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躺下的位置,正能仰望屋顶上画着群星的图案,这屋子里画的星图如此细致,像是给出海的人所绘制的帮手;而住在Le Chateau Noir里的人不但不需要一览真正的大洋,连内陆最平静的湖泊,他们都兴趣缺缺。贝茨——最年轻,最不受外界影响的那个,令人意外地是如此;而马克西米利安,此时正陷在三个枕头中沉沉睡去也分毫不差。贝茨出生时他心血来潮去了伦敦,途经北海时并没有任何感想,诺尔给他绘制的星云,也成了此地再熟悉不过,可有可无的装饰;她想:今晚也许可以让马克西米利安教我认识最特别的那几个,这就是她太宽泛,以至于难称为好奇心的求知欲,而产生的原因也纯粹是因为她能说话,然而能寄托她身为年幼个体思绪的人还没醒来。贝茨维尔侧过身,将头靠在马克西米利安的胸口,躲在那夜幕一般的头发中,描摹器具一般记下他身上的香气。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四肢也一动不动,但这种神秘的香气,已经是她不可或缺的养料。你难以从获得上说出占有的喜悦,唯有从掠夺中才能一瞥这长久的印记。

    马克西米利安那天睡到夕阳西沉时分才睁开眼睛。看到贝茨他便露出微笑,将她抱起来:若他养了一只猫或者小型犬大抵也会这么做。每当他醒来,贝茨维尔便觉得此时像日出,书中所写:生活在外部苍穹之下的人也要深感昼夜交接时的片刻格外漫长;对她来说,白夜的区别就在她埋首在他颈部那刻完成,他的声音,她名字坠落的声音,正如清晨露珠蒸发的声响,她才能慢慢回复一贯的冷感,从他的面孔中醒来。她记起来(那已经是之后又之后的事了),当天原本马克西米利安就比原来醒来的时间晚,如果他说:留下吧,今天就留下吧。好不好?她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他们就会靠准备晚餐来打发时间了——但是他并没有。从他的脸上,她能读出惯于随心所欲的漠然,所以她披上大衣和他出门了。

    (那件大衣。她暗自思忖到。马克西米利安穿的衣服很独特,倒不是什么奇装异服,但离开了他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件衣服了。那就是一件不新不旧无袖的马甲,白色的绸缎衬衫从里面漏出来,但袖口比她见过的都软。云?云不是,你知道Le Chateau Noir附近的云总是阴阴沉沉的。那肯定是糖,棉絮,以及其他更柔软的东西。对她来说,他一直都是中等甜度的象征;深色的太腻了,太烫了,他是冰冷的,稠而不腻的,她的舌头无法拒绝的。贝茨维尔冬天的大衣,据说是布莱叶留下来的,漆黑且沉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每次穿上都觉得被层层包裹起来,在她想象中,这就是外面的人被一整个世界包围起来的感觉。在她失去那件衣服后,某次在橱窗里她看见一件极为相似的,于是那份灰绿相间的记忆一瞬间控制了她的思绪,因为她失去的不只是那只帽子里包裹的,童年柔软如丝的头发。她失去了那只灰绿相间的眼睛,谁的手将她的衣角抚平了:她失去了马克西米利安。)

    那是雨季结束后。她回忆起来,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前有条同样灰暗的河流,走过吊桥时她注意到水位的渐渐下降。雨季结束了。马克西米利安叹息,虽然他想必并没有任何伤春悲秋的感叹。贝茨维尔问他:你喜欢雨季还是喜欢它离去,马克西米利安?他挽着她的手:我喜欢这个问题,上一个问我的人是我的一个兄弟。他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所以她便知道他一定是不记得了。在那种季节,雾气显得格外寒冷而温柔,以至于最后那份色彩残留在她记忆里,一定会让常人感到恐惧。因为那地方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既看不到尽头,又知道这地方的尽头远小于他们能感受到的。但那时贝茨的身高才到他的肩膀,所以尽头就很苍穹一样遥远:她从没想过离去,也从没想过失去马克西米利安。

    走远一点?

    是的。是的。马克西米利安,我们走远一点…

    (她后来一定是仇恨了这选择的,因为她总是想起这回事。起初她并不觉得这种感觉,像是蓝芯的火焰,总是闷闷不语地燃烧着,之后她意识到: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那天他们又遇到了那头鹿。那地方有鹿,小型的犬类,一两只食肉的鸟,生物数量总是少得可怜。她其实并不喜欢鹿,就跟她实质上对一切美丽遥远的东西没有任何崇拜一样。星星她有了,在她遇到马克西米利安的那一天;固然,抚养她长大的人对她来说是美丽的,但那完全不遥远。所以星辰日月以至于黄昏,对她来说也就再不陌生。)

    他拿一只手摸那只鹿的头颅,衣角垂了一丝到水里。在雨季结束的那天,贝茨维尔还未有能力明说究竟何为公正何为善恶,她对高远的东西,就跟马克西米利安一样毫无兴趣,皆出于他俩滑稽的权势。我深知我们过的生活是很特别的,贝茨——作为一个人,你要是一次都没有挣扎过,就不算过了一生了,可是我们不需要!世上再没有比我们更应有尽有的人;当然,你也知道这代价是自由,但世上失去自由的人并非像我们这样,失去自由总归是很悲惨的,因为失去自由,也就失去权力了,那对我们来说就很矛盾…..他话音一顿,

    转过头来时笑容就一转成阴霾了,他一向很多变:问题只有一个,贝茨,你想不想离开?这很狡猾,我知道,我从来没给过你选择的权力。当然啦,我不想你离开…

    她是不想的。她还说不出理由,那时她只是看着马克西米利安侧过的面容,他看着那只未长角的鹿。以她的角度来看,马克西米利安绝不是个恶毒的人,理由就是这一刻,所以对于其余人来说是如何呢?直到多年以后她才得以回答:也不。他终究是她见过最温和也最寒冷的人了,其势必只能为难于追寻之物。她抬起头时看见另一端站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周身被此地的湿气浸润。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之外的人,无异于这些鹿看见他俩。夏兰看起来是如此怪异,他的目光是那么热切,简直复杂得令人费解,他决计不是恶毒的,也不是善良的,她忍不住靠近马克西米利安,她说:他来了。马克西米利安,他们来了。那是个生活在广阔天地里的人,即使他看起来那么落魄。

    夏兰在结束长久追寻后看见的那个可怜孩子——被从人类社会中生生剥离,连选择权力都没有的孩子,正处于和那个造成这局面的人一同散步的途中。他觉得寒冷瘆人,觉得撞见了此地的雨季,实际上却恰恰相反:他交了好运,却没认出这死灰般天空表情上一点和蔼;此地一年四季都雾气升腾,冰冷的溪流撺掇在及踝的草地间,唯有此时雨幕暂收,他才得以看见不远处那两个怪异的生灵。(倘若他早一点来该多好!她想。因为雨就能将他挡在路上,以至于彻底迷失方向,指不定还会丧命于此,虽说她也不想让他死,更不要提雨季诺尔心情暴躁。他要持续不断地喃喃自语,从壁炉传到烟囱,他们要温暖,就要忍受这一点坏脾气。爱总是能让诺尔做出很出格的事)她靠在马克西米利安身后,还对夏兰一无所知,但她已经听到诺尔在喃喃自语,让她难以不想转头逃离他:他闯入她灰绿色的世界,而灰绿色即是她所牵住的人。她只好屏息凝神,看他一步一步走上来,而那只鹿,那只鹿有比她更随心的权力,她已经逃离,正像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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