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担忧不无道理,历史也确实朝着赵衡担忧的方向前进。但赵衡也不是毫无挣扎就举起反叛的大旗的,毕竟在那之前,他也过过贵公子的日子,也见过地方百姓的疾苦,也想过要整肃朝堂。

    赵衡回到盛京以后,在主管刑狱的大理寺任大理寺丞。起初他秉公无私,把地方上严正执法那一套带回了盛京,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在盛京行不通。不是赵衡变了,而是环境变了。在地方上,别人畏他的身份地位,可是盛京之中,身份地位与他无二的并不少,就算他仍不愿变通,对方也大可以找到他的上司干涉。赵衡心中有热血,但他不蠢,他不会和上司对着干,更不会跑去俞帝那里告状。

    赵衡用他自己的方法与污浊对抗,但他又能有什么方法呢?左不过是达官显贵的子孙犯了事,找人说情说到他这里之前他让对方吃些苦头罢了。当朱门中人的过错可以用银两解决,而申诉无门的百姓却无奈承担他们的跋扈的时候,赵衡所能给予的“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大理寺,一个国家的法律之基石。这个地方的法度坏了,这个国家又如何维系?

    赵衡想到了改革。大理寺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是因为他们无人监管,但若另设监察机构监督其职权的使用,想来大理寺众官员就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然而赵衡忘记了有部门监管的行政政|府,也能做到两方同流合污。所谓规则制度只是制定给遵守它们的人,这朝堂之中永远有人能做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是朝中正直廉洁的人多,朝堂风气好,此般违法乱纪的事尚且会被压制,可惜此时的沧浪之水着实不算清澈。

    又或许赵衡不是没有想到,毕竟不管怎么说,有人监管总比无人监管要好,有人牵制总比无人牵制要好——人与人之间的利益联结最是脆弱,今日可以为共同的利益结盟,他日就可以因为分赃不均一拍两散。

    “我记得你的策论。”程璐说。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赵衠和常晟争辩了很久,非要方璞裁定他们谁说的对。”程璐解释道,“常晟说俞国以法立国,法不可废,象徵法律尊严的地方容不得污秽,所以你的提议很好,有监管才有忌惮、才有恐惧。赵衠说设立监管机构会拉低行政效率,而且增加官职就意味着增加开支,他说这个钱没必要花。”

    “哈哈哈。”赵衡大笑起来,“像是守正会说的话。可惜他只爱画扇逗鸟,不然去户部管管银粮,肯定是个好官。”

    “你不好奇方璞判了谁赢吗?”

    “谁赢?”

    “我不记得了。”

    “凭我对你的了解,要么是若光赢,要么是和稀泥。总之你是不会肯定守正的。”

    “很合理。”程璐肯定道。

    “我以前甚至怀疑过守正也喜欢你。你知道,小男孩儿不会表达自己的心意,就和心上人对着干,找找存在感。”赵衡笑,“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可能比起话本里的传奇故事,他更痴迷虬髯客和红拂女。”

    “谬论。也没见你或者常晟和方璞对着干。”

    “我有夫人,自知没有机会,何必再去讨你的嫌。至于若光……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也没必要这么做。”

    “我记得常晟和赵衠的字是你取的。”

    “是。”

    “方璞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她很不喜欢常晟的字?”

    “没有。但我隐约猜得到。”

    “你这人还真是……”

    “自私自利?”赵衡打断了程璐的话,说道,“‘守正’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没能行得正坐得端,所以希望我最疼爱的弟弟可以圆满我的遗憾。‘若光’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性格开朗,像是洒向人间温暖,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他的功劳,才让我们和平控制盛京,没有不必要的牺牲。我能猜到方璞会不喜这一层含义,但是,我还是用了这个名字。”

    “所以方璞当年能在重重守卫之下,从自己的宫殿跑去迎接常晟,然后见证俞帝自刎的那一幕,也是你的杰作?”

    “是。我很爱姑父,也很爱你。但是为了齐国统治的安稳,姑父不能活。常晟必然下不去手,所以只能我来推波助澜。只要方璞见到了那一幕,我也算是为自己清走了感情上最大的敌人。如此一石二鸟之计,我不可能不用。”

    “你倒是坦率。”程璐的语气无波无澜,“可惜常晟当年很是信任你。”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很多事情上,我确实利用了他。”

    “不怪你,是他自己天真。”程璐道,“你恐怕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勉强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不像俞帝,他做了好丈夫、好父亲、好兄长,唯独没有做一个好皇帝。”

    “我利用过你们所有人。”

    “我知道。”

    “所以上天让我成为孤家寡人,是我应得的。”

    “至尊之位从来不容第二人酣睡。”

    “我好像有答案了。”赵衡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你问我还愿不愿意再做君主?我想若是来世轮回,我不想再一个人,我想体验一把被亲情、爱情、友情所包围的感觉。”

    “那我祝你来世的命簿是个富贵王爷,画扇逗鸟、斗茶插花,不为生存奔波,也不把万民疾苦挂在心上。”

    “……你这么说的话,生活好像又有些无趣。”

    “我都有些心疼司命神官了。想写出让人满意的命簿可真难啊。”程璐笑道,“我们回归正题吧。你的策论被俞帝一笑置之,后来呢?”

    赵衡建议增设监察机构监管大理寺,但是这个建议并没有被俞帝采纳。也因为赵衡的这么一出,他在大理寺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可能是出于对赵衡的培养,俞帝后来让赵衡去兵部和吏部历练过,赵衡因此学到了不少本事,却也看透了不少东西。

    那几年的生活不消细讲,左不过是赵衡彻底明晰了官场的黑暗,并深感自己没有“挽狂澜之既倒,支大厦之将倾”的能力。赵衡心中清楚俞国的根基已经腐朽,只待风雨,便会将这平地高楼幻作一滩泡沫。

    赵衡甚至不是没有想过戳破泡沫的人是自己。子桐李氏与林夫人的合作总让他心中有所疑虑,或者不若说是有所暗示,暗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救黎民于水火的人。

    多少有赵衡的影响,常晟未及及冠便随父亲一同去了边关,断断续续在边境生活了近两年的时间。后来赵衡也在他自己的努力,还有常晟父亲的帮助以及俞帝的偏宠下,去边境待过一段时间,了解了军中的规章制度,也学习了统兵打仗、选人用人。

    赵衡没有再讲到赵双。彼时赵双毕竟已经嫁作他人妇,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与赵双见面的机会只有年节的家宴。家宴一向人多,赵衡又可以避免与赵双单独相处,所以那几年他们两人之间没有再发生过什么。

    赵衡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又过了两年俞帝全国巡幸,赵衡、赵衠与常晟随侍,方璞也一起——方璞当然会一起,毕竟这一次的巡幸很大程度上是俞帝为了满足方璞出门看看的心愿,所以连随侍的人员都是按着方璞的意愿来。

    经过空桑地界时,有官员提到附近有一座仙山,是两百年前程渊仙人得道前修行的地方。传闻两百多年前羽士大族空桑程氏的嫡三公子程渊常在此处修行,终有一日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官员说程渊得道前曾设坛讲道,吸引了一群仙鹤前去,那群仙鹤正是栖居在此山之中。

    更有传闻道程渊与夫人甘棠是在此山之中初遇,两人一见钟情,在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终于修成正果。所以山中还有一座姻缘庙,供世间痴情之人寄托真心。

    俞帝方焱对得道成仙这种事无所谓信与不信,但敬畏之心总是有的;加上方璞对那座姻缘庙起了兴趣,所以一行人就这样来到仙山。

    “这一段我记得。”程璐打断赵衡说,“走到姻缘庙的时候开始下雨,俞帝要等雨停,但方璞执意登顶,说是可以看彩虹,所以你、常晟、赵衠就陪她一起。到山顶的时候遇见了空桑程氏家主的丈夫,程珏程仰行。”

    “正是。”

    “他告诉了你什么?”

    “彼时我已查明我自小经历的事情与子桐李氏脱不开关系,甚至基本可以断定是子桐李氏的家主李方旭所为。”赵衡回答了程璐的话,接着道,“程先生说玄门有不与朝堂勾结的规矩,他不想给自己的家族惹麻烦,但他也告诉我李方旭在与大长老争权,所以我后来才会联手大长老对付李方旭。”

    “我不是说这个。我记得程珏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方璞的身份对不对?”虽是个疑问句,但程璐并没有等赵衡的肯定,而是继续说道,“他说修仙之人看骨相,故而哪怕只是幼时见过方璞一面,他还是可以立马认出方璞是谁。这个理由说服了方璞,说服了常晟、赵衠,但是不足以说服你,是吗?”

    赵衡明白程璐的言外之意,所以解释说:“是也不是。我和羽士打的交道不多——我是说主动打的交道。我不够了解他们,在我看来一个玄门世家的家主夫君,有本事看出一个人从小到大的骨相是合理的。我对此并没有疑惑。真正让我生了疑的是两句话——

    “一是程先生先说方璞与他的孙女很像,却又在得知方璞掌心有痣之后拒绝方璞唤他‘爷爷’,说是差了辈儿。若非要解释也不是行不通,毕竟方璞是公主,这里差的辈儿或许不是年纪、而是身份地位。

    “可紧跟着程先生又说了二,他说‘璐璐从小就爱闹。师父说她和师母一模一样’。我那时不知道‘璐璐’是谁,直到你在这里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才明白,但我当时也琢磨出了些不同寻常。

    “程先生的师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程渊仙人,这事儿天下尽知,这个‘璐璐’与他的师母一模一样,想来只能是程渊仙人的女儿。而程先生说出这句话,是因为当时方璞在与若光、守正打闹,我先对他说见笑了。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程先生这话是说方璞的。

    “再加上方璞手心的痣。程先生看到那颗痣前后的反应差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敢不多想。但毕竟方璞是人,程渊仙人的女儿是仙,一仙一人,所以我才一直不敢确定。”

    程璐问:“你后来没有查证过吗?”

    “有。”赵衡笑道,“我有一段时间以为你是仙子,但到人间投了个女胎。”

    程璐稍微想了想便明白了赵衡的意思,道:“我长兄的名字与我的同音不同字。”

    程璐的长兄名曰程琭,早在程璐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程渊说是他与甘棠年轻时做过一些错事,对方为了报复他们,设计谋杀他们的两个孩子。程琭作为长兄死死保护了弟弟程珞,但纵使程渊和甘棠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救回程琭的性命。

    “我那时正是以为你是你长兄——你长兄死在你父亲得道前,所以这些事并不难查。我还想你父亲得道以后,想办法复活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他找到了魂魄,让魂魄重新在人世走一遭也说不准。”

    话说到这里,程璐心中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其实她也不是没有问过父母,为什么不去找到她的长兄,把长兄带回来;可是父母说他们做不到。

    这便怪了。

    诚如赵衡所言,长兄去世的时候父亲并未得道,母亲也未完全堕魔,所以长兄只是凡人一个。充其量算是一个小羽士,但必然是挣不脱六道轮回的,所以无论长兄新的一世是人是畜,都不该找不到他的魂魄。

    除非长兄不是人——六界之中只有人界有无尽的轮回,对于神、仙、鬼、妖、魔来说,死便是死,是永恒的,没有下一世的可能。可是他的长兄也是父母的亲子,他怎么可能不是人呢?长兄若不是人,程璐的父母又是什么身份呢?

    这些疑惑程璐给不了答案,赵衡更给不了,所以程璐没有打断赵衡的话,而是由赵衡继续说下去。

    “一直到几年前机缘巧合,我才大约明白你与你长兄是两个人。”

    “‘机缘巧合’这四个字未免太概括,到底是怎么个‘机缘巧合’法儿?”

    “天书降世。我原打算封禅泰山的,是你给我来信说‘时不宜祭天地’。”赵衡笑了笑,道,“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太像方璞了,那不可能是个男子的做派。”

    程璐蹙眉,道:“你不会不知道‘天书降世’是假的吧?”

    “我知道。但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赵衡稍加停顿,道,“我也不算太错,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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