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进来了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走的!

    孙舟龄紧挨在葛曼青身边,看见敞亮的玻璃门上照出他们的模样,才惊觉自己竟然抖得像是帕金森。

    葛曼青面无表情,幽深的眼瞳透过玻璃门注视身后,好像能越过空间看见被遮挡的棉花人偶。

    孙舟龄不敢回头,他知道如果回头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场景。

    棉花人偶的五官虽然是颜料涂绘,却不是不会变化。它们就像是动画作品里的人物跑到了现实世界,三维化了躯体,却忘了五官也得是立体的。

    它们顶着张平滑的脸,变幻出千式百样的表情,阴森、愤怒、冷漠、威胁、嘲讽……潦草拙劣的五官总是能用最精确的变动把情绪放大到极致。红白黑的浓艳碰撞,宛如黑夜里最血腥的屠杀。

    啪嗒、啪嗒……

    鲜红的血液滴落到白色地砖上,溅到孙舟龄的鞋面,他的眼神涣散,眼前好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

    如图,一艘轮船在A处正沿着直线返回……台风中心位于……受影响的范围是……(1)建立坐标系,写出……(2)如果这艘轮船不改变航线,那么它是否会……

    已知函数数列前N项的和为……若an是等比数列,则Sn、S2n-Sn……

    已知椭圆……离心率为……右焦点为……斜率为1的直线与椭圆交于……(1)求椭圆方程,(2)求三角形FCD的面积……

    文字密密麻麻从虚空中逼近,忽然间,孙舟龄坐在了课桌前,不算大的教室里空气有些浑浊,挤了六十多个学生,他高瘦的身子受制于逼仄的空间,总是将手脚收拢、头垂得很低。

    桌洞里塞得很满,桌面两侧堆有两摞高高的习题资料和书本,新发下来的试卷被折成四分之一的小块,可怜巴巴地铺在桌子中间,草稿纸的占地都比卷子大。

    白纸黑字的题目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文字间隙里写满了他打的简易草稿,正确答案被用更大更工整的字体写在空格位置。

    啪嗒,一滴血落在他刚刚提笔写下的答案上,在纸面上晕染开。

    然后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血滴落在试卷上,密密麻麻,就像下起了暴雨,红色的面积越来越大。

    孙舟龄惊恐地捂住鼻子,可是血还是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

    “孙舟龄,你把试卷弄脏了,你的卷面分拿不到了。”

    监考老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旁边,用机械般平静的语调说出这般冷漠的话语,丝毫没有在意从他指缝中漏出来的越来越多的鲜血。

    打满草稿的数学试卷在监考老师话音落下的时候,忽然变成了方格纸,他努力写得工整的字迹放在绝对横平竖直的方块中间,还是显得歪七扭八。

    他的作文已经只差最后一段结尾,可是不断滴落的血液将最后的空白腐蚀。孙舟龄慌忙想要抹掉作文纸上的血迹,提笔再写,可他轻轻一擦,沾血的纸面便被卷擦掉半层,剩下一点几近透明的血红色明晃晃告诉他:此处已经不再接纳墨水的侵蚀。

    “时间快到了,没写完的同学抓紧时间。”监考老师又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拥挤的教室突然间变成了陌生的考场,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遒劲有力的大字:

    2027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考试科目:地理

    考试时间:15:00—16:30

    再低头,语文作文纸变成了空白的地理答题纸。监考老师冰冷的嗓音贴在他耳边响起:“同学,你还没有誊抄答案哦。”

    一张苍白的布面人脸贴在他眼前,监考老师的樱桃嘴笑起来像是个v形,弯弯的眼睫映在他惊恐震颤的瞳孔中。

    “这可是高考呢。”监考老师提醒说。

    高考?这是高考!这竟然是高考?!!

    可他的试卷、他的试卷为什么会没有写?他怎么会没有一边做题一边誊抄答案?

    不可能、不可能的呀!这绝对不可能啊!

    一定是他看错了!

    孙舟龄一把抓住试卷,空白的横线纸变成了答题卡,铅笔握在他手中。本该被涂满的格子里,只有两道轻轻的斜线,就和写在答题纸上方的错误示例一样。

    叮玲玲——!

    铃声响了,考试结束,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拍拍手:“停笔、收卷!按考场纪律,不停笔的一律算作弊处理!”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把答题卡涂成这样?!!!

    孙舟龄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紧紧捏住铅笔,用力把划线的格子全部涂满涂黑。颤抖的右手每一笔都会涂到格子外面,可他不在意,只要格子里面全是黑色,读卡器就能识别。

    啪嗒、啪嗒……

    血液滴落到答题卡上,忽然,一只冰冷而苍白的布手按住了他青筋暴起的右手。孙舟龄抬头,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是同样面无表情地同场考生。

    “同学,你作弊了,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转眼间,教室空空如也。课桌被松散的排列成考场模样,他坐在考场正中央,耳边不断回响着“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说话的人有男有女,语气各不相同,每一道声音都无比的熟悉,可是他认不出来是谁。

    “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你的成绩被取消啦!”

    “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你的成绩被取消咯!”

    ……

    “别说了、别说了!都别说了!!!我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孙舟龄崩溃地抓住头发,透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木色课桌上。

    “欸……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哈哈,你的成绩被取消了!”

    ……

    “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眼泪滴满了桌面,孙舟龄的声音、瞳孔、整个身体,全部都在颤抖。

    一枚黑色的粗针出现在课桌中央,教室里纷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哀切请求而收敛。忽然,有一道不同的声音问:“你的高考没成绩,该怎么办呢?”

    “你十二年的努力白费了,该怎么办呢?”

    “所有人都对你很失望,你该拿什么谢罪呢?”

    “欺负过你的人都考得很好,你的苦难和隐忍有什么意义呢?”

    “哭,有用吗?”

    “你该做些什么呢?”

    黑色的粗针浸泡在他的眼泪中。

    该做些什么呢?

    孙舟龄缓慢拿起粗针,将针尖对准自己的脖子——

    “孙舟龄!”

    一只有温度的手掌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课桌消失了,孙舟龄跪在地上,警局冰冷的瓷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向他的双腿释放凉意。

    他半仰着脖子,眼睛正对时钟,时钟的黑色边框在白色墙壁上画出个圈,像是他作文纸上还没来得及写下的句号。黑针距离他的喉咙只剩最后几毫米,有血从他的发间流进眼睛里,视野被染红。

    在这一刻,红白黑完成了它们的碰撞

    咔哒、咔哒……秒针走完一圈中的最后两步,时间距离零点还是只差一分钟。

    孙舟龄一动不动,黑针依然停在距离他脖子仅有几毫米的地方,时钟在他双眼中映出的影子与他的瞳孔重合。

    “姐姐,”他突然问,“你不是说这里是变化的吗?可是为什么这一个小时里,时间一直没有变?”

    “因为我们被困住了。”

    孙舟龄缓缓拨动眼珠,看向葛曼青。她好像很累,呼吸有些粗重,汗水薄薄地打湿了她的发根,额头的碎发贴在皮肤上。

    “困住了……是指什么?时间?空间?动态的?变化的?”

    “全部。”

    葛曼青的手没有因为他醒来而卸下半分力气,同样的,他也没有放松。

    黑针针尖在警局炽亮的灯光下,闪耀着迫不及待想刺穿皮肤豪饮鲜血的渴望。

    “姐姐,我的成绩被取消了。”孙舟龄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好像他的心脏已经空了。

    “什么成绩?”

    “高考成绩。”

    “孙舟龄,现在是2026年9月19日,你今年17岁,刚刚升高三,距离高考还有近九个月。你还没有考试,你的成绩没有被取消。”

    孙舟龄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他慢慢转动脖子,看向警局大门。

    购物袋掉在地上,装好的玉米撒了一地,有被踢过的痕迹,血迹从大门口朝他跪坐的方向延伸。他好像能看见那个人是怎么跌跌撞撞走到这里、然后啪一下跪在地上的,尽管他对此一点记忆也没有。

    门外的雨依然很大,路灯照射的范围被大雨压缩,一团一团的光亮中,雨水划过的痕迹清晰醒目。他侧头看向玻璃门,门上有被人猛烈敲击留下的裂痕,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以浓烈黑夜作为背景的玻璃门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照出破碎的他。他的头发是乌黑的,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而从他额顶流下来的血液是鲜红的。

    黑、白、红,再次在他身上碰撞,好像这才是世界原本该有的色彩。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有一点惊讶,然后又问:“真的还没有高考吗?”

    “真的没有。”葛曼青给予他无比肯定的回答,“先把针放下。”

    “真的没有……”孙舟龄喃喃,然后慢慢松下了力气,手臂垂落在身侧,肌肉因为疲劳而轻微颤动。

    他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还没有高考、我还有机会,距离考试还有九个月、我还有时间……我不可能忘记写答题纸、我绝不会把答题卡涂成那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流过鼻血、我……啊、不对!我的书包和我的笔、”记本丢了!我要现在去找回来!

    葛曼青突然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惨白的脸颊被捏出红印:“嘘——,不要说。”

    “唔唔!”可我的书包、我的笔记本!

    “嘘——”葛曼青从未露出过现在这样严肃凝重的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要说。”

    孙舟龄颤动的眸子里蓄起眼泪,葛曼青松开他,问:“你还记得刚才的事情吗?”

    “我看着钟数了六十圈,你给我分了很多玉米,然后说我们该走了。”

    “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棉花人偶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然后呢?”葛曼青接着问他。

    “然后你推不开门,它们说雨没有变小,我们不可以走,就像刚才一样……”

    “还有呢?”

    “还有……还有?”孙舟龄茫然地问。

    “嗯,还有,再想想呢?”

    “还有……”孙舟龄绞尽脑汁想,“我回到了教室里,我在写卷子,然后教室变成了考场,我的答题纸没有写完,考试铃响了,我还在写,他们说我的成绩被取消了。”

    “不对。”葛曼青说,“我们要走,”

    “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棉花人偶站起来,再次说道。

    “……然后门打不开,他们不让我们走。我说我想出去透透气,他们还是说我们不能走。我说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时间太晚了,我们着急回家,可以冒雨走,可他们还是不让我们走。”

    葛曼青揪住孙舟龄的衣领,把人拖回椅子上:“于是我们只能回来坐着,可这时候他们又说……”

    葛曼青一顿,坐下,棉花人偶齐声道:“你们不是说只坐一会儿吗?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走?警局是报案的地方,如果没事麻烦赶紧离开,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她又把孙舟龄拎起来,说:“那我们现在走。”

    可棉花人偶又道:“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

    他们坐下。

    “你们不是说只坐一会儿吗?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走?警局是报案的地方,如果没事麻烦赶紧离开,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他们起身:“那现在走。”

    “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

    他们坐下。

    “你们不是说只坐一会儿吗?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走?警局是报案的地方,如果没事麻烦赶紧离开,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孙舟龄像一个没有骨头的提线木偶,麻木地被葛曼青提在手里,任由她摆弄。

    棉花人偶一声一声重复着相同的话,那两双仅用寥寥几笔随意画出的眼睛,就像是考试铃响后他用力涂写的答题卡,笔锋已经画出了格子的边框,可中间涂抹的黑色中还有小块露出的白点。

    他浑身的无力全部来自于恐惧,剩下简单的身体反应则不过是因为肌体本能驱动。

    “于是,”葛曼青让他站在掉落的购物袋旁边,自己面对破裂的玻璃中心,“我们还是决定要走。”

    孙舟龄静静看着玻璃上照出的影子,觉得有些不太对。

    刚才玻璃上的裂纹是不是比现在大很多?也深刻很多?

    “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

    “可是门怎么也推不开。”葛曼青用侧身撞门,门纹丝不动,“所以我选择砸门。”

    她从袖子里抡出扳手,“砰!”,狠砸裂纹中心。

    裂缝一下子蔓延到整片玻璃,中心的裂纹深刻通透,好像只差最后一点,这块玻璃就会轰然破碎。

    可是,这不过是让人白高兴的假象。

    下一秒,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砰!”葛曼青再度抡锤,裂纹碎开,又愈合。

    砰!砰!砰!

    碎开、愈合,循环重复。

    裂纹不断伸张又收缩,好像呼吸。

    葛曼青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喘着气,终于停下。

    然后,棉花人偶走出接警前台,不耐烦道:“你们不是说只坐一会儿吗?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走?警局是报案的地方,如果没事麻烦赶紧离开,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一瞬间,孙舟龄浑身的鸡皮疙瘩耸立。

    它们来了。

    棉花人偶的声音从他们身后逼近,语气越发暴躁,催促:“怎么还不走?警局是报案的地方,如果没事赶紧离开、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它们的音调越升越高,如同千根万根越磨越细的针,深深扎进孙舟龄的七窍和心脏。他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像是看得见却躲不过的沙尘暴,他就快被黄沙围剿——

    “砰!”

    一道强力拉拽,耳边的风像是刀片,差点把他的耳朵切掉。

    其中一个棉花人偶手臂击地,地板瓷砖应声七零八碎——就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刀片一般的风是手臂划过形成的轨道,细小的碎渣溅起很高。

    “如果没事,就赶紧离开!”棉花人偶厉声呵斥,“警局是报警的地方,如果没事,赶紧离开、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这声音是断头的铡刀,刀刃划破空气,正对他的脖颈。

    孙舟龄再也受不了了,尖叫脱口而出:“不!我们有事、有事!!!”

    诡异的声音停止了,棉花人偶没再靠近,它们忽然露出微笑,柔声问:“是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呢?”

    “我、我、我的笔……”记本……

    温热的手掌再次紧紧捂住他的嘴巴。葛曼青靠在他耳边:“上一次,我顾着砸玻璃,动作慢了一点点,你的头被砸破了。然后也是这样,你随口一说,说出了我现在不让你说出的话。于是,你丢了魂,一步一步走去那儿,跪在地上,想用针扎进自己的喉咙。”

    孙舟龄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棉花人偶依然看着他,深切期待着他的回答。

    葛曼青强行掰正他的身体,让他和棉花人偶面对面,道:“你的针尖不该对向自己。现在,我倒数三秒松手,去把你的针尖对向该对的人。”

    “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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