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的骚乱已然接近尾声。

    相比起刚出府时的乱象,此刻或许能算作归于往日平静,除墙面檐角多了些因战斗而造成的损毁,其他的倒同往日别无二致。

    主观上是这样想的,不过陈芫余光瞥见张灵玉眉间压着的郁气,还是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她现在也确实没有说这些的心思。

    在山里受条件制约,能做的事着实有限,这会儿回到大本营,便骤然多出了数不清的待办事项,陈芫甫一进二门,脚步都不带停地先取了器官保存液——库存姑且还算充裕,也不知道是该说今晚大家运气都挺好还是萧霄尤其倒霉一些。

    有她找药的功夫,三个伤员都被放了下来。枳瑾花伤势最轻,由陆玲珑陪去边上休息,陆家小分队余下的几人大概都获知了消息,正围着娃娃脸问东问西,陈芫拎着保存液走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六个人六双眼睛,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的朝自己望了过来。

    陈芫:……

    “让我一下,”病人和家属都是熟人,她心头着实有些犯怵,但表面上还是面不改色的径自穿过了这群人,路过娃娃脸的时候,把手上的保存液递了过去。“知道该怎么用吗?”

    娃娃脸点点头,抱着保存液去了,云自然带着断臂跟上,陈芫撑着地垫在希边上跪坐下来,又吩咐道。

    “我刚刚看见监护室空着,你们谁去找人把萧霄送过去吧。”

    伤病当前,医生说的话与圣旨无异,家属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以藏龙认识的人最多,于是敦敦敦跑远了——这下边上就只剩三个人,陈芫压力稍减,伸手去搭希的脉象。

    跟之前没什么差别。

    尸毒发作的速度不快,鬼气又被封得严严实实,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她慢慢抽出希下颌的那枚毫针,针尖脱离皮肉时带出几缕肉眼不可见的黑气,但因为没有真炁支撑的缘故,轻而易举地就被她碾碎在指间。

    山东大汉闷哼了一声。

    骨折和尸毒都不是他昏迷不醒的主因,实是被游魂附体致使魂魄不稳,此刻鬼气渐去,三魂七魄归位,五感便先于意识的醒了过来,自然能够觉察到身体上的疼痛。陈芫皱了皱眉,略俯下身,低低问道。

    “忍得住吗?”

    她话音听上去颇有股慈悲劲儿,动作上却全然不是同一回事,一边问,一边单手按住山东大汉的肩膀,极轻且极迅速的抽出了第二枚毫针。“忍得住我们就不打麻醉。”

    希默默地咬紧了牙根。

    这话说得就跟她手边真有麻醉条件一样,零心想别说是向来以纯爷们儿自称的希,这种时候是个男人都不能说自己忍不住痛,下一秒又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帮把手,”陈芫冲名义上的手下败将点了点下巴。“按住了别让他乱动。”

    他心里吐槽归吐槽,大夫说的话还是只能照做,藏龙带着两个医助回来,原打算安静将萧霄移送到位,又听见陈芫吩咐道。

    “再去要点生理盐水和安眠药,等会儿会有公司去市里医务室的车,你们跟着车走就是了。”

    生理盐水刚好医助随身带的急救箱里就有,不过安眠药还需要再找,藏龙任劳任怨地原路出发,王二狗也跟着萧霄一块儿走了,在场没事做的只剩一个白式雪,陈芫思索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把急救箱推到她脚边。

    “找一下纱布。”

    这一来是免得他们闲着胡思乱想,二来医疗人手紧张,现成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故而陈芫使唤得异常心安理得,她拔完了针,真炁在希体内转过一圈,便将残毒尽数逼出他眼角,纱布上转瞬间浸了一团墨水样的水渍。

    ……带着毒的,还不是一般的医疗垃圾。

    陈芫换了三四块纱布,见尸毒排得差不多了,于是单手揭开生理盐水的橡胶塞替他冲洗眼睛——这些都是随便来个人就能做的事情,她倒空了一整瓶盐水,正想去准备室换身衣服,眼角余光却看见有一行清液,静悄悄地从他眼角淌了下来。

    陈芫顿了一下。

    “冰盐水直接进眼睛会有点刺激,”她伸手去揭第二瓶生理盐水,在心底叹了口气,像是叮嘱,又像是对谁解释般的说道。

    “时间紧迫不得已,对不住了,你就多缓一阵再睁眼吧。”

    <<<

    术前准备室的窗棂被敲响的时候,陈芫正在扎头发。

    她嘴里咬着头绳,没法出声问外头是谁——当然也不用问是谁,圈里人哪有感应不到自家护身兵器的道理,陈芫就着双手拢住头发的姿势一抬肘,龙虎山的旧式木窗栓便应声而落,窗扇外掀,露出一张拘谨而又忐忑不安的少年脸来。

    张楚岚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他回来的一路上运气还算好,并没有被发现,之后又成功跟冯宝宝会和,就他个人而言今晚的事情都已经圆满收尾,唯独兜里放的这枚针囊烫手,是以辗转问了一圈,终于还是摸到了学姐的位置。

    来是来了,窗也开了,但事到临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陈芫也并不多问,略一勾手指,原本被他捧在掌心的铜蝉便颤悠悠飞起,回落至她腰间。

    学姐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想说话。

    具体是不想说话还是不想跟他说话不得而知,张楚岚有点心虚,他原本都把这位当作高岭之花来看的,虽然这回偶然产生了丁点交集,但说实话还不算太熟,承了这样的人情也只能当是大佬一时心善给扶弱济贫来了——大佬当然可以不想说话,被济贫扶弱的人该道谢还是得道谢,张楚岚做好心理准备,刚动了动嘴唇,又被陈芫截断了话头。

    “行了。”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不想说就别说,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一定有兴趣知道。”

    这话说得傲慢,不过确实符合她一贯的画风,张楚岚心说可能这就是大佬风范,又见她偏头看了过来。“徐三徐四回来了么?”

    徐三是见着了,徐四大概还在做收尾的活儿,张楚岚照实说了,陈芫沉吟了三秒,又问他。

    “公司这回调的直升机里,还能匀出位置来吗?”

    张楚岚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有些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不过他又迅速反应过来陈芫想做什么,下意识挺直了肩膀。“我去问问,最少应该能有两个。”

    陈芫比了个OK的手势。

    她刚刚留下萧霄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山上虽然各方面都差强人意,唯独交通却比医务室便利得多——事情既然有了着落,陈芫便披上白大褂转身欲走,将将出门时,又听见张楚岚叫了她一声。

    “学姐。”

    陈芫回头去看,光影错落间看不清少年神色,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似乎笑了一下。

    “谢谢你啊。”

    <<<

    再出门的时候,陆瑾已经守在外面了。

    不久前刚被这位爷骂过,按理说这会儿见面是有点尴尬,不过现在头上顶着大夫的身份,说起话来倒也有底气——之前不太好讲的话当着正经长辈的面总算是能说出口,陈芫冲老爷子点了点头,掠过寒暄直奔主题。

    “山上没有手术条件,萧霄的手臂我做了处理,姑且是抢到一点时间,不过他这伤口离断平面太高,我学艺不精,也不敢贸然下手。”她顿了顿,又说道。“之前您没来,我就擅自做主先联系了我姑姑,您要是能联系到距离近点儿的前辈更好,公司那边应该有直升机送我们去机场,如果没有人选,就得安排一下我们直飞北京。”

    陆瑾知道她在说谁。

    陈家第三十二代传人里统共就两个女人,长女二十多年前带发出家,早就不过问凡尘俗事,她所说的应该是上一代的陈家次女,如今挂名在北京协和,做协和骨科的主任医生。

    陈家这块招牌已然足够靠谱,北京协和的地位更是不用多说,她既安排好了,那陆瑾也没什么好犹豫的,点头道了声有劳,痛快地掏出手机交代相关事宜。

    于是陈芫又进监护室去看萧霄。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事已至此,在到医院之前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保证伤口不崩不裂不出意外——这里倒没有ICU不能使用手机的规矩,她在陪护椅上坐下,转手又点开了小姑姑的头像。

    刚刚SOS的时候怕她睡了看不到消息,陈芫就直接打了电话,好在陈秀兰女士这周值夜班,不然未来几天少不了要抱着负罪感过活。

    她发了个【我来了】的卖萌表情包,又运指如飞的补充说明:现在正在准备打飞的,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就能到,您受累,给我们预留间手术——

    小姑姑发起了语音通话。

    陈芫盯着屏幕,她其实很少跟长辈通电话,大概是因为每回通电话都得挨骂的缘故,但此时此刻总不能不接,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开了绿色小按钮。

    “你是不是傻的?”

    果不其然,小姑姑第一句就开始训人。“知道事情大条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要不是我今天刚好看到了,你说说你该找谁哭去?”

    她训归训,语气倒不算很激烈,陈芫犹豫了一下,没吱声,又听小姑姑续道。“你爸也是,五六十岁了还玩这套,我都替他丢人。”

    嗯……

    陈芫觉得自己之所以跟小姑姑关系不错,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因为这样各打五十大板的铁面无私。

    虽然自己挨了训,不过听见亲爹被骂也不算亏,她不去接话,避重就轻的另开了话题。

    “这次见到两个不认识的熟人,回头见面了再跟您细讲。”陈芫停了一下,又问道。“寒石今天在家嘛?”

    寒石大名陈新元,小她六岁今年高三——陈秀兰一眼识破她想转移话题,没好气地敲了敲桌板。“别跟我玩这套,”说是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顺口抱怨了一句。“臭小子刚刚还被我抓到没睡觉,你来正好,帮我看他几天。”

    离高考只剩一个月,家长有点焦虑也不是不能理解,陈芫乖乖应下,又细说了一遍萧霄的伤势体征,说到末了,忽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异样骚动。

    听声音远近……竟像是在府里。

    “小姑姑、”陈芫止住话头,慢慢抬手覆上门板,轻声说道。

    “外面好像有点不对,我得出去看看,有事我们……打字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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