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芫的确是走了会儿神。

    她想到自己下山前跟张灵玉约好赶得及就回去,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观察下来也并没有排异反应,等过几天萧霄开始复健,她就能先把手头的事放下、再回一趟龙虎山。

    不为别的,哪怕只是……再道个别也好。

    短短数天,先后失去两个长辈,再洒脱的人也会有放不下的时候——但这种事没必要表现在脸上,陈芫看了眼枳瑾花,又平静地移开视线。

    “是吗。”她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波动。“那一场我都没有看到。”

    当然没看到了,那天她压根儿就没去赛场,一大早就跟着他们一起到后山装探测针,而后更是主动请缨,把突入后山的俩西方异人带去跟老天师见面——那时候她还没拆绷带,因为包扎得过于夸张,两位客人甚至还彬彬有礼地询问了一下,她是否愿意尝试来自西方的魔药。

    知情人一致认为她之所以不去观赛、以及王并之所以能活到半决赛结束,完全是因为罗天大醮不允许私斗。

    当事人没什么特殊反应,这个话题自然也就聊不下去,好在最近圈里能聊的八卦还很多,姑且算是度过了愉快的午饭时间,饭后又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原路返回——萧霄还得住院观察几天,男生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这段时间轮岗陪床。

    虽然这件事听上去很令人感动,不过观萧霄神色,比起感动,好像哭笑不得的比重来得更高一些。

    陈芫心说这也难怪。

    这群人名义上是来同甘共苦的,但今天中午点的菜几乎能现编一本忌口大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蓝发青年微笑的背后,陈芫总觉得看见了他竭力忍耐着的十字路口,好笑之余,不禁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

    “对了、”

    她把小分队送回病房,起身欲走,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康复有我的联系方式。”

    她人长得好看,笑起来当然也赏心悦目——大小姐其实很少会笑,她在陌生人一向面前高冷,面对熟人的时候虽然会放下架子,但总体来说,逗她笑要比逗她开心难上至少十倍不止,此刻突然来这么一下,在感到赏心悦目之前,不由得让人先产生某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萧霄头皮发麻,下意识瞥了眼墙边的标语。

    下一秒,大小姐的视线果然也顺着这个方向,一寸寸地碾过了标语的最底端。

    “按需用药、谨遵医嘱。”她慢慢地、别有深意地念了一遍,又顿了顿,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萧霄当然不敢有什么反应。

    前几天被骂已经够丢面儿了,更何况今天一干损友都在——指望他们救场是不可能的,不落井下石已经很不错了,鬼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手提奶茶的诸葛青。

    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于是陈芫就自觉威慑已经到位,心说自己这波临场发挥之稳真是风采不减当年,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她不再笑,但有那么一瞬间,眉眼温柔地敛下来,温和、而又真心实意地轻声祝福道。

    “……早日康复。”

    <<<

    下午两点,北京东城区某CBD大楼。

    王也抱着衣服被推进了试衣间。

    试衣间不大,墙边的等身落地镜装了一圈led灯,照得其中人影纤毫毕现——棒球帽被强行勒令摘掉了,镜中人一身T恤加休闲沙滩裤,头发随意地抓了个马尾,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跟精致试衣间格格不入的不修边幅。

    他不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早上听说下午要陪大小姐逛街的时候,王也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出家之前他的设定是小也总,虽然王太太不太爱跟家里四个直男一起逛街,但他也不是没跟着做过苦力,对逛街的印象大致停留在男士等候区的沙发、脚边的各色包装袋和手里的手机——都说购物是女人的天性,学妹来北京这些天基本都耗在医院,好容易开始休息,释放一下天性也无可厚非。

    抱着这样的宽容心态,王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为此还特地讨教了一下亲妈,东城区到底该去哪个购物中心。

    ——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般发展。

    王也看着手里的一摞衣服,最上面是件黑色连帽外套,外套胸口的图标冷冷回视过来,像一只充满质问的眼睛。

    他想到一个小时之前诸葛青娴熟发出去的那个句号。

    那会儿是刚吃完饭,他跟诸葛青两个人站在候车点,正捧着手机观察已经超时三分钟的滴滴司机那神奇的行驶轨迹,屏幕上方突然出现了来自【大小姐】的讯息。

    王也心说这个备注跟本人确实非常贴切。

    秉着当代青年应有的素质和教养,他一般不会主动关注旁人隐私,但架不住视力在线,那条信息又太简洁——是只有一个‘?’这种程度的简洁——是以被迫看见了,而还没有等他移开视线,诸葛青又迅速、且极其自然地回了个‘。’。

    王也:?

    感觉有被震惊到。

    他多少有些不太自在,诸葛青却全然没有避讳的意思,迅速取消了订单,尔后才偏过头,对他耸了耸肩膀。

    “姑奶奶吃完了,问我们什么情况。”诸葛青似是无奈地解释,又调侃般的笑了起来。“我俩闲人去接她大驾?”

    王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他虽然看起来一副懒散又没干劲的样子,但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和眼界在那儿,看人还是挺准的——见面第一天就知道眼前这只狐狸是惯会拿面具示人的主,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在提到陈芫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自然而然就会……真心很多。

    可是王也看见他的笑,就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喝醉的女生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睫羽间却坠下一滴泪来。

    那一天太冷了,她的眼泪又太烫,那么沉地砸在手背上,以至于今时今日,王也仍然对那一刻耿耿于怀。

    笑是真的。

    眼泪也是真的。

    他几乎就要问出那句为什么,可话到临头还是忍住了——这两个人是熟悉到能用标点符号对话的青梅竹马,连这种熟悉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他区区一介局外人,只不过阴差阳错之下获悉了些许内情,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替当事人问这样一句为什么?

    “去呗,多跑点路。”他最终这样说道。

    “不然真当我……这么好跟踪呢。”

    <<<

    陈芫掀开帘子。

    进去之前她还是个都市丽人,出来之后就陡然换了个画风,黑红色的蝙蝠袖卫衣搭黑色紧身裤,卫衣上印了一个白色骷髅头,既酷且帅,个性鲜明得让人直觉性想到不良叛逆期。

    诸葛青‘嚯’了一声。

    “杀气那么重?”他上前两步,若有所思地绕着陈芫走了一圈,充分肯定了她的审美。“值得一个不战而降。”

    陈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群垃圾……”她磨了磨后槽牙。

    那群人一直缀在后面,她当然也有所察觉,事实上,甫一见面,她眼神就冷了下来,但现在敌情未明,实在不是动手的时候,是以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大小姐头回被人监视着逛街,心情相当不美妙,就连挑的衣服,都写满了杀气腾腾。

    诸葛青叹了口气。

    “行啦、”他稍稍俯下身,帮大小姐理袖子。“账我都帮您记着了,到时候您看看几成熟合适?”

    他说得就好像那群人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不过也的确如此,论实力,大小姐一个打五个不成问题,若非不想打草惊蛇,这群人能挨到大小姐衣角都算她输。

    卫衣袖口到衣摆的衔接处边缘嵌了一排金属环,原本穿在环里的松紧带已经散了,飘飘荡荡得快垂到地上——反正是试穿样衣,陈芫就懒得去重系,但既然某人有闲出力也不反对,张开手臂任他调整。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青年半幅侧脸,眉眼线条都是看惯了的,无一笔不清隽,分明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相,低头给她系袖带的时候,神情却专注得……像在做什么大事。

    “怎么又穿黑的?”

    陈芫余光看见他背后多出顶兜帽,才注意到他原来有换衣服——诸葛青今天本来也穿的是黑色薄上衣,闻言就斜睨了她一眼。

    “要不是有些人搂走了我半个箱子、”他手上动作不乱,慢条斯理道。“我这几天也不至于没几套衣服能换。”

    倒也没有半个那么夸张……

    【有些人】略有点心虚,强自镇定地夸道。

    “挺好看的。”

    她看都没仔细看,显而易见的敷衍,不过诸葛青也不拆穿,他系好袖带,悠悠然直起身来,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站在一排衣架后的导购。

    陈芫心念微动,抬头递了个【有问题?】的眼神。

    以二人的默契,这种形式的情报交流实属稀松寻常,诸葛青懒洋洋地卷了下唇角,给出了肯定答案。

    “一直在看我们。”气音被收束成线,距离感瞬息间模糊起来,陈芫心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掐的手诀,慢慢眯起了眼睛。

    她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又听见他不急不缓地低声说道。

    “看得最多的、是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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