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

    大门紧闭,夜烛已熄,三更刚过,众人皆安睡。这似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张县令所歇息的房门外面,有两人对坐于地。他们闭眼低头念着咒语,在其中间,一张青山状符纸被定于地上,在黑夜中泛着幽幽黄光。

    处于大树旁,树大却难以遮风,晚风环绕,青山符纸发出簌簌的响声。林光和展苍二人感到凉意阵阵袭来,他们咬牙继续念咒支撑着梦境的进行。

    “这符纸只被风吹动,却没有反应,梦境停滞不动——他们站着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父女间关系不好,相见也是无言。”

    “不想说就结束,在这也消耗我们的精力。”

    “唉。”

    世界另一端,已是白雪飘落之节。棱角分明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天地一白。远山重重叠叠,若隐若现,被白雪覆盖时,更显宏伟壮观。

    走在古老的街道上,其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嘎吱嘎吱”的响声随着一深一浅的脚步声环绕在行人耳边。每年冬天来时,总会有一番这样的情形,也总会有这样的感受。

    张次茹没有说话,微微呼吸间已有白气冒出,她将双手拢在宽袖中,欣赏着山峦的厚覆。

    如果,她能挺过这个秋天,她是不是就能见到这样的冬景。

    自从母亲冬天离世,张寒遗深秋战死后,她很久不曾这样,心平气和不带忧伤的赏雪了。

    梦境中,当事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张县令很久未见到女儿了,此刻下雪,他只以为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季雪后。

    “茹儿,”张县令杵在原地,一脸惊喜,“外面天冷,回屋吧。”

    他的女儿,二八年华,清扬婉兮,很久很久以前,会甜甜的唤他‘爹爹’。

    “是吗?”张次茹快速望一眼张佐,随即继续看着远山,“可进屋后就看不到这样漂亮的雪景了。”

    不知为何,虽然鬼官说过,做梦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境中的。但张次茹却很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梦。而看样子,张县令并不知。

    “春娘知道你喜欢雪,也知道你因身子弱不能外出赏雪,特意画了很多雪景图。茹儿快随爹爹回去,我们看雪图。”

    “我身子弱是出生即弱的吗?记得在往州,我还能骑牛。福听风水不好,加上寒遗,我们张家有三人都不在了!”

    往州是张次茹出生的地方,也是母亲刘氏的家乡,是父母相识相伴了一些时日的地方。更是刘氏,缠绵病榻时,最想回的地方。

    又是这般,每次父女对话,都会在这方面起争执。只是……三人都不在是什么意思?不是只有张寒遗和他的发妻离世了吗?

    面对女儿的嘲讽刁难,张佐又羞又愧,万千言语卡在喉间,半晌只憋出一句“茹儿”。

    万般委屈咽到肚里,张次茹紧抿双唇,眼泪却不自主留下。

    手臂阵痛更加明显,她低头望去,“司”字状红纹逐渐变淡,周围暴雪砸落,远山已经看不清。

    “茹儿。”张县令不知该说什么,只重复喊着女儿名字。他不知道为何环境突然这么恶劣,大雪狂下,他看不清女儿的面容。

    一股不祥的预感传来。

    “爹,”张次茹泪如雨下,借着恶劣无比的天气,努力向张县令走去。

    时隔多年,女儿终于又喊了自己一声“爹”!

    他眼神一亮,正待继续前进,只感觉大脑一阵疼痛,似是开颅般的感觉,他眼前一黑,含泪昏迷了过去。

    ——

    枫叶如火如荼,红艳艳一片片布满远山之间,凡间深秋,美得肆意热烈。

    弹指一瞬间,东方既白,村落农家的鸡鸣声提醒着人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程卿云身上时,他抬起疲乏的双眼,竟想伸出手去捕捉这远在天边的光线。

    轻微一动间,司步凡从睡梦中清醒。“少主,日出。”程卿云轻声提醒靠在身边的女子,一脸贪婪的望着远处山峦中的晨曦。

    鬼间气温单调,半年夏半年冬,很难有这么绚烂的秋天景致。

    司巫梦做得正香,耳边传来轻唤醒声音,不由得轻皱眉,睫毛扑哧扑哧颤动,却不愿意睁开眼。

    感到身边人小动静,却迟迟不见醒来,程卿云侧首贴住她,看着步凡挣扎样,眉毛轻下又起,不禁扬起唇角。

    他也不催促,只时不时动一下,马尾长发蹭到步凡脸上,痒痒的。

    这人真是……

    某女子无奈睁眼,还靠在他身旁,抬头望着远山,眼中逐渐映满金黄景致的倒影。

    “等了那么久,真不错。”

    景色看得美了,司步凡也不想睡了。缓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远望,注意力只集中在日出上,没留意身上披着一件斗篷。

    起身时黑色斗篷滑落,她正准备去接,山顶突起一阵大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黑色斗篷滚被吹至山下。

    踪迹难寻。

    “别在意那些,快看日出。”程卿云毫不在意自己外衣不见,只拉住司步凡的手,将她注意力转移到晨曦上。

    少年眼睛明亮,全身布满愉悦的气息。好吧,想看日出的是她,他却比她更激动。

    太阳出现时刻很快,未过多久,便已高悬于东方。等到羲和完全悬于天空中时,司步凡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你一夜都穿这么单薄?”司步凡记得她想看日出,便拉着程卿云来到一座高山上,在等待日出时睡着了。那这斗篷,一定是她睡后披到她身上的。

    “这可不行,秋季很容易着凉的。”二话不说,司步凡解下身上的斗篷,快速强硬的披在程卿云身上。

    着凉了,就不容易调戏了。而且再说,完成张家事情后就要长途赶路去别的地方,生病远行多难受。

    她真是为她的家臣着想呐。

    她身材高挑,微微踮脚,只比程卿云矮一点。

    斗篷很轻易地披在他身上,肩上传来一阵温暖,苏合香香味袭入鼻尖,程卿云睫毛轻颤,竟一脸享受,过了一会儿猛然反映过来,慌忙地要脱下还给司步凡。

    这少年的呆样落在步凡眼中,惹得她放声一笑,不自觉趴在程卿云肩上,眉眼弯弯。

    “程卿云,你真是我的开心源泉。”

    女子靠在他身上笑着,程卿云欲脱外衣的动作一顿,没多久,他也弯起眉眼浅笑起来。听笑声,辨面容,司步凡很开心。

    步凡,其实每次见到你,我便感觉很轻松——这便是开心吧。

    一男一女浅笑放松的画面落入林中人眼中,直到他们携手离开,这黑衣人还没有动作。

    “呵!”

    林中黑衣人随意拿起被风吹至草丛中的黑色斗篷,手臂青筋暴起。

    桃子印花床幔随老者话语结束而缓缓落下,春夫人在一旁无声息将衣袖卷回,将床上青筋暴起之人的手臂遮住。

    “可是大夫,为何县令手臂还——”

    “无碍,只是上了年纪,”长胡须大夫随心的收拾药箱,将药方交至小丫鬟手中,“张县令急痛攻心,暂时昏了过去。静心休养,莫要让他受刺激。”

    语毕,长衣一掀,他拎起药箱准备离开,一抬头便望到门口的白布,叹气着又补充一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巫术之道,终是虚表。”

    春夫人眼神示意,单发髻素衣小丫鬟迈着碎步,安静送大夫离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踩在黄,金,红三色交织的落叶上,发出脆脆的声音。老者捋着胡子,嘴中念着古旧的诗词从院中一堆人旁经过。

    他衣袖宽大,经过院落人群时,历经沧桑的白衣从他们黑衣旁拂过,登时留下灰尘印记。

    “哈哈哈,世道变了!”出院大笑而去,他亦是倨傲之人。

    等到声音远去消失,司步凡才在下人期待的目光中微微点头,一边拨弄手腕的银铃手链,一边道:

    “这很常见,用不好青山符,便会被反噬伤害。”言及此,她掠过人群瞥一眼张管家,嘴角浮现嘲讽,“怎么?这么信任他们,还一大早找我干什么?”

    “司巫师,辛林巫和辛展巫都受伤了。”

    “他们受伤和我有什么关系?”司步凡头也没抬,只专心掸去黑外衣上的灰尘,语气不在意却又严厉回击张管家语气中的质问。

    “我们找了你那么久,连你的住处都去了几趟。巫师你若好好歇息,出事后及时解决,结果也不会如此严重……”张县令昏迷不行,林光和展苍也被阴气反噬,巫术之力大减。

    张县令言辞激动,周围下人均低头躲避,说到最后,他已逐渐穿过人群,距离司步凡仅几步远。

    程卿云无声息向前几步,半挡住司步凡,内心却逐渐下沉:昨晚她硬生生拉着他玩了一晚上,即便困倦也不回客栈。

    他几次暗示步凡,司屏还独自在小屋内,她都一笑而过:无碍,屋子有符咒保护。

    屋子有符咒护佑,防的了鬼,防不了人。清晨司屏被张家人环绕,惊恐的眼神直击每个在场人的心灵。

    “真抱歉啊,”女子终于抬头,一脸满意:黑外衣灰尘被清理干净,又是个美好的一天。

    她直视张管家,微微挑眉回应:“我可以处理余下事宜,为张县令组灵见亲。但这之前,烦请管家出示张家令,同你们招选巫师一样的规格——辛家巫师力不从心。”

    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院落一隅阴影处:“特请换,司家巫师。”

    辛醉遗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到司步凡要求说完,他都是在靠墙闭眼假寐。

    感受到有目光投向自己,红白衣男子慵懒睁眼,正对上司步凡深邃的目光,黑衣女子目光平静,几句话间摧毁他在福听县打下的名声。

    “呵!”辛醉遗眼神微眯,女子已在众人环绕下离开,他对着司步凡的背影无声口语,“狠心。”身边的人都在她算计之内,上至八旬老翁,下至三岁孩童;贵至朝廷皇子,贱至一家下人。

    论心狠,他辛醉遗可比不过司步凡。

    比不过比不过啊,辛醉遗无奈摇头,弯腰微微咳嗽,向自己房间走去。直到关上房门,他无意中撇到铜镜中男子,仍是一脸……鬼魅之笑。

    “巫师想做鬼,可很有趣。”

    辛醉遗鬼魅般的笑容僵住,他快速转身,一脸凌厉地盯着门边如鬼一般突然出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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