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个环节卡住了？
可惜猫眼只是替身之替身，只会机械地按照启动前设立的规则运行，凭此才可足够远离本体，得以解决其危机。但也因此，变成了机动性极低的傻瓜。
“哎呀，真是傻瓜。”
有人在时间的洪流里捏住了它的影子，却只是拨弄两下便归还原位。
“这次想当‘眼珠切’了吗？”旁边人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让这家伙别再手痒，“可惜现在还不行哦，瓶还没有成型，等它稳定下来，我们的工作才开始呢。”
被制止的金发男子没有回答，反而说起别的话题：“那个小家伙，会把自己折进去吗？”
“哦？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这种问题。放心吧，好歹我们的优先级更高，何况只是将谐振特性投影了进去，虽比不得复刻频段来得便捷，壳中只有拟态程序搭配着特性投影勉强能用，但至少能杜绝它对仍于此世行动的今剑可能存在的影响。”
“这样啊……那本体现在的情况如何呢？”
“是说他本人吗？当然是去做正事了——锁定目标范围，监测锚点动向。”
“哦？离开主人的护身短刀，算是正事吗？”
“我总不能让你直接过去吧，鬼切大人？”
他一贯笑着，绵软慵懒的声音却也隐含锐利：“是吗？就算暂时不急着斩‘鬼’，碍事的胡须或者杂草，我也是很擅长处理的嘛。主公大人在担心什么呢？”
——其名“髭切”，亦或“鬼切”，正是那一振古老的饮血之刃。
这口刀当今的“主公”这次甚至没再抗议这个极具古早意味的称谓，而是眉毛轻拧，缓缓答道：“担心这枚锚点，怕我们入场时机不对，对她影响不好——等等，所以你一开始问的就不是今剑，是她？”
“唔，没准问的是你呢？”
“……好吧，假如你觉得这是幽默的话。”
擅长这类“幽默”的髭切不予回应，只是歪了歪脑袋，略作思考状：“构梦和猎‘鬼’，我记得你和鬼丸国纲从未失手？至于另一个任务对象——哎呀，我又忘了，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无所谓啦，总之，只要‘瓶’一旦成型，再想逃走的话很难哦。”
“我知道，只是这枚锚点……局限于共生域的单次作战本就只需一支小队全权负责即可，偏偏今回匹配到的契合锚点是隔壁辖区的人，又出现了提前苏醒的突发情况，否则我哪至于这般瞻前顾后？唉，乌七八糟的事说多了大家都听得烦，你安心做好本职工作就算帮大忙了，政治的事我来操心。总之，再等等吧，等斥候发现了信号，正规军才有入场的理由啊。”
“诶，可我们不是猎‘鬼’和灭‘神’的特殊作战部队吗？”
“又听见他们胡说了什么吗？都什么时代了，神神鬼鬼还有必要被称为‘特殊’吗？”那人叹气，接着道，“我们因特性而相聚，也意味着与不同类者分离，因而对彼此都为特殊。可即便如此，我们仍都是时之政府普通的一员。”
“嗯嗯，很有集体信念感。”
“你就不能有点？”
千岁老人无辜眨眼：“谁让我是来自落后时代的老家伙呢？”
“老家伙也学点新东西啊，至少时局看得清一二吧？”主公大人伸手轻轻弹了弹部下又开始不安分的手指，“比起本族成功注册的诸多波形常规的共生型谐振，华夏族的少而极强且轻易不露面，我们对它们所知甚少，调用其辖内的人，自然须谨慎为上。更何况，现世里的隔壁恐怕早就想找理由介入我们这边的时之政府了。也不清楚到底哪里惹了他们不满意？明明大家都在守护历史啊。”
“守护历史？”那极少展露认真严肃的古老兵刃收回手，指节轻抵下颏，眉眼弯弯地看了一眼难得郁卒的年轻审神者，有意无意提出了自己所知，“唔，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守护历史和我们不一样？好像很多人都‘胡说’过，那边从没有‘检非违使’的存在呢。”
于是青年人眉头轻蹙，陷入思考。
“检非违使，亦即时间与因果其内自在的一体性的外化。如果真的没有检非违使，那也就没有‘鬼’——被溯行者与其战斗波及而偏离自身原有轨迹之人，在检非违使的影响下发展出新的不稳定时空膜，但又不能完全脱离原世界……好奇怪，就算没有检非违使，难道真的没有命运受波及之人吗？所以……”
审神者的思考骤然止声。
“嗯？你想到什么了吗。”
“只是在想一些学术问题，于眼下的行动并无直接作用。”那双仍然忧虑的眸子阖上了，再度睁开时终于恢复了清明，“无论如何，目前我们该做的仍是密切关注锚点的契入情况，剥离并斩灭即将再度成型的谐振特性。”
说到此处，审神者的声音低了下去，兴许是有几分不得不为的感慨：“共在域的蝶翼尚可促成飓风，何况是共生型谐振这种一旦注册成功便极难自行消散的东西。所幸源自次级共生域的谐振特性也就止步于特性了，虽易被窃用嫁接，但好在本就难成型，灭活一次便能持续很久，棘手程度远不及那些诞生于初级共生域的‘古神’。”
“唔，听你描述，我们好像病毒那样的东西呢。这样看来，尚未灭活的野生病毒是应该密切关注。”
没再过多关注同事的烦心事，髭切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纠结的克莱因瓶投影。于不断变化中，他瞥见了何者，于是抬起适才放下的手，指尖堪堪悬驻在一张清秀的面孔上。
他浅笑着端详其神情，难得在旁观他者中感到几丝兴味：“况且，这趟叫醒服务是有些有趣。承认她不是，有这么难吗？”
——那是一名少年，裹在一身黑色西装与落日霞光中，发尾被阵阵海风扰乱，却又固执地勉强维持了其原有形态。
像极了一尾烧焦的黑猫。
少年鸢色的眸静静将凝视虚掷于半空，仿佛欲看穿这无止复现的命运。
却只得迷惘。
·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
少年想起某次黄昏中的闲谈。
短发在月余的时间里逐渐及肩的那个人，于昏黄之中模糊了边界，反倒使其面容流露出几许生动。
她合上手里的地摊杂志，细长的手指如拨弦般划过封面上绘制的环带，继续说：“只要一直前进，便能不跨越边界而走到另一面——这是一个二维平面增加第三维因而成立的，于二维的不可能事件，与之对应的克莱因瓶则是三维依靠另一维度而成立。我在想，莫比乌斯环对生活在其上的二维生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无非是，路程变长一倍，但还是一个平面。”
“那么克莱因瓶里的生物，即便抵达了另一边世界，只要继续探索下去，总还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记得自己这般配合着回应了那个女人，然后又配合地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但生物如何知道这双倍的距离有多长呢？为什么目前已知的只有她察觉自己跨越了缝合界限？她要这样不知方向、无望地近乎于等待般走下去吗？”
“除非，她能从更高维的角度俯瞰。”
她回答得毫不滞涩，大抵是早这般构想过。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好心”提供一份助力：“需要我帮你制造特异点来做升维实验吗？说不定有用哦。”
狂想被实操噎了一下，女人故意别了别嘴，侧首盯着他略带不满地说：“我可不想因此再背负什么因果，有你一个已经够麻烦啦。”
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这样的指控委实没有攻击性，只需这般反驳即可：“没关系嘛，总归所谓孽债于我没什么重量，就由我来承担吧。不过你真的觉得我很麻烦吗？”
少年习惯性地眨眨眼，作无辜状。
可当他看见面前这人的神情并非无奈掩不住包容时，这才忽然意识到，莫非刚才她其实是在……撒娇？
擅长洞察的少年为自己可能存在的忽视微微一顿，不知怎的感到几分局促，热意趁机爬上了耳廓，使他一时失语，便由着这疑似撒娇之人任意发挥下去了。
“麻烦本是我自找的，当然不该怪你。”此话听起来同往常一般平静，可紧接着的下一句却生出几分曲折来——“况且，你哪有真正麻烦过我呢？”
果真是撒娇。
不自知的、埋怨的、自矜以至于自嘲的。
除搭救自杀者导致的跨越界限这桩她自找的事外，没有真正麻烦过她么……
这其实也得怪她自己，太容易接受与包容，恰如织田作之助也同样不会觉得太宰治麻烦。不过不同的是，只有她才会这般别扭地期待一份真正的麻烦，明明自己都是极少主动打扰别人的家伙，偶尔却还是希望特定的人能来扰乱自己的清静，为这人提供帮助。
——可她实在是懂得接受与包容，尤其是特定的对象。
没办法了，一贯聪慧的少年这回只能想到一条捷径：“可以啊，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就能知道我会怎么麻烦你了。”
“……”
她不由轻“嘶”了一下，眉头轻挑，垂眼不再看人，转而看向手中虽然字很多但并不会说话的杂志：“好吧，当你这么说时我确实感到了麻烦。我还是喜欢一个人住。”
少年轻哼一声，顺理成章逆转了攻守之势。
“我就知道。”
这家伙的耐心总是时有时无，但显然，她并没有和别人持续分享自己私密生活空间的耐心。
所以……他撑着脸，有些无聊地叹气：“真可惜，不能一直在一起的话，等你独自觉得麻烦的时候，我就不能帮你火上浇油咯。”
这次他如愿以偿，看见了那无奈的笑。
“你刚才还说要帮我制造特异点，这不是已经在火上浇油了吗？呵，你这张嘴可真是……巧夺天工？我什么时候也能噎一噎你就好了。”
——结果说到最后还是变成了近似于撒娇的嘀咕。
这家伙的胜负欲也总是时有时无——和耐心一般，大多数时候是“无”——但显然，这段时间的相处与交锋好歹还是激起了她的几分自矜。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给过答案了吗？”少年眨眨眼，忽然朝她凑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轻声与之私语，“既然口头语言行不通，那就用别的语言，比如，肢体语言。”
女人眯了眯眼，敏感的耳侧皮肤不自禁战栗，使她气息略有些不稳，但很快她便调整了过来。她不退反进，在少年仍还在得逞的神情中，蓦然伸手掐住他的脸颊，将它转向回了正位。
“比如这样？”
“……”
“其实还是如你所愿了吧？”她顿了顿，选择了把话说完，“我虽然喜欢和你偶有肢体接触，却并没有更多迫人的渴望，因此你才能放心这般挑衅。如果我真的突然与你太过靠近，你恐怕也会想要逃开，总还是需要找到合适的时间与场合去尝试着实验、推进——”
她忽然收声，而后无措地开始道歉：“抱歉，我又在以己度人了，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
少年对此沉默不言。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昏黄的天际，不被身边人窥视的眸中飞逝过几许怅惘。
时间，又是时间……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呢？也许只有梦中才有那么多虚假的时间吧，可偏偏梦里的她已不能让自己满足，而引自己留恋的，只会是真实的、此刻身边这人啊。
·
同样的黄昏，不同的海岸。
女人轻声说着“抱歉”，将死去的狗埋葬。
“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知为何，有些耳熟的话……
冬树不动声色地转了转幻痛加剧的手腕，而后抬起头。逆光使她眯起眼睛，好容易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名少年，面貌昳丽，而比之面貌更为吸引人的则是他周身散发的气质。那缕淡淡的熟悉与疼痛也随着这特殊的氛围消失殆尽。
——这样的人，自己怎会与之熟悉？
她茫然又诚实地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我若见过一定会印象深刻。”
就比如葵。她想。
他走近、蹲下来，漆黑的衣摆垂下，西装面料在黯橙余晖中泛出几许瑰丽珠光，使他看起来越发不可亲。
却说着距离感颇为奇怪的话：“我没有见过你，为何也觉得印象深刻。”
冬树眉尖轻蹙。
调酒工作中不可避免会遇见只要性别为女就会被骚扰的情况，她早已习惯，疲倦却缀在身后锲而不舍，有如附骨之蛆，以至于疲倦本身也逐渐被她领会为一种常态。而工作以外的时间也并不令人喘息，仍还是偶有被强行搭讪的遭遇——尽管她隐约感觉这次与先前的遭遇似乎无法类比。
但它仍然链接到了一些品尝已久的现实。
“冬树”并非万人迷，只是好欺负的单身女性。并不局限于外表，更多还是因为礼貌与无害，因此无论她们表现得如何冷淡，这类女性所表示的拒绝通常收效甚微，她们也就不得不成为猎物一般的存在。
她再一次想起了葵。那是不会被视为猎物的存在。
拍了拍手上的尘灰，冬树将一旁的铲子提起，起身俯视先前为了与自己平视而刻意蹲下的陌生少年。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她顺势后退一步，没头没脑没礼貌地问。
少年没有抬头，似乎是正在观察着她后撤的脚步，语气并无什么波澜地回答道：“大概是你将要去的地方。”
“……”
冬树无奈叹气。
“为什么呢。”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其实也并不觉得自己该对此感兴趣，是故就连语气都不再强作疑问。
“果然，你很像我一个不辞而别的朋友。”
……朋友？
她忽的察觉，自己好像没有朋友——这很奇怪吗？世人大都有家庭，她觉得自己已然有了，那么朋友呢？
这名少年……朋友……可以吗？
冬树不自觉紧了紧下颌，头一次没有肯定的答案。但比照世俗，“有朋友”似乎更为常态。
她轻轻屏气，从不生出多余兴趣的人终于开口真正发问：“可我是吗？”
“或许？”少年侧首，歪着脑袋有些俏皮地抬头望着她，“你是不是也很在意？否则为何还要搭理我这个说胡话的家伙。”
他着实敏锐。
的确，起先那句开场白带来的熟悉感消散后，后续与他交锋的短短几句话中，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便取而代之……她确信自己并未见过这人，也确信这没由来的感觉并非一见钟情，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
——不想与之距离过近但又不愿直接毫无瓜葛的彷徨。
仿佛他们二者间存在某种磁场，一板一眼地遵循着楞次定律。
不……不应如此……
她有些恍惚。
这样的“来拒去留”多发生几次，总有一方会耐受不住，毕竟“我们”之间存在更底层的联结与吸引——“我们”？
冬树只觉得自己和葵还有猫能算“我们”。
不过，眼下的少年确有些像猫。
睫毛微颤，倦怠的日光追逐她的目光，终于自那身黑衣上消退。尔后橙黄溃散，黯蓝衔着夜色轻柔地拥上前来，在界限处如雾般吐露、收敛，绒绒一层。
也就使人与猫的界限变得越发模糊。
也许是为了猫——她这样说服自己，而后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就着姿势之便，虚虚摸了摸“猫”的脑袋，然后帮他梳理好耳侧的毛发。
好猫猫——
“那就跟我回家吧。”就像葵和猫那样。
这显然令人类讶异。
猫样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一眨不眨盯着她，片刻后：“你的手干净吗？”
“……只是有点灰，我刚才没有徒手刨土。”
“噢……”
“你方才说要去我去的地方，我是要先回家一趟。”她眨眨眼，有些干巴地说，“随你，我要走了。”
之前带葵和猫回家可没这么多流程。
她抿了抿唇，心下暗自嘀咕。
却仿佛被这人听了去——
“那就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探身抓住她方才抚摸过自己的那只手，借力起身。
不知是否出于不满，使她趔趄一下。
冬树捏紧了铲子，那只受限的手却任凭他抓着，没有动作。
这一幕不知为何，又一次激起几分令人不适的熟悉感。
却又再一次很快消散。
因为他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理所当然地问：“你现在希望怎样被称呼？”
冬树感到困惑。
“我没有希望。”
“……”
她尝试换一种说法：“我是‘冬树’，但你可以随意称呼。”
少年轻笑，似乎是觉得她这人真是随意：“这是你的真名？”
她隐隐觉得并非如此，于是纠正道：“我这样称呼自己。你呢？”
“我啊，”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帮我想想？”
冬树再次眉头轻蹙。就算没有，也不该交给别人来替代吧？即便是朋友，也并非“我们”。
“我做不了这件事，”她摇摇头，冷淡却认真地告诉他，“不愿、不能、做不到。但可以想一个我对你的称呼。”
少年安静地伫立在她面前。
不知为何使她……牙齿有些发酸。
“Lemon？”她试探着询问他的意见。
却见这人唇角向下，隐隐不满的模样。他开口了，结果如她所料：“这个不行。”
“喵喵？”
少年似是被这与众不同的拟声词发音逗笑，他眉眼弯弯，却说：“也不好，我不是你的宠物。”
她有些难办，但又不想在原地继续纠缠下去，于是率先抬步朝家的方向迈进：“边走边说吧。”
这一路并不遥远，因此他们很快回到她的居所，或许也因此，先前的讨论并没有得到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直到少年停在大门外。
他昂首看着台阶上的女人，嗓音在夜色的浸润中些许幽暗。
他说：“就叫我‘治’吧。”
“……”
冬树回望他一眼，没有计较他先前疑似作弄人的行为。她兀自开门，任凭门扉敞开，自己则按部就班地去做待会儿的夜班准备。
治没有进去，只在窄小的门框中窥见她来往的身影，静默不语。
直到那道身影再度浮现眼前。
她换了一身制服，及肩的发被盘起挽在后发际，花苞一般，额颞侧发丝由于长度不足，便柔软地垂落在脸侧；面上是简单的淡妆，以及不过分艳丽的口红——却已是从前那人不常见的装扮。
尾崎红叶教过她一些妆发常识，她却依旧我行我素，头发大多数时候披散着，只偶尔潦草地扎起。
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其上一片光滑，竟也并非自己往常的纱布遮掩。他隐约猜到，它现在正安静地躺在眼前的房屋中，或者更具体点，是埋在她卧室里许多绷带之间。
这使他感到些许陌生，以及难以言说的酸涩。
为袒露的自己，为不得不继续粉饰的眼前人。
此刻眼前人并无表情，脂粉将其覆盖的面容隔开，好像格外遥远，远比与她初识时更甚……从前别人看自己，大抵也是这般感觉吧？
“调酒师小姐，请带我去喝酒吧。”
酒精能使世界的界限再度模糊也说不定——既然已是遥远，再帮忙相送一程，又有何妨呢？
藏在裤兜里的手指却微微一紧，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夏夜来临之前是如此漫长，相遇之后，却又何其短暂。
……但在真正分别之前，还有一事有待厘清。
他将目光聚焦在她身后空无一物的夜幕，仿佛能看见诸多超脱现实的梦幻于所谓“命运”的罅隙中无形消长。
·
无序闪回的梦境仿佛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某个雨夜，他确认了什么事后独自出走，微凉的细雨为他送行，夜幕同雨幕帮他掩盖了行迹。
某个午后，他闯入黄油与糖果的乐园，不由分说带走后厨麻木工作的女性，行进于如奶油般融化的街道。
某个彩夜，他从另一个男人紧抓不放的手中夺走了女人的手，将它攥在掌心，只觉冰凉可怖。
某个凌晨，他陷入了无尽绷带，磕绊着找到其间因寒冷而颤抖的肢体，以至于自己身上的也被弄散。
某个黄昏，他发现了鬼鬼祟祟的高中生，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了什么资料，却来不及查阅便失去意识。
某个下午，他看见了两只猫，其中一只通体漆黑盘踞于某人脖间，另一只蹲在路边，花色极为熟悉，似乎是常去那家酒吧的猫的模样。
……
梦境中却始终没有那个答案。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惜猫眼只是替身之替身，只会机械地按照启动前设立的规则运行，凭此才可足够远离本体，得以解决其危机。但也因此，变成了机动性极低的傻瓜。
“哎呀，真是傻瓜。”
有人在时间的洪流里捏住了它的影子，却只是拨弄两下便归还原位。
“这次想当‘眼珠切’了吗？”旁边人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让这家伙别再手痒，“可惜现在还不行哦，瓶还没有成型，等它稳定下来，我们的工作才开始呢。”
被制止的金发男子没有回答，反而说起别的话题：“那个小家伙，会把自己折进去吗？”
“哦？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这种问题。放心吧，好歹我们的优先级更高，何况只是将谐振特性投影了进去，虽比不得复刻频段来得便捷，壳中只有拟态程序搭配着特性投影勉强能用，但至少能杜绝它对仍于此世行动的今剑可能存在的影响。”
“这样啊……那本体现在的情况如何呢？”
“是说他本人吗？当然是去做正事了——锁定目标范围，监测锚点动向。”
“哦？离开主人的护身短刀，算是正事吗？”
“我总不能让你直接过去吧，鬼切大人？”
他一贯笑着，绵软慵懒的声音却也隐含锐利：“是吗？就算暂时不急着斩‘鬼’，碍事的胡须或者杂草，我也是很擅长处理的嘛。主公大人在担心什么呢？”
——其名“髭切”，亦或“鬼切”，正是那一振古老的饮血之刃。
这口刀当今的“主公”这次甚至没再抗议这个极具古早意味的称谓，而是眉毛轻拧，缓缓答道：“担心这枚锚点，怕我们入场时机不对，对她影响不好——等等，所以你一开始问的就不是今剑，是她？”
“唔，没准问的是你呢？”
“……好吧，假如你觉得这是幽默的话。”
擅长这类“幽默”的髭切不予回应，只是歪了歪脑袋，略作思考状：“构梦和猎‘鬼’，我记得你和鬼丸国纲从未失手？至于另一个任务对象——哎呀，我又忘了，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无所谓啦，总之，只要‘瓶’一旦成型，再想逃走的话很难哦。”
“我知道，只是这枚锚点……局限于共生域的单次作战本就只需一支小队全权负责即可，偏偏今回匹配到的契合锚点是隔壁辖区的人，又出现了提前苏醒的突发情况，否则我哪至于这般瞻前顾后？唉，乌七八糟的事说多了大家都听得烦，你安心做好本职工作就算帮大忙了，政治的事我来操心。总之，再等等吧，等斥候发现了信号，正规军才有入场的理由啊。”
“诶，可我们不是猎‘鬼’和灭‘神’的特殊作战部队吗？”
“又听见他们胡说了什么吗？都什么时代了，神神鬼鬼还有必要被称为‘特殊’吗？”那人叹气，接着道，“我们因特性而相聚，也意味着与不同类者分离，因而对彼此都为特殊。可即便如此，我们仍都是时之政府普通的一员。”
“嗯嗯，很有集体信念感。”
“你就不能有点？”
千岁老人无辜眨眼：“谁让我是来自落后时代的老家伙呢？”
“老家伙也学点新东西啊，至少时局看得清一二吧？”主公大人伸手轻轻弹了弹部下又开始不安分的手指，“比起本族成功注册的诸多波形常规的共生型谐振，华夏族的少而极强且轻易不露面，我们对它们所知甚少，调用其辖内的人，自然须谨慎为上。更何况，现世里的隔壁恐怕早就想找理由介入我们这边的时之政府了。也不清楚到底哪里惹了他们不满意？明明大家都在守护历史啊。”
“守护历史？”那极少展露认真严肃的古老兵刃收回手，指节轻抵下颏，眉眼弯弯地看了一眼难得郁卒的年轻审神者，有意无意提出了自己所知，“唔，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守护历史和我们不一样？好像很多人都‘胡说’过，那边从没有‘检非违使’的存在呢。”
于是青年人眉头轻蹙，陷入思考。
“检非违使，亦即时间与因果其内自在的一体性的外化。如果真的没有检非违使，那也就没有‘鬼’——被溯行者与其战斗波及而偏离自身原有轨迹之人，在检非违使的影响下发展出新的不稳定时空膜，但又不能完全脱离原世界……好奇怪，就算没有检非违使，难道真的没有命运受波及之人吗？所以……”
审神者的思考骤然止声。
“嗯？你想到什么了吗。”
“只是在想一些学术问题，于眼下的行动并无直接作用。”那双仍然忧虑的眸子阖上了，再度睁开时终于恢复了清明，“无论如何，目前我们该做的仍是密切关注锚点的契入情况，剥离并斩灭即将再度成型的谐振特性。”
说到此处，审神者的声音低了下去，兴许是有几分不得不为的感慨：“共在域的蝶翼尚可促成飓风，何况是共生型谐振这种一旦注册成功便极难自行消散的东西。所幸源自次级共生域的谐振特性也就止步于特性了，虽易被窃用嫁接，但好在本就难成型，灭活一次便能持续很久，棘手程度远不及那些诞生于初级共生域的‘古神’。”
“唔，听你描述，我们好像病毒那样的东西呢。这样看来，尚未灭活的野生病毒是应该密切关注。”
没再过多关注同事的烦心事，髭切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纠结的克莱因瓶投影。于不断变化中，他瞥见了何者，于是抬起适才放下的手，指尖堪堪悬驻在一张清秀的面孔上。
他浅笑着端详其神情，难得在旁观他者中感到几丝兴味：“况且，这趟叫醒服务是有些有趣。承认她不是，有这么难吗？”
——那是一名少年，裹在一身黑色西装与落日霞光中，发尾被阵阵海风扰乱，却又固执地勉强维持了其原有形态。
像极了一尾烧焦的黑猫。
少年鸢色的眸静静将凝视虚掷于半空，仿佛欲看穿这无止复现的命运。
却只得迷惘。
·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
少年想起某次黄昏中的闲谈。
短发在月余的时间里逐渐及肩的那个人，于昏黄之中模糊了边界，反倒使其面容流露出几许生动。
她合上手里的地摊杂志，细长的手指如拨弦般划过封面上绘制的环带，继续说：“只要一直前进，便能不跨越边界而走到另一面——这是一个二维平面增加第三维因而成立的，于二维的不可能事件，与之对应的克莱因瓶则是三维依靠另一维度而成立。我在想，莫比乌斯环对生活在其上的二维生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无非是，路程变长一倍，但还是一个平面。”
“那么克莱因瓶里的生物，即便抵达了另一边世界，只要继续探索下去，总还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记得自己这般配合着回应了那个女人，然后又配合地问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但生物如何知道这双倍的距离有多长呢？为什么目前已知的只有她察觉自己跨越了缝合界限？她要这样不知方向、无望地近乎于等待般走下去吗？”
“除非，她能从更高维的角度俯瞰。”
她回答得毫不滞涩，大抵是早这般构想过。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好心”提供一份助力：“需要我帮你制造特异点来做升维实验吗？说不定有用哦。”
狂想被实操噎了一下，女人故意别了别嘴，侧首盯着他略带不满地说：“我可不想因此再背负什么因果，有你一个已经够麻烦啦。”
他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这样的指控委实没有攻击性，只需这般反驳即可：“没关系嘛，总归所谓孽债于我没什么重量，就由我来承担吧。不过你真的觉得我很麻烦吗？”
少年习惯性地眨眨眼，作无辜状。
可当他看见面前这人的神情并非无奈掩不住包容时，这才忽然意识到，莫非刚才她其实是在……撒娇？
擅长洞察的少年为自己可能存在的忽视微微一顿，不知怎的感到几分局促，热意趁机爬上了耳廓，使他一时失语，便由着这疑似撒娇之人任意发挥下去了。
“麻烦本是我自找的，当然不该怪你。”此话听起来同往常一般平静，可紧接着的下一句却生出几分曲折来——“况且，你哪有真正麻烦过我呢？”
果真是撒娇。
不自知的、埋怨的、自矜以至于自嘲的。
除搭救自杀者导致的跨越界限这桩她自找的事外，没有真正麻烦过她么……
这其实也得怪她自己，太容易接受与包容，恰如织田作之助也同样不会觉得太宰治麻烦。不过不同的是，只有她才会这般别扭地期待一份真正的麻烦，明明自己都是极少主动打扰别人的家伙，偶尔却还是希望特定的人能来扰乱自己的清静，为这人提供帮助。
——可她实在是懂得接受与包容，尤其是特定的对象。
没办法了，一贯聪慧的少年这回只能想到一条捷径：“可以啊，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就能知道我会怎么麻烦你了。”
“……”
她不由轻“嘶”了一下，眉头轻挑，垂眼不再看人，转而看向手中虽然字很多但并不会说话的杂志：“好吧，当你这么说时我确实感到了麻烦。我还是喜欢一个人住。”
少年轻哼一声，顺理成章逆转了攻守之势。
“我就知道。”
这家伙的耐心总是时有时无，但显然，她并没有和别人持续分享自己私密生活空间的耐心。
所以……他撑着脸，有些无聊地叹气：“真可惜，不能一直在一起的话，等你独自觉得麻烦的时候，我就不能帮你火上浇油咯。”
这次他如愿以偿，看见了那无奈的笑。
“你刚才还说要帮我制造特异点，这不是已经在火上浇油了吗？呵，你这张嘴可真是……巧夺天工？我什么时候也能噎一噎你就好了。”
——结果说到最后还是变成了近似于撒娇的嘀咕。
这家伙的胜负欲也总是时有时无——和耐心一般，大多数时候是“无”——但显然，这段时间的相处与交锋好歹还是激起了她的几分自矜。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给过答案了吗？”少年眨眨眼，忽然朝她凑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轻声与之私语，“既然口头语言行不通，那就用别的语言，比如，肢体语言。”
女人眯了眯眼，敏感的耳侧皮肤不自禁战栗，使她气息略有些不稳，但很快她便调整了过来。她不退反进，在少年仍还在得逞的神情中，蓦然伸手掐住他的脸颊，将它转向回了正位。
“比如这样？”
“……”
“其实还是如你所愿了吧？”她顿了顿，选择了把话说完，“我虽然喜欢和你偶有肢体接触，却并没有更多迫人的渴望，因此你才能放心这般挑衅。如果我真的突然与你太过靠近，你恐怕也会想要逃开，总还是需要找到合适的时间与场合去尝试着实验、推进——”
她忽然收声，而后无措地开始道歉：“抱歉，我又在以己度人了，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
少年对此沉默不言。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昏黄的天际，不被身边人窥视的眸中飞逝过几许怅惘。
时间，又是时间……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呢？也许只有梦中才有那么多虚假的时间吧，可偏偏梦里的她已不能让自己满足，而引自己留恋的，只会是真实的、此刻身边这人啊。
·
同样的黄昏，不同的海岸。
女人轻声说着“抱歉”，将死去的狗埋葬。
“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知为何，有些耳熟的话……
冬树不动声色地转了转幻痛加剧的手腕，而后抬起头。逆光使她眯起眼睛，好容易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名少年，面貌昳丽，而比之面貌更为吸引人的则是他周身散发的气质。那缕淡淡的熟悉与疼痛也随着这特殊的氛围消失殆尽。
——这样的人，自己怎会与之熟悉？
她茫然又诚实地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我若见过一定会印象深刻。”
就比如葵。她想。
他走近、蹲下来，漆黑的衣摆垂下，西装面料在黯橙余晖中泛出几许瑰丽珠光，使他看起来越发不可亲。
却说着距离感颇为奇怪的话：“我没有见过你，为何也觉得印象深刻。”
冬树眉尖轻蹙。
调酒工作中不可避免会遇见只要性别为女就会被骚扰的情况，她早已习惯，疲倦却缀在身后锲而不舍，有如附骨之蛆，以至于疲倦本身也逐渐被她领会为一种常态。而工作以外的时间也并不令人喘息，仍还是偶有被强行搭讪的遭遇——尽管她隐约感觉这次与先前的遭遇似乎无法类比。
但它仍然链接到了一些品尝已久的现实。
“冬树”并非万人迷，只是好欺负的单身女性。并不局限于外表，更多还是因为礼貌与无害，因此无论她们表现得如何冷淡，这类女性所表示的拒绝通常收效甚微，她们也就不得不成为猎物一般的存在。
她再一次想起了葵。那是不会被视为猎物的存在。
拍了拍手上的尘灰，冬树将一旁的铲子提起，起身俯视先前为了与自己平视而刻意蹲下的陌生少年。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她顺势后退一步，没头没脑没礼貌地问。
少年没有抬头，似乎是正在观察着她后撤的脚步，语气并无什么波澜地回答道：“大概是你将要去的地方。”
“……”
冬树无奈叹气。
“为什么呢。”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其实也并不觉得自己该对此感兴趣，是故就连语气都不再强作疑问。
“果然，你很像我一个不辞而别的朋友。”
……朋友？
她忽的察觉，自己好像没有朋友——这很奇怪吗？世人大都有家庭，她觉得自己已然有了，那么朋友呢？
这名少年……朋友……可以吗？
冬树不自觉紧了紧下颌，头一次没有肯定的答案。但比照世俗，“有朋友”似乎更为常态。
她轻轻屏气，从不生出多余兴趣的人终于开口真正发问：“可我是吗？”
“或许？”少年侧首，歪着脑袋有些俏皮地抬头望着她，“你是不是也很在意？否则为何还要搭理我这个说胡话的家伙。”
他着实敏锐。
的确，起先那句开场白带来的熟悉感消散后，后续与他交锋的短短几句话中，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便取而代之……她确信自己并未见过这人，也确信这没由来的感觉并非一见钟情，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
——不想与之距离过近但又不愿直接毫无瓜葛的彷徨。
仿佛他们二者间存在某种磁场，一板一眼地遵循着楞次定律。
不……不应如此……
她有些恍惚。
这样的“来拒去留”多发生几次，总有一方会耐受不住，毕竟“我们”之间存在更底层的联结与吸引——“我们”？
冬树只觉得自己和葵还有猫能算“我们”。
不过，眼下的少年确有些像猫。
睫毛微颤，倦怠的日光追逐她的目光，终于自那身黑衣上消退。尔后橙黄溃散，黯蓝衔着夜色轻柔地拥上前来，在界限处如雾般吐露、收敛，绒绒一层。
也就使人与猫的界限变得越发模糊。
也许是为了猫——她这样说服自己，而后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就着姿势之便，虚虚摸了摸“猫”的脑袋，然后帮他梳理好耳侧的毛发。
好猫猫——
“那就跟我回家吧。”就像葵和猫那样。
这显然令人类讶异。
猫样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一眨不眨盯着她，片刻后：“你的手干净吗？”
“……只是有点灰，我刚才没有徒手刨土。”
“噢……”
“你方才说要去我去的地方，我是要先回家一趟。”她眨眨眼，有些干巴地说，“随你，我要走了。”
之前带葵和猫回家可没这么多流程。
她抿了抿唇，心下暗自嘀咕。
却仿佛被这人听了去——
“那就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探身抓住她方才抚摸过自己的那只手，借力起身。
不知是否出于不满，使她趔趄一下。
冬树捏紧了铲子，那只受限的手却任凭他抓着，没有动作。
这一幕不知为何，又一次激起几分令人不适的熟悉感。
却又再一次很快消散。
因为他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理所当然地问：“你现在希望怎样被称呼？”
冬树感到困惑。
“我没有希望。”
“……”
她尝试换一种说法：“我是‘冬树’，但你可以随意称呼。”
少年轻笑，似乎是觉得她这人真是随意：“这是你的真名？”
她隐隐觉得并非如此，于是纠正道：“我这样称呼自己。你呢？”
“我啊，”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帮我想想？”
冬树再次眉头轻蹙。就算没有，也不该交给别人来替代吧？即便是朋友，也并非“我们”。
“我做不了这件事，”她摇摇头，冷淡却认真地告诉他，“不愿、不能、做不到。但可以想一个我对你的称呼。”
少年安静地伫立在她面前。
不知为何使她……牙齿有些发酸。
“Lemon？”她试探着询问他的意见。
却见这人唇角向下，隐隐不满的模样。他开口了，结果如她所料：“这个不行。”
“喵喵？”
少年似是被这与众不同的拟声词发音逗笑，他眉眼弯弯，却说：“也不好，我不是你的宠物。”
她有些难办，但又不想在原地继续纠缠下去，于是率先抬步朝家的方向迈进：“边走边说吧。”
这一路并不遥远，因此他们很快回到她的居所，或许也因此，先前的讨论并没有得到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直到少年停在大门外。
他昂首看着台阶上的女人，嗓音在夜色的浸润中些许幽暗。
他说：“就叫我‘治’吧。”
“……”
冬树回望他一眼，没有计较他先前疑似作弄人的行为。她兀自开门，任凭门扉敞开，自己则按部就班地去做待会儿的夜班准备。
治没有进去，只在窄小的门框中窥见她来往的身影，静默不语。
直到那道身影再度浮现眼前。
她换了一身制服，及肩的发被盘起挽在后发际，花苞一般，额颞侧发丝由于长度不足，便柔软地垂落在脸侧；面上是简单的淡妆，以及不过分艳丽的口红——却已是从前那人不常见的装扮。
尾崎红叶教过她一些妆发常识，她却依旧我行我素，头发大多数时候披散着，只偶尔潦草地扎起。
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其上一片光滑，竟也并非自己往常的纱布遮掩。他隐约猜到，它现在正安静地躺在眼前的房屋中，或者更具体点，是埋在她卧室里许多绷带之间。
这使他感到些许陌生，以及难以言说的酸涩。
为袒露的自己，为不得不继续粉饰的眼前人。
此刻眼前人并无表情，脂粉将其覆盖的面容隔开，好像格外遥远，远比与她初识时更甚……从前别人看自己，大抵也是这般感觉吧？
“调酒师小姐，请带我去喝酒吧。”
酒精能使世界的界限再度模糊也说不定——既然已是遥远，再帮忙相送一程，又有何妨呢？
藏在裤兜里的手指却微微一紧，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夏夜来临之前是如此漫长，相遇之后，却又何其短暂。
……但在真正分别之前，还有一事有待厘清。
他将目光聚焦在她身后空无一物的夜幕，仿佛能看见诸多超脱现实的梦幻于所谓“命运”的罅隙中无形消长。
·
无序闪回的梦境仿佛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某个雨夜，他确认了什么事后独自出走，微凉的细雨为他送行，夜幕同雨幕帮他掩盖了行迹。
某个午后，他闯入黄油与糖果的乐园，不由分说带走后厨麻木工作的女性，行进于如奶油般融化的街道。
某个彩夜，他从另一个男人紧抓不放的手中夺走了女人的手，将它攥在掌心，只觉冰凉可怖。
某个凌晨，他陷入了无尽绷带，磕绊着找到其间因寒冷而颤抖的肢体，以至于自己身上的也被弄散。
某个黄昏，他发现了鬼鬼祟祟的高中生，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了什么资料，却来不及查阅便失去意识。
某个下午，他看见了两只猫，其中一只通体漆黑盘踞于某人脖间，另一只蹲在路边，花色极为熟悉，似乎是常去那家酒吧的猫的模样。
……
梦境中却始终没有那个答案。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