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茵回到忘川茶楼的时候，桐安正在为客人点茶，见到文茵惊得要喊，但文茵只是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桐安继续。
文茵来到小厨房，嘉树正在忙前忙后制作茶点，听见声音还以为是桐安，所以说着：“别催，马上好。”
文茵还真就没再出声，只是看着嘉树忙碌。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桐安不会这么安静的缘故，嘉树没等到催促声，便抬头向来人看去，见到是文茵，手头的活儿就在一瞬停了下来。
嘉树嗫嚅良久，道：“来了。”
“呵。”文茵勾起左侧的嘴角，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吃茶点吗？很快就好。”
文茵没应，仍是保持着她说不清含义的笑容看着嘉树，片刻后才道：“陪我去齐国走走。”
齐世宗赵衡的梓宫还停放在陵寝的大殿中，等待司星官选择的时间下葬，不过这个时候的赵衡已经轮回转世，不知在谁家啼哭了；齐国的第三位皇帝赵钦也已经继位。虽然整个朝堂仍为国丧而缟素，但已然是换了天下。
赵钦没有将赵钧怎么样，他还是梁王，还是享受亲王的待遇。赵钦也没有将赵双怎么样，倒是赵双自己上书说久居宫中诸多不便，搬去了公主府。文茵相信，只要赵钧没有更多的动作和不该有的想法，赵钦绝对愿意为这个弟弟提供一生富贵；但若是相反，赵钦也毕竟有赵衡的血脉，他能做到什么程度，文茵就无法判断了。
文茵和嘉树走在盛京的街头。百姓的生活没有因为君主的驾崩而改变太多，除去国丧要服，四十九天内不能屠宰，百日以内也不能作乐罢了。现在距离赵衡驾崩已过去百日，盛京也回复成文茵记忆中热闹的模样，仿若这座城与统治者是谁无关、甚至与统治者姓什么都无关。
也不知道怎么的，文茵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坦。嘉树还在为她撕着馍饼、泡进羊肉汤里，一边泡一边说这是前段时间才从姜国传进盛京的吃法，文茵想必没有试过；文茵却打断嘉树的话，说：“我若要你现在站在这张胡凳上，大喊‘我是骗子’，你喊不喊？”
嘉树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是柔和，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
文茵的话音才落地，嘉树就将最后的馍饼丢进碗中，手都没擦就站上了胡凳，大喊道：“我是骗子！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整个市场上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文茵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制止嘉树。嘉树见文茵不喊停，索性一直重复：“我是骗子！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终于，羊汤店的老板走了过来，有些讪讪地问道：“客官有什么问题吗？”
文茵红了脸，将嘉树从胡凳上拉了下来，对老板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你不要吃东西了吗？”嘉树倒是神色自若，还有闲心关注他才帮文茵泡好的馍饼。
“走了。”文茵拉着嘉树离开。
两人一直走到方才人群看不见的地方，文茵才开口问：“你不觉得尴尬吗？”
“我不在意。”嘉树没皮没脸地笑着，“我更在意你饿不饿。”
文茵停下脚步，“呵”地一声勾起左侧的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但片刻之后还是回答了嘉树的问题：“再找一家店吧。”
文茵选了汸河旁的一家包子铺，店面不大，也没什么装潢可谈，看上去像是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应付肚子的地方。文茵没有穿锦衣华服，嘉树也只是穿着便服，但两人还是与四周的粗布麻衣格格不入，所以不时有眼睛看向他们。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文茵没吃两口就把包子放下了。嘉树倒是没什么反应，见文茵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索性放下了包子后，问道：“不好吃吗？”
“没什么胃口。”文茵答道。
“要么喝点稀的？豆浆还是粥？要么喝碗腊八粥，我叫掌柜的多放些栗子和松仁？”嘉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关心道，“不吃饭怎么行？”
“被这么多人盯着，你不觉得奇怪吗？”
嘉树笑了起来：“这不是你的日常生活吗，怎么还不适应了。”
“谈不上日常，反倒是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文茵道，“你怎么反而一点儿事儿没有？”
“相较这些，我还是更在乎你有没有吃饱。”
文茵挑了挑眉，再正视嘉树的时候说：“你去把河对岸树上开得最盛的那朵玉兰摘给我，我就吃饭。”
“好啊。”嘉树笑得更开心了。
“我是说不用法力，你游水过去，再自己爬到树顶，把花摘下来。”
嘉树没有一丝迟疑地说：“没问题。”
不仅如此，嘉树更像是怕文茵反悔，所以才应下文茵的要求，就“噗通”一声跳进水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倒是吓到了汸河边的旅人，他们还以为有人意外落水，纷纷围了上去。但见嘉树很快冒了头出来，不仅没有求救，反倒向对岸泅水过去，众人也就明白了这人不是意外落水，而是故意为之。
嘉树身手敏捷，上岸之后三两下便攀爬到白玉兰的树梢，摘下一朵洁白而娇艳的花，然后跳落在地，又一次朝河对岸游了过来，一秒钟都没耽搁。
只是这花还没递到文茵手上，盛京的捕快就闻声而来了——汸河上一向交通繁忙，往来船只络绎不绝，若是失足落水自不好多说什么，可在河中泅水确是被明令禁止的。好在文茵的反应也快，嘉树甫一翻身上岸，文茵拉起嘉树就跑。
文茵和嘉树在前面跑，捕快在后面追。先是文茵领着嘉树四处跑，但是文茵许久不曾走过盛京的街巷，总是走进一些不好走的小路、甚至还进过一个死胡同，嘉树也不着急，由着文茵带他横冲直撞，嘴角还嚼着笑。
眼见与捕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转头见嘉树满不在乎的样子，文茵心中的火气也盛了些，甩了嘉树的手就停下来，心道把嘉树送进齐国的大牢关两天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这话还没说出口，嘉树又牵起文茵的手腕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也不知嘉树怎么对盛京的道路这么熟悉，这回嘉树选的都是好走的路，时不时带翻几个路边商贩的货品车，为捕快制造麻烦；但嘉树还怀着陪文茵玩的意思，所以不时回头看看捕快的距离，既不会让他们相差太远、怕文茵嫌无趣，又不会让他们距离太近、怕文茵紧张。
许是嘉树玩乐的情绪感染了文茵，文茵的脸上也带了笑意，两个人跑在盛京的街头，不似躲追兵，倒似孩童般的嬉戏。文茵突然觉得很熟悉、很放松，好像这样的生活才是她向往的、追忆的美好。
嘉树领着文茵在热闹的大街上奔跑，有些人看捕快追他们还想要帮捕快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但是这些麻烦对嘉树和文茵来说不是问题，反倒为他们制造了更多的乐趣，继而被两人轻而易举地化解。
两人就这样跑着笑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街上的人变得稀疏，大家都往一个方向涌去。文茵回眼看去，身后的捕快只能隐约看见身影，所以她对嘉树说，不如顺着人潮的方向、去看看究竟有什么热闹。嘉树自然应下。
两人挤在人群中、站在宽阔的主路边上，嘉树的湿衣显得很突兀，但人群仿若毫不介意地朝他们凑过去。嘉树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活动、大家怎会如此激动，得到“皇帝巡街”的回答，才觉得一切都合理起来。
于旁人而言，能得见天颜乃是无上之荣耀；但对嘉树和文茵来说，看不看赵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嘉树看向文茵，用眼神询问文茵的意思；文茵本想离开，但回头看着还在不断涌上前的人群，觉得此刻想挤出去都不甚现实，索性安然待在前排，等着赵钦的车架经过。
嘉树倒是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不过不是说赵钦，而是问道：“跑了一路，你饿不饿？”
文茵看了嘉树一眼，道：“你没有别的问题吗？”从她到茶楼开始，嘉树就问她要不要吃茶点，之后嘉树每次开口，不是问文茵饿不饿，就是问她想吃什么。
似是感叹，又似是普通的回答，嘉树说：“吃喝玩乐，吃最大嘛。”
文茵瞥了嘉树一眼，没再说话。
嘉树也有些讪讪的，见文茵不作答，便就此住了嘴。
很难描述此刻文茵的感受：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时经历人间与冥界的人是他们两个，明明过去无数次相似的情景嘉树总有花言巧语讨她欢心，可是当她想起来一切之后，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嘉树，嘉树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状态面对她。
文茵心中有气，所以她才会几次三番地叫嘉树当众出丑。可是这样的报复太过肤浅，文茵无法从嘉树的“洋相”中获得报复的快感；更何况嘉树眼里只有文茵一个，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所谓的“洋相”。
文茵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来找嘉树。过去的一切于她而言只该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又何必纠结梦的意义，何必纠结梦中没能实现的愿景。
文茵打算离开了。她手中捏好了术法，只等最后一次看向嘉树，便会回到神界承担她的使命。至于告别的话……在文茵捏起术法的那一瞬就想好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也实在不该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他！别跑！”文茵的头还没转向嘉树，就听到捕快大声喊道。
文茵和嘉树个子都不低，她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看，正看见方才的几个捕快努力向前挤来，该是嘉树一身湿衣和一头湿发太显眼，所以哪怕在人群之中，还是被捕快发现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文茵大可按照她的计划离开这里，留嘉树一个人面对这些——尽管如果文茵离开，嘉树大概率也会回到冥界——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文茵觉得很紧张，好像一旦他们被捕快抓到，就会面临什么可怕的灾难似的。
文茵下意识地想抓住嘉树逃跑，但是这会儿皇帝的车架越来越近了，前面是侍卫把守的道路，两侧也根本挤不出去。如果不使用任何术法的话，文茵和嘉树根本逃无可逃。
不过文茵和嘉树挤不出去，捕快自然也很难挤进来。不知道该说这两个捕快认真负责还是缺心眼，竟然不知道皇帝的仪仗队即将驾临，还不管不顾地向前，想要抓住嘉树和文茵。
捕快想要拨开人群，但人群太过密集，不但不会被推开，反而会愈加向前涌去。嘉树问文茵逃不逃，文茵反问能逃去哪儿，嘉树便不再说话。两人称得上是随波逐流般被推挤到了最前边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后面的哪个人用了力，嘉树和文茵竟然冲破了侍卫围起的安全线，双双跌倒在了马路中间。正巧这时皇帝的车架即将经过，周围的侍卫很快反应过来，将两人按倒在地。
惊了皇帝的车架是重罪，何况时机赶得太巧，甚至给两人增添了妄图行刺的罪名。领头的侍卫跪在皇帝的车马前请罪，照说这种事交给官员去处理就好，但赵钦还是从车马中走出来，想亲眼看看这两人是何方神圣，看看这是不是他那傻弟弟的又一个计策。
然而赵钦在看清面前人的一瞬间就呆住了——即使他不知道嘉树是谁，可是文茵的那张脸他不会记错的，那是他记忆中方璞的脸，是记忆中逐渐褪色可是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的脸。赵钦慌忙地叫人松开文茵二人，朝文茵走了几步就要朝文茵行礼，但是被文茵拦住——
“陛下。”文茵用周围人都听得清的声音喊道，“恭请陛下圣安。”
赵钦被文茵的话语唤醒，他停下动作，扶起文茵福下的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唤了一声：“姑姑。”
文茵不该应的，可是赵钦这些年对她的感情也着实叫她感动。所以她先是叹了一句“傻孩子”，继而才说：“她早就死了。”
赵钦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姑姑。”
文茵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侧头向嘉树，然后对赵钦说：“那是你常晟叔。呃，该叫叔吗？”
“不该。”嘉树接嘴道，“常晟是罪臣。就算不是，也担不起陛下的一声‘叔’。”
赵钦看向嘉树，道：“认不出来了。”然后又看向文茵，说：“姑姑一点儿没变。”
文茵看着早已褪去青涩的赵钦，心中颇多感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吉时不能耽搁。陛下继续吧。”
赵钦仿若才回过神来，问道：“姑姑和若光叔这是？”问的是他们怎么会突然闯到路中间，还有嘉树的湿衣湿发。
文茵当然明白，但没必要详细说，只道：“意外。小打小闹的，别担心。”
“嗯。”赵钦应下，又问道：“姑姑要是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同朕一起回宫坐会儿？”
“不坐了，我们也有事要办。”
“朕还能再见到姑姑吗？”
文茵摇了摇头，道：“我前些时日见到了你父皇，他不怪你，他只想你做一个好皇帝。”
赵钦半张着嘴唇，没有说话。
“是不是听上去有些累？没办法的钦儿，既然你选择了要担起河山，就得让大地清明、百姓和乐。”文茵微笑着说，“我也是多余说了。你从小就是个有谱的孩子，你心里都明白。”
文茵总结道：“你父皇是以你为骄傲的。我也是。”
“姑姑真的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明白了。”赵钦说，“我让人送姑姑和若光叔离开。”
文茵点点头，只留下一句“珍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路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捕快时，文茵还与侍卫说他们秉公执法，是好捕快。
直到走到无人的地方，文茵示意侍卫离开，嘉树才开口问道：“钦儿看上去，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或许吧。”文茵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并不在意。
“你也没去看过齐国的国运。”话是问句，但嘉树说出的语气很是肯定。
“看了有什么用？纵使我是神界的公主，也不能为一己私欲修改分毫。”
“那当神有什么好的，比人还要克己守礼。”
嘉树的话是调笑的，文茵也知道嘉树是在玩笑，于是便这么笑了出来：“确实没什么好的。”
嘉树盯着文茵，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文茵回望过去，觉得嘉树的眼眸中藏了许多的话，但既然嘉树不打算开口，她也没有猜测的必要。文茵问道：“你以前笑我总说‘方璞’、不说‘我’，怎的自己也说起‘常晟’、不道‘我’了？”
“常晟这两个字，对你不起。”嘉树回答道，“我不想用。”
文茵倏地就笑了：“你这是弥补？不觉得自己矫枉过正？”
“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听。”
文茵来到小厨房，嘉树正在忙前忙后制作茶点，听见声音还以为是桐安，所以说着：“别催，马上好。”
文茵还真就没再出声，只是看着嘉树忙碌。不知是不是平日里桐安不会这么安静的缘故，嘉树没等到催促声，便抬头向来人看去，见到是文茵，手头的活儿就在一瞬停了下来。
嘉树嗫嚅良久，道：“来了。”
“呵。”文茵勾起左侧的嘴角，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吃茶点吗？很快就好。”
文茵没应，仍是保持着她说不清含义的笑容看着嘉树，片刻后才道：“陪我去齐国走走。”
齐世宗赵衡的梓宫还停放在陵寝的大殿中，等待司星官选择的时间下葬，不过这个时候的赵衡已经轮回转世，不知在谁家啼哭了；齐国的第三位皇帝赵钦也已经继位。虽然整个朝堂仍为国丧而缟素，但已然是换了天下。
赵钦没有将赵钧怎么样，他还是梁王，还是享受亲王的待遇。赵钦也没有将赵双怎么样，倒是赵双自己上书说久居宫中诸多不便，搬去了公主府。文茵相信，只要赵钧没有更多的动作和不该有的想法，赵钦绝对愿意为这个弟弟提供一生富贵；但若是相反，赵钦也毕竟有赵衡的血脉，他能做到什么程度，文茵就无法判断了。
文茵和嘉树走在盛京的街头。百姓的生活没有因为君主的驾崩而改变太多，除去国丧要服，四十九天内不能屠宰，百日以内也不能作乐罢了。现在距离赵衡驾崩已过去百日，盛京也回复成文茵记忆中热闹的模样，仿若这座城与统治者是谁无关、甚至与统治者姓什么都无关。
也不知道怎么的，文茵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坦。嘉树还在为她撕着馍饼、泡进羊肉汤里，一边泡一边说这是前段时间才从姜国传进盛京的吃法，文茵想必没有试过；文茵却打断嘉树的话，说：“我若要你现在站在这张胡凳上，大喊‘我是骗子’，你喊不喊？”
嘉树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是柔和，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
文茵的话音才落地，嘉树就将最后的馍饼丢进碗中，手都没擦就站上了胡凳，大喊道：“我是骗子！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整个市场上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文茵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制止嘉树。嘉树见文茵不喊停，索性一直重复：“我是骗子！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终于，羊汤店的老板走了过来，有些讪讪地问道：“客官有什么问题吗？”
文茵红了脸，将嘉树从胡凳上拉了下来，对老板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你不要吃东西了吗？”嘉树倒是神色自若，还有闲心关注他才帮文茵泡好的馍饼。
“走了。”文茵拉着嘉树离开。
两人一直走到方才人群看不见的地方，文茵才开口问：“你不觉得尴尬吗？”
“我不在意。”嘉树没皮没脸地笑着，“我更在意你饿不饿。”
文茵停下脚步，“呵”地一声勾起左侧的嘴角，不知道在笑什么，但片刻之后还是回答了嘉树的问题：“再找一家店吧。”
文茵选了汸河旁的一家包子铺，店面不大，也没什么装潢可谈，看上去像是靠出卖体力为生的人应付肚子的地方。文茵没有穿锦衣华服，嘉树也只是穿着便服，但两人还是与四周的粗布麻衣格格不入，所以不时有眼睛看向他们。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文茵没吃两口就把包子放下了。嘉树倒是没什么反应，见文茵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索性放下了包子后，问道：“不好吃吗？”
“没什么胃口。”文茵答道。
“要么喝点稀的？豆浆还是粥？要么喝碗腊八粥，我叫掌柜的多放些栗子和松仁？”嘉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关心道，“不吃饭怎么行？”
“被这么多人盯着，你不觉得奇怪吗？”
嘉树笑了起来：“这不是你的日常生活吗，怎么还不适应了。”
“谈不上日常，反倒是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文茵道，“你怎么反而一点儿事儿没有？”
“相较这些，我还是更在乎你有没有吃饱。”
文茵挑了挑眉，再正视嘉树的时候说：“你去把河对岸树上开得最盛的那朵玉兰摘给我，我就吃饭。”
“好啊。”嘉树笑得更开心了。
“我是说不用法力，你游水过去，再自己爬到树顶，把花摘下来。”
嘉树没有一丝迟疑地说：“没问题。”
不仅如此，嘉树更像是怕文茵反悔，所以才应下文茵的要求，就“噗通”一声跳进水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倒是吓到了汸河边的旅人，他们还以为有人意外落水，纷纷围了上去。但见嘉树很快冒了头出来，不仅没有求救，反倒向对岸泅水过去，众人也就明白了这人不是意外落水，而是故意为之。
嘉树身手敏捷，上岸之后三两下便攀爬到白玉兰的树梢，摘下一朵洁白而娇艳的花，然后跳落在地，又一次朝河对岸游了过来，一秒钟都没耽搁。
只是这花还没递到文茵手上，盛京的捕快就闻声而来了——汸河上一向交通繁忙，往来船只络绎不绝，若是失足落水自不好多说什么，可在河中泅水确是被明令禁止的。好在文茵的反应也快，嘉树甫一翻身上岸，文茵拉起嘉树就跑。
文茵和嘉树在前面跑，捕快在后面追。先是文茵领着嘉树四处跑，但是文茵许久不曾走过盛京的街巷，总是走进一些不好走的小路、甚至还进过一个死胡同，嘉树也不着急，由着文茵带他横冲直撞，嘴角还嚼着笑。
眼见与捕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转头见嘉树满不在乎的样子，文茵心中的火气也盛了些，甩了嘉树的手就停下来，心道把嘉树送进齐国的大牢关两天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这话还没说出口，嘉树又牵起文茵的手腕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也不知嘉树怎么对盛京的道路这么熟悉，这回嘉树选的都是好走的路，时不时带翻几个路边商贩的货品车，为捕快制造麻烦；但嘉树还怀着陪文茵玩的意思，所以不时回头看看捕快的距离，既不会让他们相差太远、怕文茵嫌无趣，又不会让他们距离太近、怕文茵紧张。
许是嘉树玩乐的情绪感染了文茵，文茵的脸上也带了笑意，两个人跑在盛京的街头，不似躲追兵，倒似孩童般的嬉戏。文茵突然觉得很熟悉、很放松，好像这样的生活才是她向往的、追忆的美好。
嘉树领着文茵在热闹的大街上奔跑，有些人看捕快追他们还想要帮捕快给他们制造一些麻烦，但是这些麻烦对嘉树和文茵来说不是问题，反倒为他们制造了更多的乐趣，继而被两人轻而易举地化解。
两人就这样跑着笑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街上的人变得稀疏，大家都往一个方向涌去。文茵回眼看去，身后的捕快只能隐约看见身影，所以她对嘉树说，不如顺着人潮的方向、去看看究竟有什么热闹。嘉树自然应下。
两人挤在人群中、站在宽阔的主路边上，嘉树的湿衣显得很突兀，但人群仿若毫不介意地朝他们凑过去。嘉树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活动、大家怎会如此激动，得到“皇帝巡街”的回答，才觉得一切都合理起来。
于旁人而言，能得见天颜乃是无上之荣耀；但对嘉树和文茵来说，看不看赵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嘉树看向文茵，用眼神询问文茵的意思；文茵本想离开，但回头看着还在不断涌上前的人群，觉得此刻想挤出去都不甚现实，索性安然待在前排，等着赵钦的车架经过。
嘉树倒是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不过不是说赵钦，而是问道：“跑了一路，你饿不饿？”
文茵看了嘉树一眼，道：“你没有别的问题吗？”从她到茶楼开始，嘉树就问她要不要吃茶点，之后嘉树每次开口，不是问文茵饿不饿，就是问她想吃什么。
似是感叹，又似是普通的回答，嘉树说：“吃喝玩乐，吃最大嘛。”
文茵瞥了嘉树一眼，没再说话。
嘉树也有些讪讪的，见文茵不作答，便就此住了嘴。
很难描述此刻文茵的感受：明明没有过去的记忆时经历人间与冥界的人是他们两个，明明过去无数次相似的情景嘉树总有花言巧语讨她欢心，可是当她想起来一切之后，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嘉树，嘉树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状态面对她。
文茵心中有气，所以她才会几次三番地叫嘉树当众出丑。可是这样的报复太过肤浅，文茵无法从嘉树的“洋相”中获得报复的快感；更何况嘉树眼里只有文茵一个，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所谓的“洋相”。
文茵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来找嘉树。过去的一切于她而言只该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又何必纠结梦的意义，何必纠结梦中没能实现的愿景。
文茵打算离开了。她手中捏好了术法，只等最后一次看向嘉树，便会回到神界承担她的使命。至于告别的话……在文茵捏起术法的那一瞬就想好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也实在不该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他！别跑！”文茵的头还没转向嘉树，就听到捕快大声喊道。
文茵和嘉树个子都不低，她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看，正看见方才的几个捕快努力向前挤来，该是嘉树一身湿衣和一头湿发太显眼，所以哪怕在人群之中，还是被捕快发现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文茵大可按照她的计划离开这里，留嘉树一个人面对这些——尽管如果文茵离开，嘉树大概率也会回到冥界——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文茵觉得很紧张，好像一旦他们被捕快抓到，就会面临什么可怕的灾难似的。
文茵下意识地想抓住嘉树逃跑，但是这会儿皇帝的车架越来越近了，前面是侍卫把守的道路，两侧也根本挤不出去。如果不使用任何术法的话，文茵和嘉树根本逃无可逃。
不过文茵和嘉树挤不出去，捕快自然也很难挤进来。不知道该说这两个捕快认真负责还是缺心眼，竟然不知道皇帝的仪仗队即将驾临，还不管不顾地向前，想要抓住嘉树和文茵。
捕快想要拨开人群，但人群太过密集，不但不会被推开，反而会愈加向前涌去。嘉树问文茵逃不逃，文茵反问能逃去哪儿，嘉树便不再说话。两人称得上是随波逐流般被推挤到了最前边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后面的哪个人用了力，嘉树和文茵竟然冲破了侍卫围起的安全线，双双跌倒在了马路中间。正巧这时皇帝的车架即将经过，周围的侍卫很快反应过来，将两人按倒在地。
惊了皇帝的车架是重罪，何况时机赶得太巧，甚至给两人增添了妄图行刺的罪名。领头的侍卫跪在皇帝的车马前请罪，照说这种事交给官员去处理就好，但赵钦还是从车马中走出来，想亲眼看看这两人是何方神圣，看看这是不是他那傻弟弟的又一个计策。
然而赵钦在看清面前人的一瞬间就呆住了——即使他不知道嘉树是谁，可是文茵的那张脸他不会记错的，那是他记忆中方璞的脸，是记忆中逐渐褪色可是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的脸。赵钦慌忙地叫人松开文茵二人，朝文茵走了几步就要朝文茵行礼，但是被文茵拦住——
“陛下。”文茵用周围人都听得清的声音喊道，“恭请陛下圣安。”
赵钦被文茵的话语唤醒，他停下动作，扶起文茵福下的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唤了一声：“姑姑。”
文茵不该应的，可是赵钦这些年对她的感情也着实叫她感动。所以她先是叹了一句“傻孩子”，继而才说：“她早就死了。”
赵钦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姑姑。”
文茵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侧头向嘉树，然后对赵钦说：“那是你常晟叔。呃，该叫叔吗？”
“不该。”嘉树接嘴道，“常晟是罪臣。就算不是，也担不起陛下的一声‘叔’。”
赵钦看向嘉树，道：“认不出来了。”然后又看向文茵，说：“姑姑一点儿没变。”
文茵看着早已褪去青涩的赵钦，心中颇多感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道：“吉时不能耽搁。陛下继续吧。”
赵钦仿若才回过神来，问道：“姑姑和若光叔这是？”问的是他们怎么会突然闯到路中间，还有嘉树的湿衣湿发。
文茵当然明白，但没必要详细说，只道：“意外。小打小闹的，别担心。”
“嗯。”赵钦应下，又问道：“姑姑要是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同朕一起回宫坐会儿？”
“不坐了，我们也有事要办。”
“朕还能再见到姑姑吗？”
文茵摇了摇头，道：“我前些时日见到了你父皇，他不怪你，他只想你做一个好皇帝。”
赵钦半张着嘴唇，没有说话。
“是不是听上去有些累？没办法的钦儿，既然你选择了要担起河山，就得让大地清明、百姓和乐。”文茵微笑着说，“我也是多余说了。你从小就是个有谱的孩子，你心里都明白。”
文茵总结道：“你父皇是以你为骄傲的。我也是。”
“姑姑真的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明白了。”赵钦说，“我让人送姑姑和若光叔离开。”
文茵点点头，只留下一句“珍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路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捕快时，文茵还与侍卫说他们秉公执法，是好捕快。
直到走到无人的地方，文茵示意侍卫离开，嘉树才开口问道：“钦儿看上去，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或许吧。”文茵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并不在意。
“你也没去看过齐国的国运。”话是问句，但嘉树说出的语气很是肯定。
“看了有什么用？纵使我是神界的公主，也不能为一己私欲修改分毫。”
“那当神有什么好的，比人还要克己守礼。”
嘉树的话是调笑的，文茵也知道嘉树是在玩笑，于是便这么笑了出来：“确实没什么好的。”
嘉树盯着文茵，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文茵回望过去，觉得嘉树的眼眸中藏了许多的话，但既然嘉树不打算开口，她也没有猜测的必要。文茵问道：“你以前笑我总说‘方璞’、不说‘我’，怎的自己也说起‘常晟’、不道‘我’了？”
“常晟这两个字，对你不起。”嘉树回答道，“我不想用。”
文茵倏地就笑了：“你这是弥补？不觉得自己矫枉过正？”
“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