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明白赵衡这句“不算太错”是从何而来——虽然“天书降世”这事儿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赵衡因此断定她是女儿身也算歪打正着,程璐不想和赵衡辩论其中谬证,故而一笑置之。

    程璐问道:“你就没问过子桐李氏的大长老?”

    “问过。但是你们空桑程氏和子桐李氏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这种秘辛只怕连空桑程氏都没几个知道的,子桐李氏更不可能了解。”

    “也是。”程璐把话题拉回主线,问道,“你联手大长老对付家主李方旭,然后呢?”

    “大长老可是个老狐狸。没有证据,没有把握,他不愿与我合作。”赵衡回答道,“见过程先生之后我找机会去了一趟子桐,也成功见到了大长老。你知道,若羽士施法谋害普通人,在羽士中是极为不齿的行为;若是世家大族如此行事,对他们自己的名声很是不利。大长老最初听我讲那些往事的时候也是向着李方旭说话。

    “在去子桐之前我花了不少时间调查他们、也了解了羽士的这些规矩,再加上我能提供的只有我自己的记忆,没有任何物证,所以我对大长老的反应并不奇怪。实际上我那一次去找他也是想试探他与李方旭是否真的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也没指望他能立刻有什么表态或者做出什么承诺。退一万步讲,就算大长老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李方旭,那么李方旭和林夫人必然会有所收敛,对我也不见得算坏事。

    “我见到大长老以后基本可以确定他与李方旭的关系紧张,所以添油加醋地替他分析了一下局面。”赵衡笑着说,“大长老当天没有给我答复,我猜他也需要时间调查李方旭为什么一定要与林夫人合作、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程璐问道:“你们如何找到答案的?”

    “我离开子桐以后,大长老调取了我出生前后那几年的星象记录,说是那年暮春至仲夏,有星孛于北斗百余日,主国家凶亡之兆;后天枢星东移,红光漫天,几乎与北极星媲美,主天子降世。大长老也不知道李方旭如何判定天枢落赵,但俞国气数将尽、新君该年降世该不会有错。”

    赵衡顿了顿又说:“那一年宫中并无皇子诞生……”

    观星之术并非只流行于羽士之间,不论是俞国还是齐国都有专门的机构观察星宿走势,以此判定吉凶。赵衡提到的星孛百年也不会出现一次,但只要它出现,往往有灾事发生,所以星孛多半是凶兆的象征。

    程璐记得俞国亡国前,司星官亦曾上言请俞帝颁“罪己诏”,以求天官宽恕。那时一连几夜不见恒星,而夜中星坠如雨,司星认为主俞国衰败之象,此时唯有尽一切可能求得天帝宽恕,换取俞国国祚延绵。

    俞帝应没应,程璐不知道,毕竟那之后不久——近到“罪己诏”的影子都没见到——俞帝就死在了常晟的剑下,俞国也变成了齐国。

    “他们倒是会给你往脸上贴金。”程璐接着赵衡的话说,“白帝感星、虹而生,颛顼感瑶光而生,舜帝嘛,同你一样,亦是感枢星而生。”

    赵衡知道程璐打趣自己,但还是解释说:“感星而生、与星受孕毕竟与天象有异不同。三皇五帝是天之子,我确确实实是母亲与父亲的孩子。”

    “扑哧。”程璐笑起来,“你一本正经儿解释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赵衡脸上也带了笑,道:“其实我早知道我寿数将近。去年司星便同我讲出现了‘荧惑守心’的灾象,能撑到今年也算我赚到了。”

    荧惑指一颗星宿,因其呈红色,荧荧像火;又因其运行轨迹杂乱无序,令人疑惑,故称此星为“荧惑”。守心指的是荧惑在心宿内停留,荧惑是灾星,走到哪儿把灾祸带到哪儿。故而荧惑守心代表的是帝王驾崩的噩兆。

    程璐问道:“怎么,齐国的司星没本事帮你把灾祸转移吗?”

    “他没提,我也没有问。”赵衡道,“汉成帝转移灾祸给宰相,不出一年自己也死了。既然躲是躲不过的,我又何必拉个垫背的?韩仕虽然年纪大了,但他还没有糊涂,他还有本事让齐国更加兴盛。为君为人,我都不该带走一个好宰相。”

    程璐反驳道:“宋景公可是躲过了一劫。”当年司星要把灾祸转移给国相,宋景公说国相是肱股之臣;转移给百姓,宋景公说百姓是国本;转移给年岁收成,宋景公说百姓饿死、他又能做谁的国君。司星说宋景公的胸怀感动了上苍,所以荧惑会离开心宿,宋景公也会避开灾祸。事实证明确如司星所言。

    赵衡说:“我不否认我报了这样的期望,但是事与愿违我也无从抵抗。”赵衡说着又笑,“万一是你想我了呢,我不正好来见你?”

    程璐随手从面前嘉树备好地小吃盒中抓了一把板栗——还是嘉树方才坐在这里一颗一颗剥开了皮的板栗——朝赵衡丢去,然后说道:“言归正传吧。大长老查阅了当年的星象,然后呢?”

    “然后就与我合作了呗。”赵衡一边吃板栗一边回答道,“大长老不知道天枢为谁而赤,但他相信李方旭也不知道,既然李方旭选择了赵衎,而我又主动找到了他,他也不介意与我合作。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明白了我与赵衎争的是什么,我肩上又背负着什么。”

    程璐轻叹了口气,道:“倒是与我想象中你决定反的时间差不多。”

    赵衡没接程璐的话,说:“从那时起我散财养客,江湖人士、侠客义士,我皆奉为上宾。赵衎与林夫人以为我沉溺玩乐,连父亲也当我对官场失望,索性寄情江湖,但他们不知道,这些江湖人都是我为起义做的准备——他们可以告诉我百姓的声音,也可以帮我煽动百姓的情绪,而他们原本就是百姓,所以丢进人海便难觅踪迹。

    “后来的事情应该不用我多说。我先是奉命去了南方,讨伐骚扰边境的越国。在那里我抚恤百姓、礼遇士兵,一方面让行伍与布衣服我信我,另一方面我的名气也传回了盛京。再后来俞国内乱越来越严重,各地纷纷爆发了百姓自发组成的起义军,我被俞帝授命镇压起义军,可一等我把守正他们从盛京里接出来,起义军就变成了我的军队。”赵衡顿了一下,问程璐说,“你还要听吗?”

    不过是赵衡如何设计攻克下俞国一座又一座的城池,程璐虽然不介意,却也对这些军事谋略没什么兴趣。程璐摇了摇头,问了另一个问题:“常晟是什么时候追随你的?”

    赵家举起起义大旗的消息传回盛京后,常晟便请求俞帝让他去见见赵衡、见见赵衠,常晟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他相信赵衡与赵衠断然不是不忠不义之徒,所以希望俞帝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搞清楚他们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就算不是胁迫,有自小的情义在,常晟也能劝赵衡他们回头是岸。

    俞帝最初没有同意。后来也不知道是常晟几次上书言辞恳切,还是方璞帮常晟说情,抑或是俞帝也认为让常晟去试试不失为一种选择,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常晟。

    常晟率领兵马而去,在堂庭一带见到了赵衡,据说两人放下兵戈,在大帐中通宵达旦争论一夜,最后不欢而散。常晟没能完成俞帝劝降的任务,但在带兵回京的路上,还是夺回了几座被起义军占领的城池,所以俞帝没有治罪,反而因他的战功,在不久后封常晟为禁军统领,将宫城交由他护卫。

    此时程璐正是在问常晟与赵衡“狼狈为奸”的时间,是在常晟请求劝降赵衡之前、之时、还是之后。

    “这重要吗?”一直没有说话的嘉树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谈。

    程璐轻轻抬眉,道:“对方璞来说,很重要。”

    “但你一直强调你是程璐。”

    “是又如何?”

    “你总说方璞是方璞,程璐是程璐,可是方璞也是程璐生命的一部分。”

    程璐蹙起眉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太刻意把过去割裂开。”嘉树微微笑道,又换了话题道,“如果此刻他给了你你不想要的答案,你会失望吗?我是说,作为经历过方璞人生的程璐,你会失望吗?”

    “她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赵衡先程璐一步开口说道,“若若光在劝降之前追随我,她便被若光从头骗到尾;若是劝降之时追随我,她还是被回京以后的若光欺骗;就算是劝降之后若光决定追随我,若光能拿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也还是欺骗。这三者只有时间的差别,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你觉得哪个是她想要的答案?”

    嘉树没有回答,赵衡接着说:“不论做出那个决定的时间是什么,我相信在想起方璞的时候,若光心中都只有痛苦可言。天下大义不是他背叛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理由,可是他确实选择了苍生、放弃了爱情,他对不起方璞。我们这些人,也没人对得起方璞。”

    程璐道:“嘉树问的对,其实常晟是什么时间选择反叛俞国的一点都不重要。他的选择已经是定论了,方璞受过的折磨也不会因为他选择的时间而减轻。方璞与常晟之间是孽缘,若生在盛世,他们或许能相守一生;但生在乱世,方璞的身世与常晟的志向便注定他们只能分道扬镳。”程璐说罢又笑了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程璐看向赵衡,继续说道:“你最后一句话说错了,你们没人对不起方璞。诚然,如果只是作为朋友,你们利用她、背叛她;可是身份地位决定了大家原本就不可能单纯地做朋友,你们心中想着百姓、想着苍生当然不是错,所以利用方璞以更好更快地达成你们的目的也不是错。你们没有人对不起方璞。”

    “不,我们是朋友。”赵衡说。

    “对,常晟和方璞更是爱人。”嘉树也说。

    “我们对不起方璞。”

    “他们对不起方璞。”赵衡和嘉树异口同声道。

    “呵。”程璐又笑起来,“争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赵衡和嘉树又一次异口同声道。

    程璐无奈,笑道:“你们说有意义就有意义吧。”

    赵衡也笑,问:“你还想知道答案吗?关于我是什么时候说服若光加入我们的。”

    “想。”程璐诚实的回答道。

    “他来堂庭见我的时候。”赵衡说,“我问他在边境见白骨累累是什么感受,问他在高门看轻歌曼舞又是什么心情。我和若光说了这些年我在朝堂做的尝试,我想要改变现状、想要替俞国抹去黑暗,可是我无一例外的失败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想要整肃朝堂,还百姓以太平盛世,便只有举兵起义这一条路可以走。‘不破不立’,先贤诚不我欺。

    “我知道若光心中担忧姑父、担忧你、担忧常老将军,所以我向他保证我们会有一次平稳的政权交接,绝不会伤害姑父、伤害你,并且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劝说常老将军,就算常老将军真的无法接受,他人也在边境,得到盛京的消息会更慢些,届时我们换了天地,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天下、关于私情。若光明显被我说服了,但他当时没有作出决定,所以我和他约定,从堂庭回京的一路上会经过七座城池,其中四座在起义军的手上,我早已知会过守城的兄弟不必强撑,俞军来夺就给他们。我知道若光来一趟不能无功而返,若他答应与我合作便攻下其中三座,若他不应就将四座都拿去,也算是我们兄弟一场。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若光攻下了三座城,姑父为此很是高兴,说他是少年将军。”

    程璐没说什么,只是很慢很慢地问道:“再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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