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具死尸呢?”江映雪扭头看向母亲,眼里空洞无神。

    呆呆的样子,让人能不心疼?

    江吴氏心里纵使再痛,也尽量克制住,她理着江映雪额前的碎发,轻声细语:“那便是整个江家的罪过。”

    江映雪:“整个江家都会赔命吗?”

    母亲点头,“小雪,母亲知晓你对裴述的情意,知晓你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圣旨一下,谁又敢反抗呢?”

    “弟弟妹妹还小,尚未十岁……”

    “母亲,小雪累了。”江映雪眼睛一眨不眨,木讷地将被子裹紧,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母亲放心,女儿有分寸。”

    “入宫为妃,是女儿莫大的福分,定会好好珍惜。”江映雪强扯出一个笑容,泪水顺着眼角流出,一路向下。

    唇间苦涩。

    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母亲一阵心痛,可又能怎样,一下又一下顺抚着江映雪的背,“小雪,既然改变不了事实,不如试着去接受。”

    那头没了声。

    轻轻将被角掖好,又待了一会儿,母亲出了房门,吩咐小蕊晚上一定要照顾好江映雪。

    漆黑的夜里,漆黑的心。

    ===

    翌日,江映雪跟往常一样,起床、用膳、练琴,仿佛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弹了一个时辰的琴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未绣完的护膝绣完,夜里又开始找绸缎,剪裁绣花。

    裴述在江映雪接到圣旨后当天便知晓了这件事。

    他丢下手上的事情,当即去了江府,可却怎么也见不着江映雪,于是在江府门口整整坐了一天一夜。

    府门打开,一小厮走了过来,“裴小少爷,大姑娘请您院里一叙,请随小的来。”

    颓了两天的裴述猛地起身,因是坐久了,腿冻麻了,他扶着柱子缓了一缓,不等小厮带路,一瘸一拐径直去了内院。

    礼教礼节,他通通都不在乎,他现在最迫切地,就是想见到她。

    几日不见,江映雪瘦了不少,她脸本就巴掌大小,如今更是瘦的可怕,脸色苍白得跟宣纸一般。

    亭子里,她披了一件雪白披风,憔悴虚弱,如悬在枝头的萎黄的叶子,摇摇欲坠。

    心里一窒,裴述不由加大了步子。

    裴述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怔怔地望着江映雪,却见女子冲他微微一笑,笑得是那样苍劲,他的心蓦地一窒。

    “述哥哥,请坐。”江映雪坐下,指了指凉亭里的石凳,“听爹爹说,盛京比扬州冷,述哥哥进京赶考,小雪给述哥哥做了两套护膝,本是想着等述哥哥启程时再送。”

    她的眸光渐渐暗了下来,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现在却是我先行一步。”

    说着,裴述见小蕊将托盘放在桌上,两双护膝,以及两个荷包。

    “不能亲眼看到述哥哥蟾宫折桂,小雪做了两个香包,愿述哥哥前程似锦。”

    裴述的目光从江映雪身上转到托盘中的荷包上,湖蓝色的绸缎,上面的红梅栩栩如生,盛开的花蕊染了几片白雪,凌寒傲立。

    金丝线绣的“述”字,娟秀苍劲。

    裴述:“若没你,我要这锦绣前程又有何意义?”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撇过头去,江映雪沉沉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莫大的勇气一般,说道:“以前我不知何谓长大,记得之前述哥哥曾对小雪说过,长大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是的,一夕之间,小雪真的长大了,也懂了不少,述哥哥应该为小雪感到高兴才是。”

    笑得是那样苦涩,那样让人心疼。

    她原本是那样的欢脱,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过着每一天,可现在裴述感觉眼前的姑娘失了生气,眼里暗淡无光,沉稳中带着几分厌世的模样。

    他深知圣旨一宣,便不可改变。

    静静望着江映雪,裴述说:“是啊,小雪长大了,述哥哥应当高兴。”

    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江映雪:“或许这就是命,相知相识,却无法相伴。”

    “述哥哥,忘了我吧。”

    裴述哽咽,微笑,“好。”

    “院里的梅树下我埋了两坛青梅酒,原是说等述哥哥蟾宫折桂再启坛共饮,今日我挖了一坛上来,算是提前同哥哥分享喜悦。”

    江映雪斟了两杯酒,一杯给裴述,“待四月,让小蕊将另一坛酒送到裴府。”

    昨年夏日她亲手酿的青梅酒。

    指尖点着桌面,一下又一下,裴述目光悠悠看着釉白瓷杯,自言自语。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随之,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空,没有半点眷恋便辞行离开了。

    青梅酒并不醉人,可江映雪却见裴述步子不稳,身子摇摇晃晃,路过花厅时险些撞到了柱子上。

    护膝、荷包,一样也没拿。

    江映雪唤了声小蕊,“裴小少爷忘了东西,差人将这些送到裴府。”

    ===

    江映雪踏上了去盛京的路。

    独自一人。

    这一走,归期未知,许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挂在车帘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和街上热热闹闹的声音混为一体。

    掀开车帘,江映雪想再看一眼扬州城的繁华,没曾想一探头便看见跟在后面的裴述。

    他骑着马,藏青色披风下的手捏着缰绳,整个人远远的跟在马车后面。

    同样也看见了彼此,裴述冲她笑了笑。

    江映雪见他嘴角动了动,并未发声,从唇形来看,裴述说了四个字。

    “风大,回去。”

    这次的她并没有听裴述的话,目光贪婪地跟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城门口。

    “停车!”

    江映雪突然大喝一声,马车停住,负责此次接秀女入宫的的公公不解,从旁边的马车里探出头来。

    江映雪:“小女想同兄长告别,望公公通融一番。”

    那人挥手,“罢了,去吧。”

    得到应予,江映雪抱着琴从马车上下来,直直奔向裴述。

    她身子福了福,行了一个礼,“裴小少爷,便送到此处罢。”

    “怎得,连称呼都变了。”裴述一个跃身,从马上下来,语气不冷不热。

    “松雪是裴小少爷赠于我的,难得的好琴,”指尖轻捻琴弦,江映雪席地而坐,“今日我便弹奏一曲,愿君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裴述在她对面坐下,静静看着她。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涕泣如雨……【注】”

    裴述正襟危坐,目光贪婪地停在江映雪消瘦的脸上,“入宫好好照顾自己。”

    “西瓜性寒,切勿多食,冰酪也好,糖水也罢,适量便可。冬日天冷,你畏寒,记得多添衣物。 ”

    “春暖乍寒,两季交替间最易伤风受凉,身子不适一定要及时找御医,千万不要拖下去……”

    “江姑娘,启程了。”

    宣旨公公一喊,裴述缄口,默默看着江映雪离去的背影。

    马车里,江映雪抱着琴大哭了一场。

    ===

    宣德十年春,秀女入宫。

    二十多个秀女整整齐齐在椒房殿内排成四列,江映雪在她们之中并非倾国倾城之貌,才能也并不出众。

    皇帝高高在上,长发如墨,剑眉明目,十分英俊。他细长的黑眸里看不出半点情绪,冷着一张脸,让人看着害怕。

    入宫第一日,江映雪被传侍寝。

    “你害怕朕?”

    明黄色的靴子映入眼帘,坐在床沿的江映雪缓缓抬起头来,放在膝上的手指死死揪着衣服,“没有。”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紧张、害怕,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那为何发抖,可是衣物穿少了,冷?”

    萧承述伸出手来,就在他手掌碰到江映雪那刹那,她处于本能地将身子往后仰了仰。

    面对陌生男子的触碰,她本能地抵触,惶恐不安涌上心头,脑中再一次浮现出裴述的影子。

    ……

    江映雪最终没有侍寝,她深知自己惹了皇帝生气。

    宫中消息灵通,尤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肖半日,便人人皆知。

    那日,江映雪在椒房殿最不起眼的位置站着,可即便这样,萧承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当即封她为贵人。

    不少妃嫔羡慕她的时运,纷纷示好巴结。

    可不到一日,风向变了。江贵人未能侍寝的事在后宫中传的沸沸扬扬,成了妃嫔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皇上来了又走,这事儿还是宫中的头一遭,倒是稀奇。

    自那天起,萧承述也再也没有召过江映雪侍寝,也再没有见过她。

    “你在怕朕?”

    “没有。”

    “那为何发抖?”

    无言相对,一阵寂静。

    江映雪记得,这是她和萧承述唯一一次谈话。

    那晚萧承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还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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