辛苦,阿祈都已同我说过了。”

    完蛋。

    项天歌咧嘴,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此行多亏你救了阿祈,当真是功臣啊!”

    啊?

    和预期截然不同的答案使得项天歌有些愣神,呆呆地抬起头。

    肖尧大笑:“本王一早知道天歌的本事,就连阿祈自己也说,留你当护卫,当真是屈才!”

    说着,肖尧摊了摊手,道:“这不,急吼吼地喊我把你调回来。”

    “本王和阿祈,都是求贤若渴啊!”

    怪事。

    据肖尧所说,肖祈非但没有告黑状,还大肆褒赞了项天歌于清安的功绩。

    于是,除却王府禁卫副统领的差事,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己挖到宝了的肖尧还大手一挥,扔了今秋防事的一部分差过来。

    于定宁关而言,每年的布防都是大事,能领到相关的差事,本身就代表了定宁王的信任和重视。

    行吧。

    项天歌无言,心中叹了口气。

    清安数月,就好像是一场午睡时不经意的梦。

    伴随着肩膀上伤口的愈合,有关的记忆也渐渐减淡,直到不再被提起。

    项天歌也没有再见到过肖祈。

    ……

    一月后。

    “北边向来是布防重镇,依在下之见,还是照旧以北方关口作为核心,整体布防呈拱卫之势最为稳妥!”

    定宁王府书房,每日例行的议事,在最终的布防策略敲定前,每日都是一次推翻重组的讨论。

    一言落下,书房中不少人点头应和。

    也许是惯常的当差思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房里几个年岁轻些的宗门门生却不答应。

    “年年如此,当北境人是傻子?”一少年武官呛声道:“我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一群人围着书房正中一个沙盘议论纷纷,那少年武官懒得废话,直接伸手将旌旗标志从北关口移开,原先的幕僚自然不依,眼看着要吵起来。

    书房屏风后,肖尧的声音有些不耐:“得啦,议事便议事,要打去前殿校场。”

    “是他先上手……”

    “胡搅蛮缠!分明是你!”

    好无聊。

    角落里,项天歌倚在榻上,又是一个呵欠。

    如此繁琐冗杂的议事流程,怨不得每年布防的事儿要忙活这么久。

    原来只是因为效率低下啊。

    项天歌探头望向窗外,估算着放值的时辰。

    “天歌,你说说看。”?思绪被屏风后一道琢磨不清情绪的声音打断。

    这声音不仅仅打断了项天歌神游天外的思绪,还打断了书房正中两拨人的争吵。

    项天歌摸摸脑袋,颇有种儿时躲懒被抓包的心虚。

    想了想,项天歌还是如实道:“我瞧过往年的记档,若估算兵力和防事损耗,北境确是愈来愈熟悉原本的布防模式了,应当求变。”

    那少年武官一派闻言,望向项天歌的眼神中迅速带上了同谋般的认可与善意。

    “……你继续说。”

    屏风后,肖尧不置可否。

    项天歌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可是方才的思路还太稚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的想法要不得,布防的第一要义是确保调粮万无一失,帮百姓们过冬的,不是为了赌气或压北境人一头,我们舍不得「孩子」。”

    片刻沉默。

    项天歌摸摸鼻子。

    这大概是个很不合格的答案罢。

    起码对于王府官员来说。

    它不够安全,无法让王府中资历深厚的幕僚们认同。

    也不够求新求变,不足以被年轻的宗门门生一派接纳。

    两头不讨好,两头都得罪。

    可项天歌无所谓。

    就在项天歌也觉得,这番话说出来只会讨人嫌的时候,屏风后,肖尧忽大笑出声。

    “好!好!好!”

    肖尧一连三个「好」,倒是让角落里的项天歌一时间成为了书房众人视线的焦点。

    “诸位,天歌说得有理,再考虑考虑罢。”

    一声悠长浑厚的暮鼓响。

    肖尧挥挥手,自从后门离开。

    书房里,众人三三两两离开。

    有平日里与人为善些的,也会在路过项天歌时象征性地抱拳躬身,道一声「思虑周全」。

    可惜定宁王府,这样习惯周全的人只是少数。

    “轮到她来做和事佬了。”那少年武官冷哼一声,语气有些不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也没拿出个办法来啊!”

    “殿下还赞说「好」呢。”身边,一戎装少年附和道:“给她面子罢了。”

    “这可就说错咯。”

    沙盘边,一长衫幕僚笑眯眯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故作神秘道:“是给元甫宗面子呀。”

    几个少年恍然大悟,摇摇头叹气:“可惜了,不如人家命好呀,背后有大宗门,像我们这样小庙小观里出来的,不就是被人刁难指摘的命么!”

    分明是窃窃私语的模样,可惜声音再洪亮清楚不过。

    实在是无聊。

    项天歌连呵欠都懒得打,起身出门打算去用饭。

    “岂止呢!老兄你还不知道么,她和小王爷的事儿。”

    项天歌顿住脚步。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

    身后几人迅速凑到一起去,声音也小了不少。

    “她月前才从清安回来,跟着肖祈小殿下,是小殿下亲自点的。”

    “真的假的,小王爷赴任向来独身啊?”

    “不止呢,你当她来王府没多久,怎么一来就允她进书房议事,还能对布防插嘴?她担的可是禁卫副统领的职,那位小殿下的近卫!”

    “谁知道这职权从哪来的!”一武官冷哼。

    说着,那幕僚凑近了些,神色中带着暧昧难言的戏谑,对暗号似的,轻声道。

    “近卫,贴身呀。”

    项天歌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

    那少年自己认识的。

    去清安前,经常一同切磋,眉眼是熟悉的,此刻却也陌生。

    在那些人的脸上,项天歌看到了同一个表情。

    方才曾看到过的,那种同谋一般的嬉笑着,促狭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见项天歌回头,那群人略收敛了声音,却还是有人不服气地瞪回去:“说错了吗?怎么这样瞧我们?”

    谈不上生气,项天歌只觉得有些困惑。

    坊间俗语常闻「长舌妇」的说法,都道是妇人才爱议论是非说人长短,「大丈夫」似乎很不屑于此的。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啊。

    收回视线,项天歌抬脚离开。

    今日吃鱼好了。

    如此想着,将一众闲言丢在身后。

    后来,项天歌想,那日其实应该揍他们一顿的。

    自第二日起,王府里就传开了些奇奇怪怪的传言。

    似乎流传得相当广,就连作为事主的项天歌也听了一耳朵。

    说来说去,无外乎便是元甫宗的后门,肖尧肖祈的特殊对待。

    职位、俸禄、话语权,全都来路不正,全都德不配位。

    如此种种。

    好像全然忘了数月前校场惨败于她的样子,全然忘了她至今偶尔隐隐作痛的肩膀和身上的疤痕。

    项天歌再一次打起了呵欠。

    这个地方也开始无聊起来了,无聊得像那日的元甫宗。

    回到自己屋里,项天歌从袖中取出今日才拿到的家书。

    “天歌,近来如何?差事怎样?与同僚相处可愉快?族中长老十分挂念,可有照常练功精进功法?论道大典盛事,宗主亲观千机道宋时瑾与水月庵陆空霜一战,深感三王府与各宗门天骄少年,旭日东升。曾经成见,颇有动摇,欲重提合作归属一事,不日宗主将携少宗主亲至王府清谈,届时会面,遥寄挂牵,盼望珍重。”

    放下手中的信笺,项天歌反而松了口气。

    终于要谈下来了。

    这些日子,闲言碎语里受气,当真憋闷。

    项天歌曾想过是否要去找肖尧谈谈,可又觉得没必要。

    也许肖尧不知道,听完自己的话会为自己主持公道。

    也许肖尧一清二楚,无心管束或隐隐认同。

    也许……

    也许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项天歌是元甫宗的使者。

    留在定宁王府,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项天歌最大的价值。

    项天歌自己当然不这么认为,可她却也无法否认,王府的所有人几乎都这么想。

    元甫宗与定宁王府的事儿了了,想必也就不需要一个充当吉祥物的自己了。

    项天歌将手中信笺重新拿起来,凑近小几上灯烛的火苗。

    火光明灭间,一点一点飞灰扬起又落下,小几落下一层余烬。

    届时天地自由,该先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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