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陆家的陆宅夏瑰都有点害怕。

    说不上是因为陆宅里的气氛还是陆肇辉这个人。

    那天的晚餐其实结束得很愉快,菜品精致、佐餐酒醇厚。

    美酒美食,配合绝佳位置的江景,说是夏瑰这几年过得最满意的纪念日都不为过。

    只除了临了陆啼霜的那句话——

    “周末陪我回一趟陆宅吧。”

    难怪主动地准备了纪念日的仪式。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瑰渐渐学会了不再单纯地对待陆啼霜。

    也许是精心准备的纪念日撞上陆啼霜出差,也许是发现陆啼霜的心情从不会因为自己产生波动后。

    她习惯于剥离感情,为他所有的举动明码标价。

    顾清灼那次是,这次也是。

    自己跟他更像是没有明面合约的等价交易。

    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相爱的戏码,却在背地里来回交涉,达成看似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但喜欢呢?

    也是可以摆在天平上让出去作为筹码的东西吗?

    -

    陆宅并非祖宅,也不在偏远的林中山上。

    只不过是一栋在郊区的别墅,陆肇辉现居的地方。据说陆母陆讼庭生前很喜欢这幢小楼。

    夏瑰从前还感慨过陆父陆母的恩爱。

    一进门,陆穗雨就听到声音了。

    她挣开半搂着她要给她穿袜子的阿姨,扑到夏瑰的腿边,抱着她的腿撒娇:“夏瑰姐姐。”

    八岁的小土豆不长个,勾不到夏瑰的腰。

    陆穗雨是陆啼霜的大哥陆眠愁的女儿。

    当年陆眠愁夫妇二人在一场车祸里丧生后,她一直被养在陆肇辉身边。

    夏瑰摸摸她的脑袋:“穗穗,怎么了呀?”

    “好久没见姐姐了。”陆穗雨像个腿部挂件,抱着不撒手。

    她第一次见到夏瑰的时候叫了声姐姐,被陆啼霜盯着教育了一个小时,才不情不愿地改口叫阿姨。

    但是每当陆啼霜不在,她还是要偷偷叫夏瑰姐姐。

    夏瑰也由着她胡乱叫。

    夏瑰以一个艰难的姿势把人带到沙发边上,从阿姨手里接过袜子,抱着赤脚到处跑的小朋友坐到自己怀里:“是我不好,下次我经常来看穗穗好不好?”

    “好的呀。”小朋友笑得见牙不见眼,乖乖地让夏瑰穿上了袜子。

    陆穗雨完全没有骄纵的脾气,是个很好哄的小朋友。

    夏瑰很喜欢她。

    但同时她也发现陆啼霜似乎很希望自己和这个侄女搞好关系。

    大概是琢磨着要把陆穗雨的抚养权要过来。

    他拐弯抹角地提过几次。

    类似于陆肇辉年纪大了,或者陆穗雨的学校离自己家更近。

    所有理由都被陆肇辉不轻不重地挡回来了。

    理由很简单——

    陆啼霜忙于工作,与他没有完婚的夏瑰也不合适抚养。

    只是伴随着每次拒绝,夏瑰觉得陆啼霜多少都是捞到一点别的好处的。

    包括最开始,在他刚回国后毫无话语权的时候,可以自由选择交往的对象、可以替大哥与母亲重新入殓。

    夏瑰怀疑自己喜欢陆穗雨,大概是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空调开得冷,她摸摸小朋友的手,感觉不凉了才问:“穗穗饿了么?”

    “不饿。”陆穗雨摇摇头。

    她偷偷看一样忙着准备晚餐的阿姨,贴到夏瑰脸边上,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

    一会儿吐槽阿姨不给她吃冰淇淋,一会儿说隔壁桌的同学考试抄她答案。

    饭菜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陆啼霜与陆肇辉从书房出来了。

    陆啼霜从公司直接过来的,一身西装笔挺,正经地不像是赴家宴。

    不知道他和陆肇辉谈了什么。

    两个人的脸色看不出端倪。

    但夏瑰从中读出了一点微妙的火药味。

    陆家的权力交割其实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风平浪静。

    陆肇辉姓陆。

    但此陆非彼陆。

    陆啼霜的陆,属于陆讼庭。

    陆肇辉是在陆讼庭生下陆眠愁后才与她相遇的。

    彼时骤然失去丈夫的陆讼庭没有敌过陆肇辉的甜言蜜语与体贴关心。

    才学外貌都很出色却独独无钱无势的陆肇辉很快入赘陆家,并一步步掌握了陆氏资本这艘大船。

    所谓自己的位置来得不光明正大,往往也是做贼心虚。

    陆肇辉对这个真正的儿子的感情很难形容。

    就像知道自己终归有一天要把皇位传下去,但又担心儿子篡权的老皇帝似的。

    他一方面要替陆啼霜谋划更好的前程、扫除一切障碍,同时也时时提防陆啼霜耍阴招。

    夏瑰明显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看不见的剑拔弩张。

    晚餐吃得异常安静。

    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的脆响。

    连话多的陆穗雨都埋头吃饭,一声不响。

    陆肇辉放下筷子,接过阿姨递过来的茶漱口。

    他像是借着一顿饭咽下了两人的龃龉,在酒足饭饱后随意地拉家常:“小霜啊,过了今年你也要28了吧?”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既然你和小夏这么稳定了,不如就早点把婚事办了吧,我也就剩这一件操心的事了。”

    陆啼霜眉头微微一皱。

    但他还没开口,就听正收拾碗筷的玮姨也跟着说:“是的呀小霜,夏小姐和大小姐真真像的嘞,小霜都立业这么久了,是该成家了,大小姐才好安心的呀。”

    她朝夏瑰使眼色:“是不是呀小夏,你看看小霜拖你这么多年,你们不急我都急了。”

    玮姨和蔓姨一样,是陆讼庭时代就一直在陆家工作的阿姨。

    她们从小领大陆啼霜,对他来说情分上是不一样的,所以也敢说一些出格的话。

    陆啼霜看了玮姨一眼。

    只见玮姨满脸认真与关心。

    但连夏瑰都发现不对劲了。

    另有深意的是陆肇辉。

    以他的道行不可能预想不到玮姨会接口。

    他是在拿陆讼庭压陆啼霜,以防亲子另娶高门。

    陆啼霜笑着拍拍玮姨的手:“玮姨,你糊涂了,母亲不关心这些的。母亲只教我守好陆家的家业,她就心满意足了。”

    陆肇辉的脸色瞬间变了。

    “糊涂”与“守家业”骂的都是陆肇辉。

    陆啼霜是在含沙射影。

    夏瑰赶紧把面前的碗筷放在玮姨的手里,示意她回厨房。

    然后笑着转回身说:“叔叔,我还在读书,想等拿到毕业证书了再考虑结婚的事。算是一个交代,不然将来会有人说闲话的。”

    “况且这两年年份也不好,以后有机会我们好好挑一个日子才是。”

    自己、陆啼霜,以及陆家,都在她的考虑里,一番回答无懈可击。

    陆肇辉话还在嘴里,被陆啼霜挡回去:“是啊,父亲。小瑰也有自己的想法,不着急的。”

    杯子被苍老的手握紧。

    陆肇辉浑浊的双眼露出转瞬即逝的凶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

    一顿饭不欢而散。

    -

    晚风还残留消不去的热意。

    夏瑰端着咖啡,在花园里找到了独自坐在长凳上的陆啼霜。

    晚餐后就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道在这里喂了多久的蚊子。

    “先生,玮姨泡了咖啡。”夏瑰走过去把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

    玮姨的手冲手法是和陆讼庭学的,陆啼霜一直很喜欢。

    她不想打扰陆啼霜的独处。

    只是才转身,就被攥住了手腕。

    陆啼霜顿了顿,把人拉过来,让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环住怀里人的腰身。

    不知道她今天喷了什么香水,尾调的味道和花园里的幽香很相似。

    陆啼霜又嗅了嗅,把头贴在她的颈侧不动了。

    “先生?”夏瑰忍不住扭动了一下。

    陆啼霜的西装裤下是衬衫夹,硌在骨头上生疼。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陆啼霜的声音闷闷的,说话时带出潮热的气息喷在锁骨上。

    夏瑰顿时不动了。

    他好像抹了发胶,半软不硬的头发刺在下巴上痒痒的。

    她伸手挠了挠。

    但就那么一会儿,手又被攥住了。

    修长的指尖覆盖过她的手,整个包裹在掌心。

    她彻底被圈在陆啼霜的怀里,动弹不得。

    良久的沉默后,夏瑰动了动发麻的腿,一低头,下巴正抵在陆啼霜的额头上。

    她只好找了个话题:“这个小院子很漂亮。”

    盛夏静夜,玫瑰也盛。

    满架蔷薇一院香。

    陆啼霜抬起头:“你也喜欢这里?”

    “喜欢的。”夏瑰点头,“这里的玫瑰种得好,漂亮。”

    “像是……”她努力感受了一下,找了个词,“感觉像是可以安心的地方。”

    “是啊,是个安心的地方。”陆啼霜轻声说。

    说完他就沉默了。

    就在夏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母亲喜欢这个院子。这里的玫瑰都是她自己种的,后来无人照料枯死了。”

    陆啼霜似乎兴致不高,但是少见地多话,是不常提起的旧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选种、换土,什么都挑最好的,却还是没什么起色。”

    “后来蔓姨看不过眼,接了手。这些小东西在她手里倒是听话,隔年就枝繁叶茂,花也开得起劲。”

    他似乎嗤笑了一声,带点自嘲:“我大概是真的没什么种花的天分。”

    无人照料是因为斯人已逝。

    夏瑰自觉戳人痛处了,低头一句道歉脱口而出:“啊,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陆啼霜恹恹地问。

    夏瑰又不愿意重复提伤心事,想了想说:“唔……因为刚刚自作主张了?”

    “没有,是该谢谢你替我解围。”陆啼霜似乎很疲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父亲的那场没有输赢的博弈。

    他低着头,好像是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小瑰想结婚了吗?”

    或许是问得不太正经,夏瑰也不当回事。

    她反问回去:“那先生呢?先生有想过结婚吗?”

    刚刚解围是嘴快。

    夏瑰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在期待婚姻,期待与陆啼霜的婚姻。

    似乎在很突然的一天,她就把它从梦想列表里删除了。

    “我先问的,总该先得到答案。”陆啼霜嘴边噙着笑意,“我的小玫瑰想嫁给我了吗?”

    刚刚那个脆弱的人宛如午夜限定,天还没亮就又变成了永远运筹帷幄的陆二少。

    随着年岁渐长,她和陆啼霜在一起的时间变长,对他们婚事有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支持的、反对的、不置可否的。

    好像除了他们自己,全世界都很着急。

    先是夏泰安,接着是陆肇辉,就连身边的朋友都要三五不时地开几句玩笑。

    夏瑰无所谓地说:“或许可以替先生挡下一些多嘴多舌也不错。”

    陆啼霜好像笑了。

    夏瑰看不清。

    只有他低沉的声音含笑:“不用管别人,小瑰的想法呢?”

    这双凤眼实在好看。

    星辰、路灯,只要有一点点碎光映在里面,都会化成粼粼的情意流淌。

    漆黑的眸色又沉又浓,让人溺毙其中。

    周围安静地像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但是夏瑰知道的。

    陆啼霜最擅长这样蛊惑人心。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似乎含了十足的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在被注视的目光下,夏瑰抬手捂住陆啼霜的眼睛。

    长睫在掌心留下柔软的触感,肌肤是一样的温暖。

    她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极轻的亲吻。

    呢喃混在蔷薇香气里,和夜色一样模糊。

    她说——

    “我听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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