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他说不下去了。程璐也没有逼迫他,而是拿起茶筅、倒上热水,又为赵衡点起一碗新茶。

    茶楼很静,只能听到茶筅与热水搅拌的声音,赵衡就这样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倒是静得下心做这些事。”

    “我早就能静下心了。”程璐嘴上应着,手上的动作半点儿没放慢,“当初软禁的时候也不能做别的事,再静不下心我也熬不过那段时间。”

    赵衡的情绪还是低落:“怎么好像你们所有人的厄运都是我带去的。”

    “皇帝原本就要像太阳,你的光辉该照耀万民,可是身边的人却必然被光芒灼伤。”程璐说,“我们没有人怨你。”

    “你终于不说方璞,改说‘我’了。”

    “不管我用什么称呼,都不能改变方璞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也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赵衡又把话题拉回了那场战争,道:“我回过神儿的时候,我和寻晔全身是伤,连护甲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而我正在把致命的一剑刺进他的胸膛。”

    程璐倒是冷静:“都说寻晔是被你斩首的。”

    “没有。是手下的士兵砍下了他的头……”赵衡顿了顿,道,“我很生气,下令杀了那两个士兵。”

    “我是那时候相信你变了的。我和寻将军不熟,但也知道你们俩关系好,没想到你……”程璐叹了声,“我今日才知那不是你做的。”

    “没有差别。我下令杀了那两个士兵,也是在出气,我恨的是我自己。寻晔是我杀的,我确实亲手杀了我妹妹的丈夫、杀了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赵衡接着说:“我没和人讲过这些往事,我开不了口。其实就算我开得了口,也没人敢听。‘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真是没说错,只要你坐到了那个位置,你过去做过什么就不重要了,是好是坏都没人在意。就算有一天你想要忏悔自己,也没有一个人敢听。”

    “你说吧。现在有人听了。”

    “嗯。”

    赵衎与赵衡之间的争斗在起义阶段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愈演愈烈是齐国建国以后了。

    那一年是熙祐二年,也叫天授元年。

    熙祐,是俞国最后的一个年号;天授,是齐国的第一个年号。

    前一年常晟去前线与起义军和谈,但双方没有谈拢,常晟返回盛京的路上收复了起义军手里的三座城池。大约俞帝原本也没有指望常晟真的可以和谈成功,而常晟能够夺回城池更是意外之喜,所以在常晟回京以后大加封赏——当然,这与俞帝要为常晟提身份,好在日后将女儿嫁与他也是分不开的。

    俞帝许给了常晟禁军统领一职,将宫城的守卫全权交付于他,也就是说俞帝将自己不着铠甲的安危托付给了常晟。而常晟选择了背叛。

    宫变发生前,赵衡统兵在南方,但赵衎领奇兵逼近盛京。那时盛京守卫薄弱,军队几乎都被俞帝调往南方,却没想到赵衎能带人奇袭;所以不得已,俞帝只好派禁军统领常晟带兵出城、与赵衎对峙。

    城外的事情每日都有上报给俞帝。完全信任常晟的俞帝自然不可能知道常晟一早与赵家达成了合作,所以奏报中不过真假参半、甚至假多真少。俞帝以为常晟确实是将门虎子,每日呈上的都是喜报;他以为常晟将赵衎打得落花流水,却不想赵衎不过是退避三舍、等待时机。

    常晟带着击退赵衎的好消息回宫,俞帝激动地迎起跪在地上的少年将军,然而等待他的,只有将军的一句:“八万禁军已将宫城团团围住,求陛下同意禅位。”俞帝怒气上头,申斥这个自己一贯偏宠有加、甚至要将女儿许给他的人,换来的只有常晟固执地等待他同意禅位。

    谁也不知道如若一直僵持下去,俞帝最后会不会同意禅位,因为不等这一切发生,方璞就已经迈着欢快的步子冲进了大殿——她在等待心上人回宫,等待心上人带着他们脱困了的好消息回宫。

    俞帝正是趁着常晟被方璞扰乱心思的时候用常晟的剑自尽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不论是常晟还是方璞都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一国之君就这样倒在了地上,然后被拖进了小女儿的怀里,在女儿身上咽了气。

    “我一早收买了宫中的守卫,所以你才能在常晟严令各宫人不得走动的时候从你的宫殿跑到大殿来。”赵衡没有回避,很是诚实地对程璐说,“若光绝对不会杀了俞帝,但那个时候天下不稳,还有很多郡县都在俞帝的掌握之中。只是禅位的话一定会有人打出勤王的旗号,再掀更多的波澜。

    “可是若光的话已经放出去了。他是我们的人,既然承诺了不会伤害俞帝的性命,那就是赵家的承诺,赵家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又必须让俞帝死。

    “我也算了解姑父,在最屈辱最绝望的时刻,只需要稍微借助外力,他会自己了结自己。

    “你是最好的外力,同时你还能分散常晟的注意力,实乃一举两得。”赵衡顿了顿,又道,“其实是一举三得。若确如我所料,你目睹俞帝因为常晟自尽,你今生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常晟的。这样,即使我才是最初反叛的那一个,在你心中我也是比常晟更好的选择。”

    赵衡的话程璐已经想明白了,所以她没有发问、也没有评论,只是示意赵衡可以继续说下去。

    “就算俞帝那时候没有自尽,在他被看守起来的路上,也会有个疯子跳出来杀了他。那个疯子不疯,但是他全家都死了,下人嘛,被主子罚得狠一些、命就没了,很容易解释成‘疯’。不管是哪种死法,在齐国一统天下之后,我都会帮他恢复名誉,说他是殉国。”

    俞帝去世以后,他的儿女都被迁移到宫城中的角落软禁起来,方璞也不例外。方璞住的地方叫做繁英阁,像它的名字一样,被鲜花所围绕。但大约是太过偏僻的缘故,宫人打扫也不算认真,院子里甚至有不少杂草,看上去仿若被遗弃了。简直就像是方璞这位亡国公主,也是一个被遗弃了的人。

    最初的日子方璞过得很不好。她有太多理由过得不好了:身体上,作为俞帝最宠爱的孩子,自打生下来,她就没受过这般的苦。搬到这个偏僻的楼阁之后,用的家具是旧的,那张床连翻身都听得到声音;吃的东西是粗制滥造的,单是看着都会让方璞皱起眉头。

    但更难过的是心中的苦闷。她从一个高傲的公主变成了朝不保夕的阶下囚,而害得她不得不接受这一切的是她最信任最爱的人。若只是害了自己也就罢了,因为她的坚持,她甚至害了自己的父亲,最后只能感受着父亲的生命消逝于自己的怀里。

    那一年方璞只有十七岁,她哪里经得起如此大的变故呢?

    “我不敢问,那段时间你是怎么撑过来的?”赵衡又将话题扯到了方璞身上。

    “浑浑噩噩的吧,我也记不得了。”

    “我后来总想补偿你,但你不稀得。”

    “都过去这么久了。”程璐微笑,“还是说说你和赵衎吧。”

    ——*——

    熙祐二年,俞帝自尽,俞国灭亡。尽管地方上仍有忠于俞国的良将忠臣,齐国也并非在一片拥护声中建立,但同年赵光还是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齐,改年号为天授。

    赵光追封二十多年前去世的夫人为懿德皇后,立侧室林夫人为皇后;但赵光并未册立懿德皇后的儿子赵衡或林皇后的长子赵衎为太子,准确来说,他没有册立太子。赵光封几个成年的儿子为亲王,赵衎系韩王、赵衡为晋王。

    赵衡在盛京受封后不久,又回到地方清剿俞国余孽,赵衎则留在盛京辅助赵光处理政务。常晟跟着赵衡去了地方,赵衡说他原本希望常晟可以劝说他的父亲常老将军归顺齐国,但不等常晟到达边疆,常老将军就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接下来的两年,赵衎一直留在盛京,赵衡也一直在地方。开始是清剿不肯拥护齐国的旧国臣民,后来是收复俞末割据地方、自立为国的小国家。赵衡在军中的威信早在俞国末年就树立起来,这几年地方行伍的生活更是让他揽尽军队间的支持。

    明面上看,在这场兄弟之争中,赵衡似乎处于上风。可是不论是赵衡,还是赵衎心中都清楚,赵光如此行事是因为他对于储君之位更偏倚的还是长子赵衎——赵光算得上是一个讲究礼法的人,而传统观念最是认为“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赵光将赵衎留在京中,便是要教他做发布命令的太子,而非执行命令的将军。

    可是赵衡在军中的声望不可小觑。此时天下不定,今日赵光能起兵推翻俞国,他日赵衡也能用一样的军队篡夺皇位。这一点赵光是否有忧虑赵衡不敢断言,但赵衎心中一定是有所防备的。所以不到一年以后,也就是天授二年,赵衎便诬告赵衡联合边将谋反。

    诬告一事虽然“证据”齐全,但赵衎错便错在赵光并非一个果断的君主,他更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若赵光听信所谓的“证据”,而不问赵衡是非,赵衡大约在劫难逃,但赵光还是给了赵衡机会申辩。赵衡进京时带的兵马不多,进入宫城时更是不带一兵一卒,如若当时赵衎设伏,赵衡也是凶多吉少。

    可能天命便是如此,他人的一环疏漏,为赵衡留下一条性命,日后赵衡才能再向他人索命。

    赵衡只身辩白,让赵光相信了他的无辜;赵衡府中的谋士和多年来经营的人脉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便查出所谓的与边将勾结谋反只是子虚乌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必赵光也明白个中缘由,但他没有再深究,处罚了赵衎府中的几个谋士作罢。

    “说来好笑,”赵衡道,“你还记得李方旭吗?”

    程璐回答道:“当然。”

    “天授那几年我与赵衎之间的关系急转直下,可是他竟然没再想用什么法子害我。”赵衡解释说,“那时大长老也派了人替我查看,提防李方旭给我下绊子,可是他还真就一次都没用过阴损招数。我那时日日征兵在外,战场上最是不乏孤魂野鬼,我不知道他们羽士有什么灵通,但那么天时地利的时候,他竟然真的没想过害我。”

    程璐也觉得惊讶,笑道:“看来他父亲的事真是把他气惨了。”

    “什么事?”

    程璐把李方旭父亲李缉熙曾设计害死了她长兄,后来被她父母警告的事说与赵衡。

    程璐道:“羽士不能压迫普通人,我的父母却逼迫李缉熙一生不敢行差踏错,所以李方旭怀恨在心,才会不惜违背羽士的守则、联合朝堂为自己的家族谋取利益的最大化。可是当天命出现的时候,他又偏要与天命对着干——既然你是他观测到的真龙天子,他还就要用普通人的方式去与你对抗、与天命对抗。

    “这人明明参道,最该信命,却如此行事,当真有趣。”

    赵衡大笑道:“是啊,也是个妙人。李方旭在赵衎府邸做谋士的那几年,还真是出过几个不错的主意。天授三年观测到了三次太白惊天,算是成功离间了我和父亲的关系;天授四年的时候,李方旭又极力劝说赵衎领兵出征姜国,可是差点儿就夺了我的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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