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一处,但离这里有些远。不知二位巫师作何打算?”

    闻余尚言,司步凡眼神示意就在附近走动;

    楚夏则用手绢掩下哈欠:“天太黑了,二位自行前去吧。民女一介弱凡人,打算回小屋,顺便看着屏儿。”说完又拢了拢外衣,以示天凉。

    于是三人分三路,向着不同方向行进,风吹枯树,万籁俱寂。

    待到楚夏和余尚二人离开后,司步凡又从角落里走出,向小巷一隅走去。这条街上零零散散睡了五个人,衣物皆带在身旁,没有多少,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其中那少年睡得正香,他盘腿坐在石板路上,只有一个小包袱,放在脚边,并没有背着。

    月光被挡的严严实实,小巷之中更加漆黑。司步凡悄声靠近,踩到一块石子,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她停下脚步,观察那五人神态:

    没有任何动静,连翻身都没有。

    步凡又试探几番,那流浪各人皆睡得安稳,不为所动,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他们的确,是一年前的人。

    腕间银铃并未声响——附近没有阴气,没有鬼。确认无碍后,步凡一个腾空加落步,轻蹲在少年身边。距离更近,她也看得更清晰:

    灰尘的脸庞中,他梨涡隐隐若现,桃花眼轻闭,如羽般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映出一道阴影。

    “程卿云?”一模一样的容貌,气质都那么相似。他真是程卿云?一年前,他怎么会在白守山?

    在司步凡的印象中,她是在养病期间才回到的司家,也是在那里才认识的他,在今年的七月末二人正式成为主仆之前,两人在司家交集甚少。

    他早就认识她了?

    正当司步凡思索之时,这闭眼小憩的少年猛然睁开眼,向旁边看去,正对上步凡目光。

    刚从梦中醒来,他眼睛还在微眯着,眼神中藏着星河般的光亮,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在流浪者队伍中?

    他脸上的灰尘真实的不像话,他也真实的不像话,就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她。司步凡一团疑云,颤抖着手想去触他脸,却在碰到那一刻硬生生穿过脸颊。

    并无温热的触感,只有冷凉的空气拂过她手。

    这是十七岁的程卿云,她来自一年后,他们不在一个时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少年从梦中缓过神来了,又望向天空,眼神中写满深邃。他在想什么,步凡不会知道。他也听不到步凡的喃喃,解答不了她的疑惑。

    “呼——”司步凡长舒一口气,跟上了起身离开的少年。程卿云作为家臣,自然学习了不少武术技能。此刻趁着天黑,他可谓是将这些修习展现的淋漓尽致。

    少年从怀中取出发带,草草整理一番头发,随意扎了个高马尾。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借着堆积在小巷的废旧物品,一蹬一跃间上了墙头。短短几招,身轻如燕之资尽显,真可谓是深藏不露。十七岁时他便如此,怎的现在如此……平凡?

    司步凡一直以为他长于做饭而略于武功,只会简单几招。如今看来,倒是她小看他了。司巫师借着符纸帮忙,快速跟上程卿云。不远处,黄光一闪而过,明灭一番后,万物又归于黑暗。

    等等!这个路线怎么那么熟悉?前方,不是……张大娘住处吗?

    她没疑惑太久,程卿云便在张大娘宅子外停留。

    “倒挺会找地方的,这里不容易被发现。”司巫师暗自感叹着,直接在程卿云旁边坐下,反正他也看不到她。

    “嘶,怎么这么冷凉。”少年眉头微皱,抬头望了望天空,不自觉搓搓手,又怕声音太响而作罢。只怀抱着双臂,静听深巷中的动静。

    “起!”

    “一晌良夜佳梦成,青符巫师护美梦。续!”

    深巷中女子念咒声与青山阵运作之声时不时传来,传入不远处墙头二人耳中。

    当时二十岁的司步凡正在组灵张大娘,一心投在青山梦的构建中,根本未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人静静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而今二十一岁的司步凡双臂环抱,微眯眼睛望着身旁的少年:

    他从怀中掏出纸笔,竟借着这夜色,直接趴在墙头写起了信。

    偷看别人写信内容这种行为司巫师可没有,但情况特殊,她今夜要无耻一番,大不了回去后再给他道歉。

    这般想着,步凡又靠近他几分,只见到“家主启”几字,他便已经写完。通篇行云流水,字迹又端的是龙飞凤舞。

    程卿云从怀中取出信封,司步凡认得,这是司家独有的杏黄信件,他用的是绿色纹路纸,传递的是机密要事,并不是人员伤亡的红色纹信封。

    不久信鸽飞来,程卿云手法熟练地将信纸卷起来,塞进竹筒里。又是一声轻唤,这司家专属信鸽又飞远,展翅而行,愈来愈远,倏地消失在夜色中。

    “看够了吗?”

    少年笑得温暖,眼睛却微眯下来,额边碎发随风飘舞,有几丝附在他脸颊旁,遮住黑蟹子纹和难以捉摸的眼神。

    “看够了吗?”他又对着司步凡方向一问,轻柔的声音随风吹入她耳鼓内。

    “怎么?反问我?”步凡压下疑惑和惶恐,挑眉望着程卿云,“私入白守山,私传信件,私做交易。现在我是你的新主人,你这些事情全部隐瞒不说。

    用二心侍一主,不管你打得什么算盘,有什么苦衷,仅是这个理由,便足以让你死一百次了。”

    司步凡平生最恨的,是背叛,尤其是身边人的背叛。用二心侍一主,程卿云你胆子真的很大。

    没看够。但是不得不走。“被她发现了该怎么解释呢?她会相信吗?”程卿云笑着摇头,眉眼微弯,语气竟还带有不舍。

    “……”他刚刚是在自问自答?

    司步凡杏眼微瞪,也不打算跟上他,只目送着他跳下墙头,与另一年纪更小的男子会合。

    步凡从袖中捏出一符纸,自墙头一闪,飞身贴在程卿云背后,他们二人的对话随之传来:

    “程师兄,家主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妥了!家主真是多虑了,师姐身经百战,区区组灵自然不在话下。”

    “据说最近打仗,不少鬼会趁机越过生死线……”

    “他越咱就打!走,小子,我们继续去小巷睡觉去,别被师姐发现了。”

    二人交谈着远离小巷,声音越来越小,如同一片落叶没入汹涌江中,再难被寻见。黄符纸飘飘转再次回到步凡手中,因为被使用的原因,已经逐渐自燃起来,灰烬自边缘拓展开来。

    夜色还是那么浓重,没有一点光亮,辨不清方向。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女孩被这夜幕包围。她气喘呼呼的想要追寻正确的方向,手中紧攥着黄色符纸,已被细汗浸湿,软软的塌下来。

    四周风声刺骨,如寒针般袭入神经,冰凉难耐。不知名的恐惧包围着她,她颤抖着,奔向不远处出现的亮光。那儿有人逆光而立,气质安稳。

    “娘亲!”

    小司步凡不自觉雀跃起来,三步并一步般向她靠近,却又感到身体一腾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跌落在地,手中的符纸散落成条,落在步凡白衣红裙的巫女服上。

    “说过多少次,出门在外,要么唤我家主,要么唤母亲,这般称呼成何体统。”

    “娘,母亲,我,我怕。”

    见母亲向她走来,小司步凡轻声说出自己的恐惧。手中没有物品可纂,她手嵌入泥土之中,一点点收拢。

    “怕就克服,一直躲着永远也解决不了!”想着带司步凡出门训练,随意唤了两只鬼出来,她看到后竟然一溜烟跑了,在这暮色中穿梭,足足找了一个时辰。

    想至此,司凌儿皱起眉头,又是一番数落:“你已经七岁了,未来要做家主的人,居然怕鬼,说出去也不怕被笑话。”

    “可是母亲,那鬼眼睛那么红,还会法力。我符还没掏出来,他便靠近我了,又那么冷——”

    “鬼行的是情感事,你在凡间遇到的,不一定是恶鬼;更何况生死有界,凡间出现不了那么多鬼。”

    “在凡间,他们容易失控……”

    “还顶嘴是吧?说的你都不记在心里。你不是有家臣吗?不好应对时还有他们帮你。”

    望着女儿闪亮的大眼睛,司凌儿长叹一口气,将她抱起来。甫一站立,司步凡咧开嘴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司凌儿的大腿:

    “谢谢母亲!我会努力克服的!”

    司凌儿身体比较圆润,除了腿比较纤细外,肚子附近圆圆肉肉的,很软很舒服。司步凡眯起眼睛,踮脚搂住母亲的肚子,恐惧荡然无存。

    “手上都是泥土,脏死了,离我远点,要抱抱你父亲去。”

    ……

    随着一声“收”令响起,不久后,那绿衣女子从深巷中走出,将步凡从回忆中拉回。她望着二十岁的自己组灵结束后,随意地整理裙摆,身心皆疲惫。

    乌云翻腾,朔风呼啸,那时的她驻足仰头观察天空,又放眼远望四周,思考着什么。

    佳道十二年的秋夜很冷很黑,二十岁那年,她也会想起过去的经历,想起七岁那年如深渊般的暮色。

    二十一岁那年,司步凡坐在墙头,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想对过去的自己说:步凡,七岁那年,我们便穿过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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