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你别过来。”关纪退无可退,猛地蹦到了床上。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口深处尖锐的心跳声,以及沸腾焦灼的脑浆。

    在孔松月走进来的短短几步中,关纪脑中爆发性地闪过昨天的一幕幕。

    对这桩婚事,他心中有愧。

    对赵星鹊,他亦然有愧。

    可他的有愧,仅仅只是冷漠地默哀,绝不会因为愧疚影响自己的痛快。

    孔松月步步紧逼,匕首寒光凛凛。他走投无路地把求助的目光甩向了阿郸和贾青策。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阿郸谁也不想得罪,向后一倒,开始装晕。

    贾青策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关纪脑袋瓜“嗡嗡”的响,死到临头居然谁也指望不上。

    嗓子仿佛吞进了一个沙漠的炽热,干哑到无法出声,“你你你……”

    姑娘阴险的脸庞在眼前逐渐放大成一片阴影,匕首上流淌的寒光终于在他闭眼的那一刻,压上了他的手臂。

    他攥着劲挣开两片眼皮子,他怕疼怕的要命,一旦看见刀刃,就浑身幻疼,根本见不得凶器。

    他最后也只是睁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头发丝一样的小缝。

    只见姑娘冷白的双手粗鲁地撸起袖子,匕首在空气中潇洒地划出一道银光,而后,银光没入血肉。

    这个过程快的离谱,他的痛感到最后也没跟上来。

    孔松月仅仅只是轻轻刮了一层皮,甚是连血珠都没来得及冒出来。

    巫术怎么要求来着?要求要皮肉,皮肉皮肉,是皮也好,是肉也罢,只要不拿狗来凑活充数,都大差不差。

    关纪悻悻收手。这匕首轻描淡写地一刮,倒显得自己过于浮夸。

    他探着脑袋去看匕首尖尖上刮下来的一层肉沫,暗白暗白的。跳过肉沫往上,是孔松月看不真切的侧脸。

    这个姑娘或许真有两把刷子?

    或许是心理作用,他开始隐隐约约感觉“筝摇山”有点耳熟。

    但他确信,从小到大,关家请人驱邪时,从没请过筝摇山的人。

    这足见筝摇山的平庸。

    菱花木门旁,孔松月捻起那撮肉沫涂在黄符纸上。

    涂上的一瞬间,黄纸登时一动,稳稳地从她掌心立了起来。

    立着立着,又飘到了空中。

    黄纸立,则意味着邪祟仍未远去,甚至可能就藏在府中!这下倒好,正方便了他们瓮中捉鳖。

    邪祟这东西,在白天是走不动路的,它现在留在府里,那就意味着今天整个白天它都无法离开。

    除非它的根源异变生了祟冢。

    祟冢是漱州的叫法,这种东西在洙邑一般被称为“正祟”,它不同于那些一道黄符下去就会灰飞烟灭的小东西,或者说它更像是一窝一窝小邪祟的大家长。

    而它丰腴肥态的祟体也会如家长一般,源源不绝地孕育着血肉蠕动的新生邪祟。

    它不仅是孕育新祟的母体,同时还是收敛魂体尸身的坟冢。

    当一个小小邪祟寿终正寝时,它便会托着老态的身躯回到祟冢身边,任由祟冢咀嚼掉自己腐烂的肉。

    它们的肉比起常规意义上的生灵肉身,其实更接近于变态。

    因为它们没有一个固定的肉身,所以在生命尽头,它们只能将自己此生吞咽过的人类血肉凝聚成一团,以供祟冢享用。

    孔松月记得曾经有一次,记不清是清慧多少年了,反正是个夏天,她和兄长一起下山捉邪。

    那次就是一个大家伙,一个壮的不行的祟冢。

    他们到的时候,那只祟冢还在大肆咀嚼,满嘴血油。

    祟冢没有人的模样,它只是一团马车大小的灰白肥肉,它无时无刻不在抽搐蠕动,身上的每一道褶子中间都粘腻着腌臜的油腻黑垢。

    它没有眼睛那样的器官,也没有鼻子和耳朵,唯一和人相似的只有嘴巴。

    而且还是一张樱桃小口。

    一张名副其实的樱桃小口,不仅和樱桃大小相似,还有樱桃的光泽与颜色。

    甚至……

    孔松月听说,江湖上有人用祟冢的嘴巴入药,听说那味道吃起来和樱桃一样脆嫩香甜。

    当时他们一踏进祟冢的巢穴,就被一股阴暗咸湿的气息扑了满面。

    祟冢感知到声音立刻警铃大作,他扭动着试图离开,但肥大的身躯已然如牢笼一般将它禁锢。

    无法逃生便意味着祟冢必须主动出手自保。

    当然,它没有手。

    但这并不影响它从那张樱桃小口中伸出一条鲜红信子,红信子软软嫩嫩,像软冻一般,看起来就手感不错。

    只可惜它上面滴滴答答的涎水是剧毒的毒物。

    碰到一下就会肌肤溃烂,流脓腐烂,最后脑壳崩碎而亡。

    当时孔松月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勉强砍下祟冢的舌头。

    和那玩意僵持了三个时辰,骨头都要累断了。

    不过幸好一砍下舌头,祟冢就离死亡不远了。

    她没有亲眼目睹过祟冢的死亡,仅仅只在书中看过相关记录:祟冢死时,□□肿胀成原先的三倍,在肿胀到极限时,它灰白的皮肉会骤然崩裂,炸出来一坨一坨黄绿的脓,它的尸脓有剧毒,和它的涎水一个效果。

    或许它全身上下唯一毒性不大的只有嘴巴,不然它的嘴巴也不会成为某些小众老饕钟爱的一盘菜。

    她手上的黄纸艰难浮动,最后停止在了西北方向。

    之所以如此笃定这里没有祟冢,还是因为那次伏杀祟冢的经历。

    在祟冢面前,她用简单的黄符根本没办法确认位置,想要确认祟冢的位置,只能将几处邪祟的位置相连,最中间就是祟冢。

    黄纸就连周遭几里范围内是否有祟冢存在都无法确定。

    当时她和兄长正漫无目的走进幽深的洞窟,走着走着,猛然被黏黏的水滴砸了一头。

    她缓缓抬头仰视,肥硕庞大的灰肉如一堵墙一般挡在前面。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祟冢嘴巴前。

    那次的经历虽然不愉快,但终归是记住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眼下,她收起黄纸,“邪祟还在附近,等到晚上它估计又该出来了。”

    关纪一身冷汗,惊惧道:“又……又出来?能不能现在把它杀了,你不是知道它的位置了吗?”

    孔松月遗憾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确定具体位置,而且它白天也不显形。”

    “这……”关纪痛苦地抱住了头,比起邪祟,他更害怕赵星鹊亡魂不散,找他共赴黄泉。

    邪祟会来到关府的事,他一早就知道。

    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拉着赵星鹊拜堂入洞房。

    赵星鹊被他蒙在鼓里,一整天都在为他们的喜事欢天喜地。

    想起赵星鹊,他便无比庆幸盖头的存在,因为这样他便不用直视赵星鹊的双眼。

    那双眼睛如秋水涟漪,无数次让他魂牵梦萦。

    可到了成亲这一刻,他却为了自己和春钱坊的交易,蒙骗了赵星鹊邪祟的事实。

    为了拿到春钱坊的秘药,重振家族荣光,他狠狠心背叛了爱人。

    昨天一整天他都抱着侥幸心理,祈求邪祟别来找他和赵星鹊,去随便找个下人该多好。

    但这邪祟偏偏不如他所愿,偏偏找上了他和赵星鹊。

    孔松月注意到他神色异常,安抚道:“有我们在,今晚不会有事的。”

    呵……关纪自嘲冷笑。

    要是他们早几天捉邪祟,一切就都没事了。

    他沉着一张脸起身,外面日头正明,差不多到了和春钱坊交易的时候了。

    先前约定,他协助春钱坊放出邪祟,事后春钱坊给他随机一种秘药。

    是什么药他并不在乎,只要是春钱坊的药就行,毕竟春钱坊背后是千琥谷,它们随便一方药都可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也正是因为邪祟出自春钱坊,春钱坊才能大概预料到它会蹿到哪里。

    春日冷光,白的烧眼。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一出远门就大步跑了起来。

    媳妇都死了,至少这药他得拿到吧。

    一直到了晚上,关纪也没回来。府里沉寂如死水,人人紧张,唯有孔松月困得不行,懒散地打着哈欠。

    昨个紧张是因为武器不在身边,不放心,今个就没有这种烦恼了。

    贾青策趁上午进宫了一趟,顺手带回来了她的步光剑。

    不仅步光剑回来了,还另外有一个消息回来:郑鸢留梁川和刘煜昭在宫中。

    他们今晚依然不回府,依然和郑鸢“议事”。

    也就是此刻。

    太亘宫中,郑鸢倚靠在座上,四人面前是记录神言的书册。

    “善煌五年初春,洙邑邪祟作怪,筝摇山孔松月伏杀祟冢,但殃及无辜,遭人唾骂,被逐出洙邑……”

    “不可能。”梁川斩钉截铁道。

    “奉灵院的预测一直以来,很难出错,所以我才要派林敛找她回来。”郑鸢冷冷道:“你可别忘了,她是‘大奸臣’孔松曦的妹妹,洙邑恨孔松曦的人可实在太多了。如果再趁机出了别的事,会影响她按照神言的安排,参与大祭。”

    光一个“孔”字,就足以让一群人恨得牙痒痒。

    梁川还是摇了摇头,“不会的,她有分寸,从不伤及无辜。”

    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从不。”

    郑鸢轻飘飘叹了口气,“奉灵院很难出错。”

    “那这次就该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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