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酒室已不能再被称为藏酒室,因为它此刻不仅没有屋顶,甚至连墙壁也没了。不仅是藏酒室,偌大的院子,一间完好的房屋都没剩下。

    藏酒室又能被称为藏酒室,因为它还有酒在。四管事重新搜罗来的酒正整齐码放着。

    陆小凤仍旧浑身无力地半躺着,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也无需任何束缚,他所中的软香散足以令他使不上半分力气。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杜仲正捧着酒大口畅饮。不过陆小凤看的却不是酒,而是他的手。

    正是这只手,打碎了所有墙。

    一拳,一面墙。拳落处,巨响声起,墙上顿现一个大洞,继而裂纹蔓延,墙体轰然倒塌。最叫人惊叹的是,打塌这么多面墙,杜仲脸上仍不见丝毫疲态。陆小凤不经在心中暗自思量:自己正面硬刚那拳能有几分胜算?

    而这个被清理一空的院子里,除了杜仲和陆小凤,还有一十二人。这十二人看似随意席地而坐,实则围着陆小凤和杜仲,间隔有度,布局得当。且这十二人与猛虎堂其他镖客不同,皆沉默寡言,从昨晚直到现在,陆小凤就没听他们说过一句话。

    若是陆小凤还察觉不了有问题,他也枉被称为第一聪明人了。他之所以被擒,根本不是因为那些被砸的酒,而是因为他是引人上钩的饵。不过,他暂时还不清楚,杜仲打算钓的是哪条鱼?

    陆小凤正想着,远远瞄见院门处出现了一个人。

    “花满楼。”陆小凤高声呼唤好友。

    花满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衣角沾染了不少灰尘,从大门到这处院门一路过来很不好走。但他心中清楚,最危险的是这个院子。他能感受到十数道凝如实质的目光牢牢锁定着自己,正伺机而动。

    陆小凤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身后,诧异道:“只你一人?”

    “她有些事。”花满楼没有迟疑,缓步往前。他既入了这局已无法退却,倒不如坦然赴之。

    抬脚,梯云纵起,人已至院中。

    剑锋迎面而来。

    第一剑至。

    第二剑、第三剑……后续十一剑接踵而至。这十二剑更应被称为十二招,同一剑法的十二招。不用于一个人连使十二招气力接续上会有停转,十二个配合默契的人使出的连招没有丝毫停滞。破空声尖锐不断,几无停歇。

    “当当当”十二声响。花满楼手中的折扇拦住了十二柄剑,也留下了十二道划痕。

    十二人轰然散开,结成剑阵将花满楼团团围住。花满楼展开折扇小心对峙。又一柄剑先出,后续十一柄剑再度接连而上,比之前更快。花满楼脚下梯云纵再起,或闪或守或攻小心应对。

    十二招毕,又十二招起。以十二为一轮,十二柄剑变换不断,再无停歇。招式越来越快,快到只闻剑声,不见其影。

    花满楼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看似还能勉强支撑,实则进退完全被剑阵牵引。一旦剑招继续加快,他无法跟上,必将成为剑下亡魂。

    必须先突破剑阵!

    四周被围,那便向上突破。

    花满楼脚尖轻点,窜出一人多高。剑阵变化,十二柄剑齐齐往上刺去。梯云纵,连缥缈不定的云亦可做梯,何况是有实质的剑。花满楼脚底虚踏剑尖,不等剑风至,已借势跃出剑阵。

    不等花满楼站稳身子,又一劲风至。

    破空声不似剑风尖锐,却刚猛之至,有摧枯拉朽之势。

    是拳风。

    杜仲的绝招,猛虎下山。

    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荡平四方。

    花满楼深知这一拳之猛不敢硬抗,连忙避让,仍是被拳风带倒,身子不由向□□斜。斜后方长剑尾随而至正刺向他右侧,但他身形不稳,再无法闪避。

    鲜血四溅。

    “住手。”陆小凤一声大喝叫停了所有人。他重重喘着粗气,软香散药力之下,方才全力的一声喝几乎用尽了他能凝聚的所有力气。可他不敢有丝毫松懈,面色凝重,声音不大却饱含千钧,一字一句继续道:“杜堂主,我觉得你不会想见到一个疯子。”

    杜仲目光落在面前捂着右臂颓然站着的花满楼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还正想会一会那个疯子。”

    阳光刺得叶疏桐睁开了眼。她坐起身,还没从恍惚中缓过神来,便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终于醒了。你不知道你跑着跑着突然倒下有多吓人。”

    跑?又突然倒下?叶疏桐的思绪随着疑惑回笼。

    她想起来了,今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和莫阳拿着买到的迷药悄悄潜入了山神庙,按照计划成功放倒了那三个偷奸耍滑的家伙。然后……

    然后就出了意外。当时莫阳正给莫书松绑,她不过眨了下眼,原本莫阳站着的地方就换成了另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人啊!不止出现得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模样更是骇人,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脸颊下凹,简直像是骷髅成精跑出来夺人精魂。

    那时叶疏桐才知道,真正被吓到是不会叫的,那浑身的力气早都随着魂儿一并被吓丢了去。

    “快跑!”当时是莫阳的叫喊唤回了叶疏桐的神智。

    跑!快点跑!她吓破了胆,来不及去看死死抱住老者的双腿为她争取时间的莫阳,撒腿便跑,一心只想离那个吓人的老头越远越好。叶疏桐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她只是没命地跑,一直跑到力竭摔在地上晕倒。

    记忆在此刻中断。

    “喂,傻了?”一只手伸到叶疏桐眼前晃了晃,“这是摔傻了,还是本来就是个傻子?”

    叶疏桐还有些许茫然,她当真从那吓人的家伙手上逃出来了?

    那只手不甘心地又晃了晃,继而很快有了结论:“果真是吓傻了。”

    “你才傻了!”听着这烦人的声音,叶疏桐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压在心头的惊慌随着这声吼一并宣泄了大半,她顿时感觉周身轻松了不少,似乎印象中的那个跟鬼怪一样的老头也没那么怕了。虽然她仍有些发颤的手无情地表示着这份不怕实在不算坚定,可哪又如何?再害怕,她也必须要回去,她绝对不会将莫阳抛下。事是她惹的,祸也应该她来抗。

    打定了主意,叶疏桐只觉得心头的害怕又减轻了些。她抬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那男子很年轻,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身形精瘦有力,应当是个练家子。

    此人正是曾到访过高家送礼的钟鸣。钟鸣因高家出事耽搁了行程,干脆边走边玩,走到此处正撞见叶疏桐跌跌撞撞迎面跑来,还没跑近,身子一歪就到了下去。

    其实,叶疏桐是因为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又在惊恐之下跑了许久才会脱力晕倒。钟鸣不知其中缘由,陡然见到有人倒在他面前,也是唬了一跳。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不过在看清少女面目后又停下脚步,确认她没有外伤也不像受了内伤,便蹲在一边等她醒来。

    此时,叶疏桐看着钟鸣,钟鸣也在看着她。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钟鸣微微后倾,拉远和她的距离,边摇头边咂了下嘴,道:“小姑娘家家的,盯着男人看可不好。”

    叶疏桐“哼”了一声,道:“不看清楚,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打我坏主意的坏人。”

    “瞧你这话说的。”钟鸣大声叫屈,“我若真想做什么,不趁你昏迷时做,非等你醒了?”

    “有道理。”叶疏桐装作被说服的样子,实则目光落在了他因动作而露出来的靴子口上,暗道:那里好像藏着武器,果然是个练家子。她眼珠一转,很快有了主意,拱手一礼,诚恳道:“是我误会了少侠,抱歉。”

    “少侠?”钟鸣失笑,“我可当不了这称呼,你唤我名字就好,我叫钟鸣。”

    “钟鸣,好名字。”叶疏桐开口便是夸赞,“一听就是乐于助人的人。”

    钟鸣摆摆手,道:“你可莫要给我戴高帽。我这人最不爱的就是乐于助人。不过你要是给我一两银子,我倒是不介意把你背去县城。”

    叶疏桐听他不过只索要一两银子,不由笑出了声,心中更是暗喜,既然贪财,那就更好办了。她哼了一声,故意摆出小姐架子,说道:“一两?只要你帮我个忙,我给你一万两。”

    “一万两?”钟鸣惊叫出声,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上下打量叶疏桐,“你衣着的确不俗,但是一万两……算了,小姑娘你还是别学大人吹牛。”

    “谁说我吹牛了?”叶疏桐摸出腰间玉佩举到钟鸣眼前,“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可是玉石叶家的二小姐,一万两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玉石叶家,那倒的确拿的出。”钟鸣像是才知晓叶疏桐身份喃喃自语,转而突然警觉道,“这一万两不会是我的买命钱吧?”

    “你想什么呢?我买你命做什么?”叶疏桐真是不理解他脑子到底怎么长的,买命钱?她是那种人吗?她气得瞪了他一眼,才说道:“会有点危险,不过危险的不是你。”

    钟鸣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九里坡上的山神庙。到时候我会把庙里面的人引出来,你只要悄悄溜进去,把里面被绑住两个人带走就好。”叶疏桐看着他的眼睛,郑重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都引出来,你不会有危险。”

    “那你呢?”

    “我不用你管,你只要救出那两人,一万两就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钟鸣知道她误解了自己,连忙道,“你要是没法脱身,谁给我一万两?”

    叶疏桐因他守着自己而产生的些许好感被他这番反复犹豫消磨得烟消云散,她只觉得这个钟鸣怎么既贪财又胆小。她扯下玉佩,扔给钟鸣,道:“这玉佩给你,在我们叶家任何一间店铺你都能凭它换到银子。而且……而且待莫阳得救看到玉佩,知道是我的主意,也不会与你为难。”

    提到莫阳,叶疏桐只觉得心慌。落到那些家伙手上,吃点皮肉苦还好,若是……若是……叶疏桐根本不敢多想,连声催促道:“凭证给你了,你快跟我去!”

    钟鸣收起了调笑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叶疏桐,好像才认识她。他问道:“为了一个护卫,值吗?”

    “什么护卫?他是我认定的家人!”叶疏桐救人心切,没细想他一个连自己是叶家二小姐都认不出的人,怎么会知道莫阳是自己的护卫。她转而再次催促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多话,快些!”

    正如叶疏桐担心的,莫阳现在十分不好过。他被反手绑在树上,身上被鞭子抽的血痕累累,滴落的鲜血浸湿了土地。

    “桀桀桀。”鲍六狞笑着,握着鞭子的手隐隐颤抖。报仇的快感似如潮水般吞没了他,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空虚。不够,完全不够!这几鞭子根本无法抵消这两人给他造成的伤害。果然,少了一人就是不行。鲍六又一鞭子下去,带着压抑不住的恶意说道:“叫啊!为什么不叫?把你家小姐叫来,我就放过你。”

    莫阳被打时一声不吭,听了他这话,更是直接闭上了眼,面上满是对他的不屑一顾。

    “好!”鲍六彻底被激怒,又一鞭子下去,“我看你骨头有多硬。”

    “鲍……”尤可为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他自认不是个好人,坑蒙拐骗做了不少坏事,害了不少人,可莫阳的惨状仍叫他心惊。他看着鲍六面目狰狞的那张脸,突然觉得这个曾经的兄弟很陌生。

    “我们不能再留了。”刀疤不知何时走到了尤可为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这个距离,哪怕再大点声,鲍六也听不见。但刀疤担心的不是鲍六,而是里面那位。

    “可是,老六……”

    刀疤看出尤可为的犹豫,心中焦急,又道:“咱们当他是兄弟,他当咱们呢?咱们为了陪他报仇折腾了多久?还差点……”刀疤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及此事,立刻住了口。

    尤可为瞬间变了脸色。他干过许多坏事,但那一件绝对是最坏的坏事,因为他杀了人,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哪怕已经知道那人已经尸骨无存,他还是无法忘记那双死死盯着他满是怨毒的眼睛和浸湿他双手的鲜血。

    “尤子。”刀疤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到了猛虎堂,手上怎么可能一点血不沾。”

    “那不一样……”听说欠债的受不了自杀和自己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刀疤稍大力地又拍了拍他,待他抬头看自己,又道:“你是为了救我,那条命算我的!”

    “疤哥……”尤可为鼻头一酸,心道:疤哥待自己真好。

    “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也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刀疤轻轻拍了拍尤可为的肩膀,“叶家那小妮子跑了两回,不知道会不会招来人。你听我的,跟我一起找机会走。至于老六,咱们已经陪他做了那么多,也算全了兄弟情分。”

    “可是里面那位……”尤可为用下巴指了指屋内,“咱们走得掉吗?”

    刀疤揽住他的头,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说:“你真以为那老家伙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厉害?真有那么厉害,能让叶家那小妮子跑了?你听我的,咱们逮住机会就跑,等咱们跑回猛虎堂,有堂主撑腰,还怕他?”

    尤可为连连点头,又犹犹豫豫地看向鲍六。

    刀疤轻拍了他后脑一下,急道:“你可别犯浑,老六已经魔怔了,我们劝不动的。倒是你我,你想想咱们若是现在不走,真到了那时,老六是那位徒弟,他或许还会花费心思护上一护,咱俩说不定只能沦落到当个挡刀的垫背。你想想那人模样,会是好人吗?会管咱们吗?”

    尤可为一听这话,所有的犹豫登时没了。他暗自腹诽道:那何止不像好人,简直就不像个人。饶是过了这么多天,一看他的脸,心里仍是会发憷。尤可为当即点头,小声道:“我听疤哥的。”

    见尤可为答应,刀疤暗自松了口气。鲍六眼见是拉不回来了,他实在不想再少个兄弟。

    两人正躲在一边偷偷商量着,突然听到一声娇喝。

    “住手。”

    叶疏桐原打算先潜伏再伺机而动,结果刚靠近山神庙就见莫阳被打的血肉模糊。她心中焦急,哪还顾得上其他,立刻跳了出来。

    尤可为前脚还听刀疤猜测叶疏桐找到帮手,后脚就看到了叶疏桐,只当帮手真的到了。他脚下发软,恨不得现在就逃,又仍舍不下对鲍六的兄弟情,便高声道:“你的帮手呢,一起出来。”

    这话不是对叶疏桐说的,而是提醒鲍六,最好鲍六能反应过来和他们一起逃。却不想鲍六仍旧气定神闲,甚至有些挑衅地看向叶疏桐。

    “你有帮手,我也有。师父!”

    话音落,灰袍老者从屋内走了出来。此人身形干瘦,尤其那张脸最为骇人,正是云初霁先前在行云潭前树林遇到的老人。

    叶疏桐再见此人,仍是被他瘦如骷髅的面目唬了一跳。她拼命按住恨不得现在就逃走的腿,看似很有底气实则虚到不行地大声说:“我的帮手可比你的厉害。”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按照原计划,突觉颈边一凉。

    而耳边的声音,让她的心更冷。

    “疤哥、尤哥、六哥,多日不见,你们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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