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针尖对向该对向的人。

    依靠的怀抱轻轻撤离,孙舟龄举起黑色粗针,就像跟在腐尸群后面追逐寻找葛曼青的时候一样。

    那时他觉得找不到葛曼青他一定会死,可现在葛曼青就站在他身后,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从鼓起勇气到下定决心总要犹豫逡巡很久,可是动手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

    噗呲。

    粗针扎进棉花人偶的头顶,人偶瞬间僵硬,上弯的嘴角拉平。然后,它抬起手,慢慢摸向了自己的……头顶。

    它脸上是深深的疑惑。

    孙舟龄也僵住了,瞪大眼睛。

    不对啊,它不应该立即跪下掐住自己的脖子吗?可它为什么……

    几乎是在棉花人偶碰到孙舟龄手背的那一刹那,孙舟龄猝然尖叫一声,弹跳躲开,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像是被扎破的气球,顷刻间便瘪得只剩一张破烂的皮了,搞得葛曼青差点儿以为被扎的人是他自己。

    其实也不奇怪,棉花加棉布的组合,最不怕的就是针,更何况它们侧边的缝合缝就是用针线缝制的。

    葛曼青十分迅速而淡定地接受了这件事情,可两位当事人却没有。

    棉花人偶被扎了一针,却好像没什么感觉。它满脸困惑,在头顶摸摸索索,把头发都捋了一遍,也没发现哪里不对。

    可是孙舟龄的表情却分明地在讲述他干坏事被发现后有多么心虚和紧张。

    仅仅说是心虚和紧张,其实相当不准确。葛曼青能感觉到孙舟龄抓住她衣角的手指有多用力,明明这孩子一晚上没吃了,还吐了那么多次,却竟然还有这么大力气,她的卫衣都快被他绞出个洞了。

    早知道就该多捡几块塑料片,之前的那块在船上弄丢了,现在她只有一个大扳手,砸硬东西可以,遇上软的就完全不管用了。尤其是碰见棉花人偶这样打别人硬、被别人打软的,没把剪刀小刀铁片之类的玩意儿,还真令人愁得慌。

    孙舟龄眼泪汪汪,鼻子一抽一抽的,把本就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身体缩得更小,脸埋进葛曼青的卫衣帽子里,躲在她后头不敢抬头。

    棉花人偶歪头看着他,皱眉道:“袭警?”

    孙舟龄大气不敢喘,生怕多喘一口气就会哭出声来。

    葛曼青替他回答道:“你头发上刚才有一只小虫子,他看见了,顺手就帮你捏死了。但是捏完才反应过来突然碰你的头发好像不太礼貌。”

    棉花人偶不相信,依然盯着他,问:“那为什么哭?”

    “害羞。”

    “害羞会哭吗?”

    “他干什么都哭,路上走得好好的都能莫名其妙嚎一嗓子。”

    棉花人偶还是不信,但它又摸摸头,实在没找见哪里不对。它看向自己的同伴,同伴也摇摇头,表示没看清。

    它们的头发用的是极细的纯黑丝线制成,恰巧孙舟龄的粗针也黑色的,加上他动作速度快,突然这么扎一下子还真不容易让人看清。

    于是,尽管它们都不太相信,但此事还是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棉花人偶整理一下表情,再次微笑道:“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呢?”

    葛曼青觉得它们这个样子不像警察,倒像是酒店的服务员,主打一个微笑面对客户。可孙舟龄却连眼睛都不敢睁了,他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恶意,而这股恶意正是冲着他来的。

    孙舟龄自我感觉,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天性心思敏感的人,相反,他觉得自己绝大多数时候都单纯愚蠢得可怜。

    他家是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上到初三时他便已经是全家学历最高的人了。中考后,他以乡里第五名的成绩被送到镇里上高中。

    还记得入学第一天,他站在开学典礼的操场上,同学们衣着光鲜亮丽,而他浑身灰扑扑得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老土冒。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虽非恶意,但也足够让薄脸皮的他在近两个小时的典礼中没敢抬一次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自卑消沉。孙舟龄知道,衣鞋不过身外之物,他来到这里,为的是学习、为的是成绩。

    而实际上,根本不用他这般自我安慰,同班同学对他所展现出来的热情实属夸张,甚至让他这个向来内向的人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开朗少年。他那个时候觉得,他的同学们全都善良又可爱。

    同学们对他的关照大都因为他家条件不好,但是学校里比他家庭条件更差的人也不少,贫困生补助的名额他没争到,同学们还为此替他愤愤不平了许久。

    那段时间,他甚至吃饭都不需要自己掏钱,同学们自然会给他分午饭分晚餐。他说过好多次,他家虽然条件差了些,但还不至于到吃不上饭的程度。可少年的热情是那么赤诚美好,单纯的善意根本容不得他拒绝。

    直到他多次在饭里吃到了泥土和石子,意外看见向来对他笑脸相迎的同学悄悄把他的习题册撕碎丢进厕所冲走,他才恍然将之前多次被他忽略掉的异样串联起来,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着积极和正面的情绪,人总是喜欢用相反的面具来伪装自己。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迟钝逐渐被敏感取代,他越发胆小谨慎,对所有人。

    自然,也包括棉花人。

    它们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恶意?因为第一次幻境没能杀死他?因为他刚才的冒犯?

    久久得不到回答,棉花人偶耷拉下脸:“你们究竟有没有事要报警?说谎浪费警力可也是重罪!”

    滴——!

    门外忽然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

    一辆出租车亮着绿色的灯牌,停在雨幕之中。

    车里开着灯,窗户没贴防窥膜,司机的脸清晰地落入葛曼青眼中。

    他身着黑白西服套装,细条纹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合适的位置,白色手套包裹住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头发则整齐梳在脑后,应该是打了摩斯,一点碎发都没留。

    他微笑着看向他们,方圆脸脸型流畅,五官也长得规整周正,笑容标准。

    只要忽略他惨白得过分的肤色,和红润得和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嘴唇,葛曼青相信,孙舟龄要是看见他,肯定不会吓得尖叫。

    只不过需要排除的这两项都踩在了孙舟龄最敏感的神经上。

    果然,下一秒,孙舟龄的惨叫在葛曼青身后炸开,是如此的突如其来,以至于葛曼青虽已有预料,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的声音总是比她捂耳朵的动作更快。

    司机轻轻笑了笑,对葛曼青动口型道:“上车吗?”

    葛曼青没着急答应,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说。

    就如同他这身职业装所展现出来的一样,司机的一举一动都体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只见一把黑色大伞展开,司机迈着优雅干练的步伐,推开了警察局的玻璃门。

    “您好,是需要用车吗?”

    葛曼青噌的一下揪着孙舟龄跑到了门外。

    两名棉花人偶反应过来,怒道:“雨没有变小,你们还不能走!”

    葛曼青却只对司机勾勾手:“关门,出来说。”

    棉花人偶气急,却只能隔着玻璃门无能暴怒。

    司机站定在她面前,葛曼青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拿了另一把雨伞,应该是给他们用的。

    不错,服务真细致。

    “您好,需要用车吗?”司机的声音也和他的装扮一样职业化。

    “南湖市瓦口镇,能去吗?”

    司机笑容不变:“能去,两位一起吗?”

    “一起。怎么收费?”

    司机伸出一根手指:“这么多,一口价。”

    葛曼青:“一百还是一千?”

    司机笑笑,不说话。

    “总不会是一万吧?”

    “当然不会,上车吗?”

    “我的手机死机了,而且身上也没带这么多现金。”

    “没关系,先上车吧。”

    孙舟龄绞紧葛曼青的衣摆,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没事儿,先送你回家。”

    孙舟龄还是摇头,葛曼青无奈道:“玉米全扔了,路这么远,你饿晕了都不一定走得回去,听话,坐车走。”

    说完,孙舟龄再一次被强迫推上了车。

    出租车内陈设干净整洁,白色座椅套上没有一点污渍,还喷了空气清新剂,柠檬味的,虽算不上有多好闻,但已然比绝大部分普通出租车都好上几倍了。

    孙舟龄一上车就开始装死,抱着葛曼青的胳膊不撒手,头埋在她肩膀上,不动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葛曼青感觉到一股潮湿的触感,才发现他竟然是在哭。

    不错,成长了,这次没有扯着嗓子嚎,她替她的耳朵感谢他。

    司机贴心地照顾每一位顾客的情绪,打开广播,轻柔舒缓的音乐在空气中流动,孙舟龄的心情渐渐被音乐抚平,很快,后排两人一起进入了梦乡。

    车子好像开了很久很久,葛曼青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雨停了,外面刮起了大风,然后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再之后,四周都变得非常安静。

    “乘客您好,南湖市瓦口镇到了。”司机的音量刚好能把他们叫醒,又不会把人吓到。

    他的微笑像是被焊在了脸上,连嘴角的弧度都一点没变过。

    “两位一起下车吗?”

    “嗯。”葛曼青刚睡醒还有点懵,打了个哈欠,去拉车门,门纹丝不动。

    她一下清醒了。

    司机回头看向他们:“车费两位谁来支付?”

    孙舟龄迷迷瞪瞪,眼睛还没睁开:“唔,我来吧,我带了现金,但是可能不太够……”

    忽然,葛曼青眼前一花,大片的红色喷溅,座椅、靠背、车顶、窗户、地面以及她的衣服上,所有她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鲜红刺目。

    黏糊的液体沿着她脸部的弧度往下流,其中有细碎的渣,腥甜的气味浓烈,她嘴里能尝到温热的、又生又腥的味道。

    孙舟龄不见了,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正埋头抱着什么大口大口地咀嚼,狼吞虎咽。每一口,肉纤维撕裂的声音、骨头被嚼碎的声音,都杂在司机的吞咽声中。

    他发出了满足的喟叹,抬起头,孙舟龄的头颅被他倒捧在手里,高中生细瘦的脖子上还连着半边锁骨。

    “唔,”孙舟龄迷迷瞪瞪醒来,隐约听见司机的话,一边摸口袋一边正要张口:“……唔?!!!”

    葛曼青忽然捂住他的嘴,力道大得要把他的牙给捏碎。孙舟龄吓了个激灵,觉全醒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还大,颤抖着,仿佛在问怎么了。

    “还是……”我来吧。

    话没说完,葛曼青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眼前的世界颠倒,司机惨白的脸被鲜血染成艳红色,他的嘴在上、眼在下,凑得极近。

    车后座,孙舟龄瞳孔震颤,目光极尽惊恐,与她相视。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无比的疼痛,可是又分不清到底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在痛。

    司机大口咀嚼,口中的血肉被牙齿嚼碎成渣。很疼,所以,他嘴里的是她的血肉吗?

    疼痛的感觉又瞬间消失。

    “唔?”孙舟龄发出茫然的呜咽,葛曼青回神,“还是”后面的三个字是无论怎样也不能说了。

    她松开孙舟龄,问他:“你家具体住在什么乡什么村来着?”

    她幽黑的眸子注视着他的双眼,孙舟龄在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句警告:问什么说什么,别乱讲话。

    孙舟龄咽了口口水,颤声道:“方塘乡…祥林村……”

    “师傅,去方塘乡祥林村。”

    司机依然保持着他极高的专业素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笑道:“好,请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出发了。”

    车子继续向前开,葛曼青看向窗外,手指放在腿上,轻轻敲击。

    她知道司机伸出的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一百、不是一千、不是一万,而是一个人。

    有点麻烦了,这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下车了。

章节目录

葛曼青她不能死[无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野田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野田河并收藏葛曼青她不能死[无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