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休息室的。

    或许跑了,或许没有,路过下马亭时恍惚回忆起这段石板路十多年前也曾走过,那个时候龙虎山套票一张十五,轮椅咕噜咕噜碾过石板,上山的路好长好长——她那会儿还不会轻功,爬树去摘桑葚,要是不巧穿了裙子,小伙伴就会板着脸、既生气又没有办法,小石子打下的果子拿衣袖接,雪白袖角会染上难洗的紫色,以至于神仙也一度平易近人地想过,要不要在她来的时候换上青衣。

    ——怎么还记得呢?

    自打老爷子退隐,一晃有十年没上过龙虎山,4A景区升了5A,青山虽犹未改,配套设施却大换样,年少时的记忆像隔着一层不真切的烟云雾霭,拂去后一切都崭新、一切熟悉感都在转瞬间破灭、都要从头再来。

    ——怎么不记得呢?

    年年不上山,年年都有信来,最开始是老天师代笔,三个百岁的人隔着千山万水在纸上打嘴仗,后来智能手机横空出世,会用社交软件了就更了不得,上个月还提起后山栽的桃树长势颇佳,叫她秋天得空不妨上山摘桃,倘若有事要忙,那就等春天来看看桃花……

    这回上山,还没来得及看桃花。

    过下马亭之后是龙街,陈芫初时还好好走在路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路过的人总频频看她,于是纵身上墙——夜风猎猎,吹得她眉眼间弧度愈发孤凛,却唯独有一隙,温柔地拂过发间。

    陈芫猝然停了下来。

    她回头去看,只看见模糊而无边际的夜色,长夜将尽时群星黯淡,像舟客疲倦又温和的眼睛,上了不回航的船却不肯渡岸,偏要最后回望一眼人间。

    ——是您吗?

    有那么一瞬间,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忍住了,难以表述的巨大悲恸骤然升腾而起,让人恍惚中竟生出一种、或将被溺毙的错觉。

    陈芫伸手碰了碰眼角。

    本来以为自己会哭的,但是没有、还好没有——

    “我好好的。”

    四下无人,迎面而来的夜风也凝固在此刻,而天宽地阔群山旷远,万物都以沉默作答。

    “我好好的。”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似是想笑一笑,可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睛。

    “您且……安心去吧。”

    <<<

    诸葛青正在刷微博。

    夜色已深,门口遥遥地亮着一盏暖光壁灯,光线半拢住邻近的一株四季海棠——这代陈家家主走务实路线,就连室内观赏用盆栽,也兼具了可供入药的实用性。

    本来是在陈芫房间里摆着的,不过以前某次父女斗争里大小姐故意换了盆小番茄,为了圆场,这株无辜受牵连的海棠只能由他接手,于是诸葛青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在陈家有了自己的专用客房。

    也不知道大小姐拿炁养的小番茄怎么样,从她发的朋友圈来看应该长得不错,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她带来金华展示成果……

    应该不太好吃。

    诸葛青摸了摸下巴,遗憾地打消了去隔壁偷番茄的念头。

    话说、如果真偷摘了会被大小姐发现吗?

    大晚上不睡觉的后果就是脑子里容易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诸葛青一边发散思维,边一心二用地给关注的博主点赞,心说万一被发现自己怕不得被暴走的大小姐现场取材扔进后院那方活泉——他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去隔壁偷个番茄也未尝不可,行动力极强地翻身下床,小心拉开了卧室门。

    入目是一片暗沉的寂静。

    同为久居江浙的老牌世家,与八卦村的传统水乡民居不同,陈家大宅的主体实是栋中西合璧的民国风三层小洋楼,走廊里铺了厚地毯,吸音效果一流——据说已过身的老太太原本是十里洋场万千解语花中独一朵的天香国色,之所以选取这样的建筑风格,大概也是因为第一任女主人的缘故。

    诸葛青往右拐了十来步,捏住了隔壁房门的门把。

    大小姐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像这种小洋楼,按道理主人家的卧室和客房应该分层,本来也的确是这样,但基于陈家复杂又微妙的父女关系,陈芫在十二岁就义无反顾大张旗鼓地搬迁到了三楼客房区——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是觉得他在其中发挥了一定作用,陈和仁看他总带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迁怒。

    诸葛青对此倒不是很介意,他来陈家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芫逃家到金华散心度假,是以跟陈和仁见面的次数也少,事实上他那会儿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跟陈和仁相处得这样融洽,后来一想,这大概是陈家掌门人在试图委婉地曲线救国。

    他站哪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能打好关系也没必要驳长辈面子,诸葛青心说自己为大小姐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角。

    他并没有开灯。

    当然,他也不用开灯,习武之人大多有点夜能视物的本事,虽然用在这里有些屈就,但做贼总得有点做贼的态度,再者这么多年大小姐房间的布局也没有变化——诸葛青熟练地避开试衣镜,绕过书桌的时候还顺手扯了张纸巾,指尖拂落阳台的推拉门门栓,然后借势旋身,把自己摔进了床边的懒人沙发。

    那盆小番茄就在门外。

    手长脚长的优势就体现在这里,伸手就能够到,诸葛青研究了一会儿要怎么在没光线的条件下拍出好看的照片,无果,于是挑了一颗长在边边缘的摘了,勉为其难地捏在手里,拿闪光灯记录下了这颗小番茄的最后一面。

    ……出于意料地还挺甜。

    诸葛青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多摘几颗。

    他估算了一下大小姐的底线,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再摘两个,正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手机忽然浅浅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大小姐

    <<<

    诸葛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这通电话。

    他这个点不睡觉,当然是在等大小姐来消息报平安,不过这一点她没必要知道,诸葛青本来是打算第二天再回她消息的,然而现在的情况显然跟他预计的不太一样,陈芫向来不喜欢打电话,能打字解决的事情她甚至都不会发语音,更别说在三更半夜给人——

    他唇边笑意微敛,下意识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

    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大脑飞速运转,在得出结论之前,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地、近乎本能地点上了绿色按钮。

    电话那头并没有声音。

    诸葛青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一点模模糊糊的风声。

    还在外边,而且应该不在前山。

    他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嘴上却还是问道。“事情都了了?”

    陈芫不说话。

    其实不该问的,大小姐不是那种爱让人去猜的性格,或者说现在已经不是了,既然打了电话过来,那必然是有事要说,没有人比诸葛青更明白沉默才是此刻的最优解——公司、陆家、龙虎山,三方势力联手,出事的可能性不大,再加上陈家在圈里地位超然,任谁出事也轮不上她……

    但真的没事吗?如果没事,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熄灭的手机屏幕里映出一张皱着眉的脸,不过这点情绪没带到语气上,诸葛青打开扬声器,单手撑住床垫,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来的时候在村口买了木莲豆腐,沾你的光,阿婆给多加了勺糖水。”他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仿佛这通电话只是两人间无数次闲聊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回。“白前两天被金猛带着去了趟屠宰场,今晚还去林里试胆了,我托观和升看着点儿……”

    陈芫知道白请了金猛回家的事情。

    她这会儿没什么精力来听这些,但诸葛青把声音压得很低,说着家常闲话,语气里是能让人落泪的温柔。

    于是陈芫就枕着手机躺了下去,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甚至觉得自己比平时还要来得更加冷静,她本不用打这个电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此刻,迫切想听到诸葛青的声音。

    视角变换后群山仍是群山,是蹲踞在夜里沉默而厚重的影子。这次没有人给铺外套,不过无所谓,想要就这样睡下,如果这个声音能一直说下去……

    如果诸葛青能一直说下去,那她一睡不起也没有关系。

    她的呼吸声慢下来了,但仍然没有说话,诸葛青在心底叹了口气,自然地结束了上一个话题,慢慢试探道。“话说,你养的那盆小番茄——”

    “不准吃。”陈芫反应很快地截断了他的想法。

    大小姐声音有点哑,但这点嘶哑无损她的气势——不准吃就不吃,这会儿她才是老大,不过已经吃掉的那颗也没办法,诸葛青关上阳台门,假装无事发生地把纸巾揉进了裤兜。

    无论如何,能开口就是好事,哪怕被凶也认了,他不再说话,耐心地沉默了下来。

    可陈芫并没有如他预想那样的直接切入正题。

    恰恰相反,大小姐顿了一下,先出口的,却是他的名字。

    “诸葛青、”

    她像是觉得奇怪,又有些茫然地慢慢问道。

    “你为什么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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