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茨的名字不是马克西米利安给她取的,贝茨维尔这名字,是莉丝贝特翻地图时随手找出来,和莱斯特,塞莱斯蒂,还有奥棠斯几个一起比较,最终定出来最拗口的那个。马克西米利安喜欢贝茨的名字,倒不单单因为这个名字是贝茨的,他自打领了贝茨走后,便叫她‘贝茨’,至于全名是一次没叫过。‘贝茨维尔’因为尾音毫不俏皮,给听众一种冷冰冰的错觉,没想到‘贝茨’的音节,竟然像冰块一样清脆。马克西米利安自小就喜欢轻快的东西,对这个名字一往情深,总是挂在嘴边上;要是贝茨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注册户籍,在世界上立足时免不了要提原名,但偏偏贝茨是让马克西米利安抚养长大的,全名在十四岁之前简直给遗忘了。她早已习惯了清晨起便听到那人呼唤她的名字,贝茨,贝茨,像散落在冬天的冰块一样。

    贝茨维尔自认识马克西米利安的第一天起,堪称一个应有尽有的孩子。就是遗留在地上的神子,也不会像她那样毫无烦恼。贝茨维尔.席格纳斯生着一张年幼时期就能看出一种刻薄的面孔,那张脸不能说不漂亮,却太少见表情,如果她生活灰暗惨淡,还能理解这种氛围,而事实却是相反的:她因为想知道什么,马克西米利安就能告诉她什么,所以好奇心淡薄;没有行善的对象,她孩童天性里的善心尽数奉献给了Le Chateau Noir附近不多见的生灵,而不是她的同类;这孩子的生活中没有纠纷,野蛮性情的干燥灼热,所以也从未切身感受过无理取闹是怎样的感受。这一切都为马克西米利安所喜爱,既然贝茨一开始就是被他随手捡拾的珍宝,他对待她也向来没有好恶而言。她长到十四岁,表情不甚丰富,唯一会觉得这样的孩子可亲可爱的恐怕也只有他了;而若贝茨性格恰恰相反,他自认为自己的态度大概也全无改变。

    贝茨对和她朝夕相处的这个马克西米利安熟悉而敬爱——马克西米利安本人,因为早在不知不觉中磨蚀掉了少年时期思维的顺序,留下的思绪正如溪流的惯性,只是舒适无为地流向海边,因此从那具时常微笑地皮囊上难以看出端倪,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未察觉到贝茨对他熟悉的程度。要完完全全知道一块玉石究竟作何感受,就连与这块玉石朝夕相处的宝石商也未必能钻研透彻。唯有从同一簇岩浆里诞生的矿石能无意中明白其中秘密。正所谓‘你确实是我的主,我却称你为我的朋友’。那会贝茨维尔沉在椅子里,第一回读到这个句子,便了然于心,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马克西米利安,他当时也正望着她,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原本他早就在和诺尔的相处里厌倦了Le Chateau Noir里没完没了的书籍,忧心有一天他要是弹倦了琴岂不是大难临头(实际上丝毫忧心也没有。他早已学会了热爱这种无波无澜,像造物主一样的生活。在Le Chateau Noir里,诺尔就最爱他,造成他简直是个飞扬跋扈的皇后);而贝茨来了之后,事情又全然不同了。无论贝茨做什么,那事的寿命不是延长,就是彻底死而复生,贝茨对于书中内容难称一时好奇的问题,也给了他再次翻开那些书页的理由。他们坐在书房里时便一人挑一张椅子,以此度过当地的雨季:因此贝茨只是将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便露出一个近似笑容的表情,她确实是爱他的。

    (书房里发生的事几乎可以用这一事件的始末解释。她问马克西米利安鸟是如何飞起来时,期望的不是因为鸟有翅膀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而是彻彻底底的解释,而她自己也不想飞起来,对鸟本身也略无兴趣,单纯是和马克西米利安一起住在Le Chateau Noir里染上的习性,让舞蹈时四肢的能动代替了好奇心的工作,因此总算是让困在四壁里的书页有一两用处。诺尔,他因此很高兴地打了个很轻的响指,将他父亲的标本翻出来给贝茨维尔看了。马克西米利安翻出来的那只鸟让他一时兴起,便给她讲起这只标本的由来,平日由于他自己也习惯性地将少年时代发生的事忘却,从来不曾向她提起过,此时提起自然引起她的兴趣。兄弟姐妹。她便这么重复了一遍。手扶着他的肩膀,在她离开他之前,他一直都比她高出许多,大部分时候,只要她愿意,他就会蹲下来平视她,似乎是为了勋奖这种近乎慈爱的无心之举,她也用手触碰那漆黑的肩胛,惨白的下颔,久而久之便熟悉了那温度;兄弟姐妹?马克西米利安,祖父,你有这么多兄弟姐妹,那滋味是像书上说的那样么?——贝茨维尔自己也未意识到,她唯独对马克西米利安本人的事兴味盎然,….也不尽然,贝茨。呵呵,我们毕竟生活在Le Chateau Noir里,和别处是不一样的。

    在他父亲还是诺尔的挚爱时,他有个相当亲密的家族,或许是仅限于兄弟姐妹之间罢,后来他觉得这份亲密想必招致了诺尔的不满,魂灵虽然受着这家人的膜拜,唯有这种联系,他怎么也碰不到。于是他父亲就那么衰亡了,诺尔也爱上了新的孩子;此后是分开。马克西米利安想这事的时候因为受到了多重阻碍,记忆模糊他们的面孔,思绪阻扰伤感和怀旧,因此欢欣得几乎麻木。在他脑海深处,唯有几张模糊不清的年轻人面孔残留了下来,他也就原原本本地将这些人捉到这些会歌唱的鸟的事转述给了贝茨。他的哥哥(名字他其实都忘了,只能胡诌了一个)跑得有多块,他的姐姐是个多么善心,多么有责任感的管事,还有他的两个弟弟和妹妹:话虽如此,贝茨,我和你在一起时,与和纳西索斯及阿尔托在一起的感觉倒完全不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又想起来了,呵呵,是否年轻人都想要试试飞行的感觉?你没明说,我猜你也是想尝尝那感觉的。

    贝茨维尔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要她说想的话,马克西米利安一定能让她如愿以偿,在这点上,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她面前微笑的人便是无所不能的朋友,她只要开口就好了。她是那样一个孩子,对自己的感受极为诚实,因为在这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的地方唯一真实的竟然是自己雾气朦胧的自我,她一瞬间未能辨清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尝尝飞翔的感受,那是想,还是不想?她知道无所谓其实是不存在的,毕竟她到底提出了这个问题。马克西米利安看了她的表情便直起身子,霎那间贝茨脱口而出:是的,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但这儿的规矩呢,就是随心所欲的。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过来,总像雾气,都像雾气:不要离我太远啦,贝茨,离开我,诺尔就没效力了——她就这样漂浮了起来,起初只是离地面一点,要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她止不住想降落在马克西米利安的肩膀上,因为她彻底失去了支点。我能不能扶着你,马克西米利安?这人回答她:贝茨。贝茨,忍耐一下吧,好不好?她的思绪还在继续,她也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飞行,她知道这是灰尘漂浮在空气里的感受;她看到马克西米利安若有所思,而她就跟着他的脚步漂浮着。事实上,马克西米利安清楚得很,诺尔到底不想让他的爱人飞起来,他很了解诺尔。嫉妒起来像个泼妇,他断然是不会相信他真的只是异想天开,而马克西米利安本人也丝毫没有这份心情,只有一点:他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一套自己对付时间的方法,只要这想法进了他的脑海里,无论怎样异想天开,在睡眠之前他都不会让这事过去。——于是他就抱着贝茨,直直从顶楼摔下去了。诺尔自然是气急败坏的,而贝茨本人,片刻之内也睁着那双跟他相像的绿眼睛,是惊讶还是高兴他也辨不清,因为直到他们落在花园中柔软的草堆里时,贝茨维尔还待在马克西米利安的怀里,他笑得胸膛不断地起伏;他问她是否吓坏了。她说不是的。那一刻她有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就连窗外那沉郁的天空也在她降落的瞬间显得格外高远。她便觉得就是那了,就是那了:马克西米利安本人对她来说是毫不危险的,他既不想操控她,也不想用她来做什么事,他对她就跟他对诺尔一样,已经一无所求,然而他的怀抱对她来说非常危险,因为在她降落那天,她已经察觉到对于诺尔来说不合适的依恋,这爱生自Le Chateau Noir, 所以也是永生不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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