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患之事已近尾声,陛下龙颜大悦。太子的处事风格沉稳,胸怀天下,心怀百姓,赢得了朝中大臣的心,皇帝十分欣慰。太后看着何盛对元婚毫无兴趣,整日里只知政事,心急如焚。皇帝子嗣不多,大皇子英年早逝,何盛身为二皇子,理应成婚。于是,太后向皇帝提议,要给何盛寻一位贤惠的妻子。皇帝属意兵部尚书之女崔馨,兵部尚书为皇帝一手提拔,近年来深得圣心,更何况,兵部尚书与皇帝生母属同族,皇帝自然偏向些。可太后觉得,太傅祝宴明一家世代清流,极富盛誉,其祖辈侍奉了几代帝王,劳苦功高,故太傅之女与太子最为相配。

    永寿宫里,太后与皇帝对坐。

    “眼看着近几日风起,天气凉了许多,陛下身子可好?让太医院的人调配些药来,预防风寒。”

    “谢母亲挂念。母亲也得注意身体。对了,盛儿婚事,儿子为盛儿选了兵部尚书之女,崔馨,是个好孩子,出落的也大方,母亲觉得如何?”

    “不妥,不妥,论家世才学,太傅应当是首选。哀家知道,陛下想趁着国事太平,为盛儿选一个贤明的妻子,崔馨那孩子还年幼了些,况且兵部尚书近些年得到陛下恩赐才直上青云,恐难能服众。终究,这婚事于国是大事,不仅仅只关乎个人,还是得相配才行。祝晏明家世代为太师,辅佐了几任皇帝,功不可没,于公于私,都相配适宜,也可安天下人之心。”

    “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儿子觉得,兵部尚书手握一国兵权,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若是与盛儿结缘,日后对盛儿也是可用之人。”

    “兵权为一国重中之重,若是兵部尚书地位高至直逼帝后,一旦不忠,国家将会面临万劫不复的境遇。文人重情义,有义骨,不易倾覆初心。哀家知道皇帝顾虑,但流言蜚语不过是有心之人所致,皇帝莫要轻信才是。”太后已发话,皇帝不敢违背。对于她这个不亲的儿子,她自是最了解不过:利弊分明,心思深沉,顾虑颇多,亦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皇帝不是不明白,这桩婚事定会使得天下百姓称赞,于社稷安定也是颇有益善。可是太傅功高震主,百姓颇为爱戴,再加上太子自幼与太傅亲近,情同父子,宫中流言四起,风言风语也并非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皇帝心存芥蒂已久,对太傅,也是讳莫如深。

    太后曾为扶持他登基倾尽全力,皇帝都记在心里。思虑良久后,才下旨赐婚太子何盛与太傅之女祝清河。

    太子得到消息时,正值清晨,阳光洒在桌案前,正巧洒在昨日少阳收来春茗递进来的信件上。信上笔迹清秀镌逸,一笔一划却又满是遒劲,他看着这些字迹,仿佛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明媚的笑容、高挺的脊梁和坚毅的背影。

    他一心为民,不想儿女情长,浪费光阴,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听从父皇安排,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可如今,他遇见了钟鱼。遇见喜欢的人后,他才发现,如果能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平淡到老,才是莫大的幸福。纵然钟鱼与他意愿背离,或许他不会得偿所愿,但如今要他娶太傅之女,他万般不愿。太傅虽待他甚好,他也不想为这父母之命,使得自己与那从未相见的可怜女子都无可奈何,草草一生。

    “母亲,女儿不想嫁给太子。”祝清河得到消息,急忙跑来前厅。她本无意婚姻之事,只想做个闲散人,可她遇见了昱竹,刚燃起了红尘之心,却又这样被熄灭了。

    “父亲,那可是皇家,女儿如何能在后宫相斗一生呢?我本来只想做一个闲散人,可如今,连这点自由都要剥夺了去吗?母亲,你快求求父亲,那可是虎穴龙潭啊……”祝清河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清儿,这是皇帝赐婚啊,抗旨,那是要杀头的。母亲也不想你在后宫尔虞我诈度过一生,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江妍珍心如刀割,泣不成声。纵然皇家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限风光,可终究不是好去处,当母亲的,只愿儿女能平安喜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自在一生。

    “好了,别哭了,我明日去宫里,斗胆一试吧。”祝晏明叹了口气,回房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般捧在手心,教她读书明理,可不是为了日后与其他女子争宠相互残害的,他知道挣扎于事无补,无力回天,可哪怕抵上这条命,他也要为女儿的前路挣上一挣。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太傅直言即可。”

    “臣谢陛下厚爱,赐婚太子与小女,是小女的福气。可小女尚且年幼,恐难当太子妃之位,臣实在是惶恐,怕有损皇家颜面,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偏殿里,祝晏明颤抖着手,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开口。他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他教她读书,让她学习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有的学识,所幸女儿未辜负他,从小志向远大,蕙质兰心。他不求权贵,只愿女儿能顺遂无忧。能当太子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可这终究不是好去处。古来多少后宫嫔妃,要么互相斗争,你死我活,要么郁郁寡欢,孤独终老,甚至无乡野农妇活的快乐,死的体面。

    “太傅,天下人尽知此事,现在反悔,难道就不损皇家颜面了吗?朕的颜面又何在?”皇帝的话,吓得祝晏明不敢再出声。“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皇帝淡漠地开口。

    “臣知。”

    “其实,朕的最初人选并非你女儿,能够与你们家结缘,全凭太后旨意。太后仁义,念你祖辈世代教导皇子有功,选了你们家。太后是朕的母亲,儿子总该叫母亲开心的。这福泽,你可不要辜负了才是。”皇帝并不甘愿,但对于太后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

    太后虽非皇帝生母,但登基之时若不是太后倾力相助,江山恐非属他,因此,皇帝虽对太后感情寡淡,但无甚感激。如今他为社稷,依了太后,本就是退让一步,心中难免不快,不曾想太傅也来添堵。他对于太傅曾经也有感激,可这感激信任终会随着风雨消散。

    东宫内,宫人们都喜气洋洋,唯有太子,日日醉心研学,并无欣喜之色。

    “老师,本宫去求了父皇和皇祖母,可都无果。您对本宫恩重如山,本宫必须如实相告。本宫心里并无令爱,已心有所属,这实在是本宫过错。”太子很无助,他努力过,可是父母之命难违,皇命更难违。

    “殿下,您与小女素不相识,无感情也是情理之中,与您无关,莫要自责。陛下赐婚乃是微臣之幸,小女年幼,性子顽劣,还望日后殿下多担待。”祝晏明知道无法转圜,只能以自己与太子多年的情谊,请求太子善待女儿。

    “老师放心,本宫一定会善待令爱,一定保她一生无虞。”太子做出郑重承诺。

    祝晏明叹了口气,太子宅心仁厚,心怀天下,定会善待女儿,若是寻常人家,那便再好不过,可是这是皇家,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呼吸一口气都得提心吊胆。

    祝府开始张罗起来了,府邸里焕然一新,丫鬟下人们都笑容满面。满京城里的贵客前来贺喜,家家户户传颂这门亲事,都说是天赐良缘,相配相宜。

    婉娘与她的夫婿也前来祝贺,自婉娘成婚以来,他们便再未见过。

    “清河。真好,如今你也要成婚了。”

    “婉娘,你知道的,我并不开心。我不想沾染皇家,不喜达官显贵,可我竟要入那深宫去。”

    “宫墙之内,的确不是好去处。可陛下赐婚,我们能怎么办呢?你之后还有你整个家族,逃不了。婚事已定,悲哀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看开些。你是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最起码有了地位和权利,也有益处。”

    “这好处谁爱要谁要,我不稀罕。”祝清河义愤填膺,情绪高涨,挥舞着手臂落下时不小心碰到了婉娘的胳膊。婉娘竟痛的惊呼。

    “啊,对不起,婉娘,你怎么样?很痛吗?没事吧?”祝清河愧疚极了,明知道是无可奈何的事,竟抱怨起来,还伤害到了婉娘。

    “我没事,不痛不痛。”

    “来,我看看。”祝清河说着就拉过来婉娘的胳膊,揭开袖口去瞧,可婉娘却小心翼翼地掩饰推脱,但还是被祝清河看见了。

    “婉娘,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的胳膊全是青紫?”

    “我没事,清河,你不要大惊小怪,我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怎么可能是不小心碰成这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说我只能胡乱担心啊,你快告诉我。”

    看着祝清河担忧的眼神,婉娘的心酸委屈全都展露,她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随后,婉娘断断续续讲述着她官人如何打骂她,又如何宠妾灭妻之事。

    “他怎么敢!好歹你也是翰林学士承旨之女,你本就是低嫁于他,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官怎么敢对你不敬的?走,我们现在去找他。”

    “不要去,清河,不要去。你护我今日,日后还有千千万万个日子要过,只会更加艰难。”

    婉娘的眼泪砸在祝清河的手心里,又热又烫。这是婉娘期待的好日子啊,竟不过是另一个虎穴。

    前厅里,来客都在与父亲寒暄,婉娘的夫婿赵予德更是不例外,他站在祝宴明身侧,找着机会想敬一杯酒,远远的看见祝清河与婉娘手挽手走过来,又跑过来迎接。

    “提前恭喜太子妃了,我家婉娘与您相识,真是她的福气,太子妃您不嫌弃她卑贱,是您功德无量。”

    “她卑贱与否自有我明断。我与婉娘自幼相识,情同姐妹,这自然是我的福气。如今她已嫁与你,贤良淑德,也应当是你的福气。”

    “那是,那是。”

    赵予德点头哈腰谄媚的样子叫祝清河无比厌恶,碍于婉娘的情面,她也并未说过分的话,只是稍作警告。

    祝清河并未回话,更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转头向来客中的姐妹介绍着:“各位今日前来庆贺,清河不胜感激。这是婉娘,是我自幼相识的姐妹,今日有幸相聚,特此介绍与大家,从今往后,大家也要与她多多走动,见她如同见我,姐妹之间可不要生分了。”

    于是,一群姑娘嬉笑着,拉着婉娘嘘寒问暖,承直郎之女杨音竟当场将头上珠钗摘下赠予婉娘。

    宾客散去,祝府里顿时安静不少。

    祝清河坐在窗前发呆,窗外鸟雀叽叽喳喳,似乎有无限欢喜。

    暑气甚浓,马上就到秋日了,等再过几个月,冬至一至,她就要成婚了。

    祝清河望着窗外明月,许久,拿出纸笔,给昱竹写了一封信,叫春茗送去少阳处。

    她想与昱竹做个诀别,也算是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个句号。她入深宫便再无自由,她怕到时候昱竹不见回信会焦急。凡事当有始有终才算不枉经历一场,世事无常,她无力改变,只得叫他们都了然于心,其余的,缘分已尽,再提无义。

    春茗刚出发,大娘子便跟来了,半道上拦住了春茗。

    江妍珍早就发现春茗时常出门去,又无需采买,心里便猜想了个大概。

    屋内点了烛火,未全点着,不多,昏暗看不清周遭。

    “母亲,女儿只是叫春茗送信去,我只是想与他诀别罢了。”

    江妍珍看着女儿焦急的样子,叹了口气,一瞬间,祝清河眼里有泪花在翻涌。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礼貌谦逊,胸怀大志,我本想着,如果这辈子非要嫁人,如果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如果是他,那我也愿意。我还想,若是父亲见了他,一定会喜欢他的。可是如今,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祝清河说着说着,流下两行清泪来。

    “清儿,我知你品行不会任性妄为,弃家族脸面于虚无,可这信中,爱恋难掩,任谁都瞧得出来。若是从前,我定会与你站在一起,但如今,你即将成为太子妃,多少眼睛盯着你盯着咱们家,就盼着有一丝一毫端倪,好将我们拉下水,好将你拖至泥潭。咱们家世代清流,祖祖辈辈都辅佐皇帝,地位虽高,却是如履薄冰。你父亲在朝廷小心翼翼,才能得我们一家平安处世。”江妍珍很心疼女儿,可是,身在官宦之家,必定要承受许多劫难。

    “清儿,我和你父亲不怕你行差踏错,但却怕有人因此加害于你啊!”

    “母亲……”祝清河伏在母亲肩头,泣不成声,江妍珍悲痛流泪,如同幼时哄睡那般一遍遍拍着她的肩膀。

    “孩子,若是不合时宜,有缘无分,不该说的话,那就一辈子都不要说出来为好。为他,更为你,就此断了吧。我和你父亲爱护你,并不想你踏入皇家,可人生来无法如意,很多事情,不是只牵连着一个人。如今,我只盼你能处处小心,保全自己。”江妍珍簌簌流着泪。

    “母亲,我都明白。只是,只是我……”

    只是我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这句话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两日后,何盛叫少阳送了信来。他言辞恳切,表情达意,每句话都在叙说哀思。因迟迟未见钟鱼回信,便接二连三地送信来,都石沉大海未有回音。

    祝清河没有再写过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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