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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调酒实验时自斟自饮落下的“坏习惯”，一种迷恋的近似自她精神中发芽。稚嫩的芽如是私语：“哎呀，别挣扎了，快快落入我的眩晕之中吧。”她却总是沉默以对。
深夜来到酒吧品酒的人通常不会抗拒这样的建议。然，这始终与需要保持清醒的调酒师无关，因此她总是无法沉沦。冻土究竟冰冻的是谁呢？不是世人，而竟是自己？在拒绝它时，她这般想过，由是感到些许绝望。
是徒劳吗？仍旧怀抱清醒着去经验它的目的而踏入尘世，莫非刻舟求剑？当“体验”也成了目的，又如何能做到不怀抱任何目的呢？
绝望使她越发感到冰冷与疼痛，可这样的痛苦又使她体会到另一种可怖的、“迷恋”的近似。或许可以称之为“瘾”，却比酒瘾之人的症状更为难过——后者多是为纵情迷失，以为“自己”不存在便似乎可以无处不在、与世同一，而非感受那无比鲜活的、名为“我”的、不可能性集成的空洞。
要沉沦，又要清醒地沉沦，这无疑是一种愚蠢。可明知如此，她仍做不到放弃清醒。
“醒”已是“我”仅有的全部。
有时她也会难过……一点点罢。
在无数重复而无故逝去的某时某刻，有人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关于每一刻她都习惯性记住以便顺利遗忘为黯淡的背景，以至于这段不寻常的记忆总是无法顺利隐去，而那个人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他一张口，那眩晕却不言不语了。
那人有活着的眼与唇，在静默的纯色背景中，它们轻轻开合，恍若浓稠凝滞的颜料上泛起的涟漪——
“小姐看起来不太开心呀，要和我一起试试吗？尝试着，去哄骗自己相信，这样做至少能不那么痛苦……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虽然说完以后就不见啦，我也不知道最后她成功没有。”
咖色或是茶色的眼眸静静地聚焦于自己，视线泛出轻微的焦苦，又有些灼烫。
可她知晓太多假装可怜的把戏，早已不会再被灼伤，是故无论真假她其实都未有意设防。因此那时仍有余裕的人漫不经心顺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所以你打算自己试试？结果如何呢。”
“结果就是——”他顿了顿，忽地轻轻按住她完成递酒动作后想要收回的手，语调同他的手指一般，是轻微的无力与颤抖，“我试图说服自己你是可信的，所以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可以吗？”
直觉告诉她，那是无比珍贵的某种袒露，甚至于交付。
她止住去势，被突如其来的荒谬想法袭击——无法陷入自己的眩晕，那便沉浸入他人的，这不是她正一直在做的事吗？无非是从沉沦于世人的日常与痛苦，跃进到眩晕罢了。
可她对此感到些许恐惧，因她无法给出自己的清醒。“清醒”已是她仅有的全部。
是故她还是拒绝了对方。
那少年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落寞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予以安慰。或许他只是万千无法与亲密之人袒露心声而只能向陌生处倾倒的少年人之一，自己何必如此冷酷以至于残忍？
面容柔和的女性只轻轻挣了挣，便离开了眼前沉郁少年的桎梏。她没有收回，反伸手将已然递给他的酒杯再往前推了推。冰块在杯壁中晃荡，冷冽地回响。
她的声音却无凛冽，只是淡：“毕竟现在是上班时间。”
没有同意，也没有彻底拒绝——这是她回避问题时常用的手段，也代表着她对接下来的两种走向都坦然接受。
因她早已真正拒绝。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在她以为没有后续时，忽而说：“那就明天中午，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吧。放心，就在镇上，我不会带你到奇怪的地方去的。”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明日之后永远是今日，而今日和昨日并无区别。
“明日”从未真正降临，这是多么无趣的语言游戏，她从不当真。
只有过去集结的回响，永恒显现为“此刻”……
由是，每当她再度将冰块放入杯中，听见冷水与冰块与杯壁的冷冽碰撞之声响起，仿佛还能看见那名少年的形影——于此时此刻浮现。
·
音像店。
黑衣少年阖眼。
乐声漫漫，时下流行的风味仿佛无拘无束的泡沫样海风，席卷着聒噪的夏日扑面而来。汹涌的来势却在他面前止住了脚步，甚至于破碎。仿佛撞见一颗嶙峋的怪石。
那是他的存在。
他睁眼时，目光仍旧疲倦地逡巡。直到找到那张古旧的CD。
封面是他不曾见过的乐器，有着与夏日海风截然不同的木质纹理，年轮的痕迹在其漆面下仍旧隐约可见，仿佛一段不肯褪色消逝的记忆。
也确实，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某个雨夜，他不知为何独自漫步，忽而听见乐声，循声而去，一道矮小的身影在雨幕与夜色中若隐若现，唯一明亮的是一双绯色的眸。其人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以至于这段“记忆”好似寻常怪谈中所言的遇神事件，因他分明能够确信所谓的“异能力”于自己并不存在。唯一鲜明的，只有其人周身溢出的某种乐器的音色，以及那双眼似乎在说的：找到它。
他疲倦地想，不如一试吧。
现在他找到了。却像拿到了钥匙而不知门在何方的孩子，更不知门后究竟有什么。难得当一回小孩啊——他想。可现况却不容人如此。
他亦必须继续保持清醒，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分辨陷阱与迷瘴。危机四伏的丛林有自己的法则，他虽从未奉为圭臬，但也曾得心应手。
也曾——多么陌生的说法。
如果那些不是梦而果真是逸散的记忆，意味着这的确是一场无序的循环，那么，又哪里来的“也曾”呢？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进退没有了分别，生命不再逝去，于此，艰难的不止找不到某人，又或者“生”的意义，绝望的是绝望地意识到就连“死”也毫无意义……而最直接绝望的更是迫在眉睫：自己终于找到了除了那人以外对自己并非完全无效的异常现象——却大抵要以自己的沉沦、那人的迷失为代价。
可这是不能的吧？世上太多他可以舍弃之物，可他不能真的舍了“自己”，就好比对大脑下达“停止思考”的命令一般荒谬可笑。
还是得做些什么。他此刻不能停止思考的大脑告诉他，至少得先确认“钥匙”到底是CD刻录的内容还是它所映射的场合。
可惜，那人应是不会来了。
在邀请她时，他分明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可自己仍像西西弗斯那般徒劳地将石头推到了山顶，哪怕已知晓命运——常有人说，此即为真正的勇气，即便知道真相的残酷与努力的徒劳，仍然选择走向自己的命运。可当他真的这样做时，却体会不到丝毫“勇气”。
——只觉得平静，以及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泛起的，聊胜于无的悲伤。
是什么让你我变作今日模样呢？
他注视着手里的那张碟片，仿佛在窥视另一个不可知的神秘维度。而后便做好决定，出入自如地拿着它直接离开了音像店。
·
陌生人的闯入使猫感到好奇。
更令它好奇的是，这人或许不该是完全的陌生人？毕竟他好像认识自己的彩色朋友，跟它一路抵达了自己人类的家中，甚至相当熟稔地翻出了钥匙进屋，径直来到了自己身边的储物柜，从中找到了一件机械。
“喵？”你想做什么？
那家伙蹲下来，不言不语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难道是找我玩？
“今天不陪你玩了，等会儿……你先陪我听听看吧。”人类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
他拿出了一个方方的匣子，表面的图案有些眼熟。它的彩色朋友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匣子，很在意的模样。
人类在三重目光的注视下，将其打开。内面却呈现出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格——狂野的、斑斓的、嘈杂的。他默默取下匣子中那个黑色的圆片，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
“没准我早就听过了，不就是你会弹的琴和爱听的摇滚吗。但是……”他将圆片放进储物柜里找到的机器里，片刻不停地操作一番，而后乐声便流泻而出。
他静静地听着来自异国的乐声，闭上眼，缓缓把话说完：“仅仅如此，对你而言就足够了吗？”
当然是不够的。
黑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猫走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于是漂亮的眼睛再度睁开，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嘴角却向下，并非是笑。
他说：“对我就这样在意吗？你只是好奇而已，何必来与我亲近。”
猫眨了眨眼，趴上他的膝盖，轻轻“喵”了一声，摇了摇尾巴尖。
它想说：“喜欢，我喜欢你！好奇怪，我明明第一次见你，却觉得在你身边很舒服。”
也不知人类听懂没有，他怔了怔，犹豫地伸出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猫下意识地舔了下，尝到一丝干涸的血腥味——他受伤了。猫急忙伸出自己引以为傲利爪，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指甲，用暖乎乎的肉垫扒拉下那受伤的手指，放在眼下细细端详。
而后抬头，亮晶晶的猫眼对上了微微发红的、干涩的眸。
“去调查时受的一点小伤罢了。”他终于勉强弯起唇，轻描淡写地、近似于温柔地说。
另一边带他过来后就一直沉默的三花猫却发出了一声无论是人是猫都能听懂其中不赞同的“喵”。
“你全程在场，可以作证，的确是小伤，不是吗？”
三花猫甩了甩尾巴，不像是肯定的模样，而后起身，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也好，”人类看着它的背影，独自喃喃，“毕竟接下来可是限制级画面呢。”
“喵？”
猫不懂，猫大为震撼，又好奇得跃跃欲试：我也只是一只小猫咪，这是我能看的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毫不留情地抓起猫后颈的皮毛，将它提溜进自己怀里固定住，带血的手轻抚它的身躯。却无法令人安心。
几乎是喟叹：“对我而言，这样也还不够啊。”
清雅的古老乐器悠扬着它的尾调，紧接着却是一阵渐进的、迷幻的合成器音色如泊入宇宙般缓缓释出。
果然如此。人类平静的想，此刻自己是否应该配以一个苦笑？
但吉他声接入，他却只是念出了乐曲的名字。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尽情闪耀吧，你这疯狂的钻石！
而即便千帆过尽，藩篱之钟不断回响，我仍会在无尽之河上诉说挚愿——
愿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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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未划伤的手将装着一根金发的透明袋推到桌面中央。
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少年找到了线索人物。当然，是以更平和的露面方式，毕竟他“记得”，这些人都身负能影响到自己的奇异能力——彼时的会面，他大抵没有什么“好态度”，自然也有了某些不妙的体验。
这两人有着相似的面容，态度却大不相同。
更沉稳的那位耐心听完了他的来意，应该是警惕地做了什么，他仍一无所觉。
“你没有替身能力，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名为承太郎之人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诶？承太郎先生，我觉得我的【疯狂钻石】应该可以帮上忙？虽然这位是黎斗小姐的朋友，但看起来……而且他已经知道很多了，放任不管不合适吧？”
疯狂……钻石？
恰好是她某日提起过的，恰好是自己某日兴起聆听过的，恰好与“声音”有关——而“巧合”在疑似循环的事件里，难道只会是巧合？或许曾经自己也这样考虑过，可关于后续的梦忆却为何不曾浮现？
自己犹豫过什么？
无从发现眼前少年人心中所想，面前两位将话题接了下去。
承太郎瞥了他一眼，摇头：“他的确有我们需要的能力，但是仗助，即便他看起来很瘦弱，SPW财团仍然给出了预警。”
“哈？动作这么快？！我们不是才见面吗？”
因为恐怕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照这样下去，或许那边的人也有能力解决此事。但他并不期望。
“我也觉得奇怪，SPW不会提供虚假情报，通常也不至于语焉不详，但是关于你，”那双俊美却锐利的绿眸再度锁定了眼前看似病弱的秀丽少年，“我也不知究竟出现了什么差错，在进入杜王町的时候，我便收到了关于你的预警，但仅仅是风险评估，没有提及丝毫你的具体信息。”
少年人不为所动。毕竟在万黎斗提起之前，组织也并不知晓关于杜王町诸多超自然能力者的信息。
他面无表情地想，既然有【疯狂钻石】的别样重叠，再联想起那日某人出走后于海边所说的“预判”错误，却到最后都以“不愿伤害你”为由进行的回绝……或许，这世界上还有重叠的【太宰治】也说不定呢？
可这里只有一个太宰治。
名为“太宰治”之人无所谓地笑笑：“但也没有针对那位万黎斗给出预警，不是吗？我眼下是以……”他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因此变得有些生硬，“以她朋友的私人身份前来。我知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但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答应了要帮她完成愿望，所以那个凶手我必须亲自‘抓住’，因此需要与你们知会一声，以免彼此行动受阻。”
“即便你可能会死？”
这话使他乐不可支。
对一个自杀爱好者有必要如此试探吗？更何况——“或许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哦？”
“什么意思？你也不是替身使者啊？”仗助挠了挠后脑勺，怪道。
那位承太郎却并不意外：“看来我们的确有些不太好的前缘。”
“喂喂，能不能说点中学生听得懂的话啊！”
不合时宜的幽默适时浮现：“按年龄来说，其实我也只是高中生呢。”
“可惜你并不是。以你的风格，我们能在初见时就如此平和，恐怕你已知道了其它选择的后果。你并非替身使者，但不代表你没有特殊能力，或许是预见，或许是关于时间，甚至时空也说不定。”
真是一名沉稳可靠的、见多识广的成年男性。他想。
“嘶，真是这样的话，这家伙都能影响时空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棘手到这种程度了吗？”牛排头少年眉头紧锁，沉稳下来的模样与他身边那位颇有些相似。
“我们所掌握的情报里，凶手的替身能力是爆炸，除了很会隐藏自己以外并没有能影响到时空的特殊之处……我倒是知道某种引起替身变异的可能。”
“你是说亿泰他哥哥那个——”
承太郎点了点头，但并未将情报共享：“你仍然算不上可以放心托付之人，我想你应该明白。”
“没关系，对我而言那并不重要，”他说着全然的实话，“我所需要的只有关于那名祸首的情报，他的身份以及能力详情，还有收网前需要知会我一声，仅此而已。我已经提供了对方具体的形貌，抓住他对你们而言不难吧？”
“前面说得这么强势，还以为你要全程参与呢……”
太宰治摇了摇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虽然这件事你们也有责任，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你们也帮不上忙。”
“是万小姐的事吗？虽然她自身是有异常之处，但牵连到她并非我们的本意，何况你们提供了线索，我会想办法请那位漫画家撤销他的指令。”——直言不讳显然是承太郎先生的优秀品格之一。
少年扯了扯嘴角：“暂时没有必要。况且，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
承太郎沉默，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仗助抢了先——
“当然是先有鸡啊！没有鸡，怎么用‘鸡’蛋去称呼它的卵呢？”
两道目光淡淡地投来。
高中生仗助摸摸后脑勺，有点尴尬地笑笑：“最近课堂复习，老师有强调组词的语法……”
并非高中生的少年却终于在二人面前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是有些道理。所以只要有鸡蛋不断生成，就必然存在可以为之命名的鸡，或者说，‘鸡’才是本体，蛋形态只是某个的阶段。”
勿受表象影响，请循其本。
海洋生物学家抱臂而观，对此表示：“从生命演化的角度来说，远古海洋中的单细胞生物是地球所有生命的开端。而受精卵一开始也只是单细胞。”
“而后一路演化，为彼时存在命名的定义到最后空余概念，所指之物不复存在——不可逆的熵增吗？”少年垂眸，拣起桌面的塑料袋，“但至少在我们所在的局限时空里，有些事物的本质还不会轻易变迁……”
手指一顿，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虽然在猜测到底是存在者进入了循环还是连带着背景秩序都在循环时，他也有考虑过为何有的在变有的却不变，可现在想来，那些至少为可以被观测到的对象，而难以观测的，比如所谓“时空”的“本质”……这和目前出现异常的、曾跨越时空而来的人有什么关系？
而她的“本质”，真的还在此处吗？如果不在，又凭何不在？
不，她还在。
——少年这般告知自己。
“声音”是提示，也就是密钥。密钥可以开门，也可以锁门。既然有“人”期望自己找到这把钥匙却并未亲自去使用，那么必然存在限制与目的，倘若她真的已经全然不在此处，其“人”又何必偏偏找上不那么听话、但又的确是此世中与她关联最深的自己，多此一举。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玩笑般的实验？
他想到了薛定谔那只困于箱中的猫。只有观测行为发生时，或然性才彻底湮灭。假如自己就是那名被指引的观测者，猫所在黑箱的钥匙已在自己手中，而他显然不希望那只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许，毁掉外置装置后再开箱才有更多把握。
他想到了那日黄昏下的莫比乌斯带——是要从更高的维度吗？
如果，这就是她回家的路……难道这才是目的？可总是少了什么——少了道别。
所以，自己一直在犹豫的，竟然是这个？
自己明明早已知晓，与她离别并永无重逢，实在是极有可能之事。与其说缺少一场正式的道别，不如说，二人相处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一点点地，钝刀子割肉般道别。
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少年嗤笑一声，将手中的物件松开，任凭透明包裹的发丝在重力下自由落体，又因空气阻力坠落得东倒西歪，不自控的旋转与行进中仿佛已不再是它自身。
一缕飞逝的、模糊的记忆划过。
于是他企图借此结束话题：“得抓紧时间了，据我所知，镇上有可以帮人改头换面的替身能力者。”
“也是这次读到的物品记忆吗，如果【天堂之门】写下的历史仍然有效。还是说……”承太郎压了压帽檐，掩住沉思的眼，“但现在的确不是探究的时候。”
那总是语出惊人的家伙却眨眨眼，像个顽劣少年那般，语气上扬、轻飘飘地说：“是秘密哦～”
·
细腻的沙砾自他指间径直坠落，荡起先前无端闪回的、终于清晰的梦忆涟漪。
是什么时候呢？
夏夜晚风拂来时，星星就被推走，离自己好远好远，在那比海浪更远的彼岸，坠入了嘈杂却又静默的空无。水沫仿佛与它们脆弱地连接着，从潮汐的吞吐中将幽暗的絮语传递。
于此岸伫立着二人。
男性凝望着大海，频率较低的声音自他空洞的身躯中逸散。
“要一起吗？就当做是殉情了。”
女性闭上凝望星空的眼：“你并非我喜欢的类型……我好像没有喜欢的类型。”
“没关系啊，你喜欢我。”
“应该是的吧。”
“只有半个小时……”他喟叹一声，“真是短暂的时光呢。”
他伸出手，牵起身侧那段冰凉的指节。牵着身边人，朝那海沫迈进。
却在将将能淹没鞋面的地方停下。
“真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宁愿你死在我这里。”他低声喃喃，复又轻蔑地笑，“至少不能死在别人那里，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嗯，之一。毕竟总的来说，这件事本身还算有趣。”
没有响应。
他回首，撞见一双美的、寂寥的眼，像死水中疲倦力竭、无法再推向远方的微澜。
于是不由轻声，仿佛怕惊扰什么：“喂，你还活着吗？”
她平静地、毫无疑问地答非所问：“我喜欢你现在想哭的样子，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可你不愿意和我一起。”
少年垂下眼，收紧指节，看那截苍白的肢体于自己的把握中无法逃逸更无法相溶，只能徒劳地贴近。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甚至于把工作也暂时忘记。”
“工作很重要吗？”
“是我在这里的证明。”
“……”
少年眨眨眼，颇感到些意外，复又觉得何必意外。那个人活得太轻，会有这样的需求实在正常，而自己先前也给过类似的建议，不过本意绝非现在这般。
“变成无趣的大人了呀。”他松开手，蹲下/身，像个孩子那样抓起沙滩上的细砂把玩，“我真怕你无聊死，现在的你……真不像是活着呢。”
细砂中有一枚格格不入的贝类残骸，边缘尖锐，它被手指忽地捏紧，刺入指腹。
似乎察觉到什么，远处黑暗中走来一只猫。也许是为了分散一些念头，他抬眼看去，瞥见那花色很是熟悉。而其后有一陌生人。
那人有极黑的发与眸，苍白宛如尸体的皮肤，以及指间斑驳错杂的伤痕与血。
是“葵”——他极为敏锐地、莫名地知晓了来者的称谓。
少年的瞳孔猛地一缩。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指腹的尖利越发嵌入，一点血色缓缓渗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缓缓渗出这副躯壳，咽喉刺痛，创口却不见踪影。有点痛，他想，但他控制不了渗出的声音，因这已是受创后的结果。
“死尸亡魂一般，却偏偏是在求生？你想杀了我，杀了这个企图伤害‘她’的人。”
那人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仿佛在审判一条作恶多端的祸犬，却又有一丝茫然。
可那人毕竟没有动。
一如此刻身旁的女人。
现在两双相似的眼皆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那其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的、浅薄的爱怜，是辛德瑞拉的魔法与奇迹。
直到午夜钟声响起——半个小时如期而至。
魔法失效。
“爱”如玻璃上的雾气被拭去。
冬树说：“我该去工作了。”
葵说：“去吧，我会解决这里。”
怎么解决呢？血从那人的指尖跌落，那人的眼神已不再有任何茫然，仿佛只是在看一条死犬。
咽喉的疼痛加剧，声音已不再是渗出，而变成溅射。
他听见自己说：“冬树与葵……原来如此。有四个？真难杀啊。”
葵皱了皱眉：“你现在不想杀她了。”
加剧的疼痛随之骤然消散。
少年摸了摸幻痛的脖子，指尖的血在颈间的纱布上留下一道红色，恶作剧成功般轻巧地笑：“这可不一定，万一我又想殉情了呢？”
“不，这件事已经死了。”
一件事，死了？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别这么作弊呀，连事件都能被杀的话，这个世界已经虚假得令人发笑了。”
葵不再理会他，只是看向那置若罔闻的冬树，看她迈开脚步，离开此处，而后自己也遁入黑夜。猫亦随之离开。独留他一人。
海水从彼岸拍来，浪沫打湿他的鞋袜。
来电铃声于此忽然响起——而他分明记得，自从到了杜王町，自己就关闭了响铃。
来电提示锲而不舍地响起。
他抽出手机。来电显示：陌生号码，未知区域。
残留的恶意使他无所谓地接通。
入耳的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喂？听得见吗？太宰？”这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像是是醉了酒。
却使清醒的人脑袋空白了一瞬。
——那个人几乎不会任凭自己喝醉。
“……我在。”
不自觉同频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好想你啊。”
他捏着手机，突然间真的像个孩子，不知所措，无法响应。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仓促间只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我在家，”她嘟嘟囔囔地说，“在没有你的地方。可是我想你了……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我好像真的很难过，我还是没办法成为那些大人，离开你，我一个人无聊得快要死掉了……”
浪沫轻抚，絮语继续。
他抬头看向那无限远的星空，咽喉的幻痛已全然不见，只有发紧的干涩。
时空乱流中，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吧？这也许是已经回家的，未来的她？
“你喝醉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好如此重复事实，“这种程度，等你酒醒之后，会把这些都忘了吧？”
总归她不会记得，不如……
电磁波与声波交响，少年的心声才得以借此吐露——
“找你实在辛苦，你可以自己回来吗？就算当不了大人，捉迷藏也会玩腻吧。”
其实在开口时，他并未想到会是埋怨。他很少有这样的埋怨，简直近似于真正的撒娇了。
他说的是眼下的“捉迷藏”，但她理所应当地以为是更不可能的要求：“可我回不去了……太远了，太宰，我也想拥抱你……”
“遗憾吗？”
“什么是遗憾呢？人们总会去美化那条未选择的路，遗憾的是‘明明可以但是没有’，但是太宰，没有选择的话，又能怎么办呢？能做的我们都做过了，还有什么能用来遗憾呢？”
【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吗？
明明还有很多事没做过呢。
因知道尚有待完成之事，他竟隐约心生荒谬的期待，如坠酣眠。
与此同时，却也如坠冰窟。
这彻骨的凉意与割裂感如刺刀般穿透时间与记忆，使少年于“梦”中骤然清醒。他眨了眨眼，缓缓挤出一个笑来。
这个世界已经虚假得令人发笑了呀。
——没有选择，只有命运；没有手握黑箱钥匙的拯救者，只有一只注定不会死去的猫。
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如西西弗斯般没有意义地走向命运？
少年捂住胸口，感受到它不知疲倦的鼓动，其间仍有期待的余韵。他如梦中那般捏紧了拳头，似乎是想要喝令它平静，却只得使原本就嵌入指腹的贝壳碎片越发深陷。
于此疼痛与欢欣中，他亦如梦中那般，轻轻说：“没关系啊，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在所有可笑的时间与世界中，只要确信这件事，便不再有疲倦与聊胜于无的悲伤，或是不满，或是遗憾。
·
海边小屋。
不再粉饰自己的少年。
他坐在房屋中央，看着归人，眸光幽暗。
“你失约了，所以我来找你。”
“……”
“我反悔了，”他笑着说着奇怪的话，起身朝她走近，“我不要明日，就要‘今日’。”
停步。
危险的距离。
明明是说着奇怪的话的陌生人，她却并不真正感到危险。
也许是从她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少年凑近，在她唇角印下一枚气息干净的吻。
他的嗓音微哑：“好心的女士，在明天到来前，请将你的今夜分享给我吧。”
她张口欲说自己更想休息，舌头却被夺了去。
此刻那干净的气息仿佛被酒与糖浸润，充斥着迷恋与甜蜜。
——仿佛可以黏住所有缝隙。
或许是调酒实验时自斟自饮落下的“坏习惯”，一种迷恋的近似自她精神中发芽。稚嫩的芽如是私语：“哎呀，别挣扎了，快快落入我的眩晕之中吧。”她却总是沉默以对。
深夜来到酒吧品酒的人通常不会抗拒这样的建议。然，这始终与需要保持清醒的调酒师无关，因此她总是无法沉沦。冻土究竟冰冻的是谁呢？不是世人，而竟是自己？在拒绝它时，她这般想过，由是感到些许绝望。
是徒劳吗？仍旧怀抱清醒着去经验它的目的而踏入尘世，莫非刻舟求剑？当“体验”也成了目的，又如何能做到不怀抱任何目的呢？
绝望使她越发感到冰冷与疼痛，可这样的痛苦又使她体会到另一种可怖的、“迷恋”的近似。或许可以称之为“瘾”，却比酒瘾之人的症状更为难过——后者多是为纵情迷失，以为“自己”不存在便似乎可以无处不在、与世同一，而非感受那无比鲜活的、名为“我”的、不可能性集成的空洞。
要沉沦，又要清醒地沉沦，这无疑是一种愚蠢。可明知如此，她仍做不到放弃清醒。
“醒”已是“我”仅有的全部。
有时她也会难过……一点点罢。
在无数重复而无故逝去的某时某刻，有人出现在了此时此刻。
关于每一刻她都习惯性记住以便顺利遗忘为黯淡的背景，以至于这段不寻常的记忆总是无法顺利隐去，而那个人也就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他一张口，那眩晕却不言不语了。
那人有活着的眼与唇，在静默的纯色背景中，它们轻轻开合，恍若浓稠凝滞的颜料上泛起的涟漪——
“小姐看起来不太开心呀，要和我一起试试吗？尝试着，去哄骗自己相信，这样做至少能不那么痛苦……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虽然说完以后就不见啦，我也不知道最后她成功没有。”
咖色或是茶色的眼眸静静地聚焦于自己，视线泛出轻微的焦苦，又有些灼烫。
可她知晓太多假装可怜的把戏，早已不会再被灼伤，是故无论真假她其实都未有意设防。因此那时仍有余裕的人漫不经心顺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所以你打算自己试试？结果如何呢。”
“结果就是——”他顿了顿，忽地轻轻按住她完成递酒动作后想要收回的手，语调同他的手指一般，是轻微的无力与颤抖，“我试图说服自己你是可信的，所以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可以吗？”
直觉告诉她，那是无比珍贵的某种袒露，甚至于交付。
她止住去势，被突如其来的荒谬想法袭击——无法陷入自己的眩晕，那便沉浸入他人的，这不是她正一直在做的事吗？无非是从沉沦于世人的日常与痛苦，跃进到眩晕罢了。
可她对此感到些许恐惧，因她无法给出自己的清醒。“清醒”已是她仅有的全部。
是故她还是拒绝了对方。
那少年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落寞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予以安慰。或许他只是万千无法与亲密之人袒露心声而只能向陌生处倾倒的少年人之一，自己何必如此冷酷以至于残忍？
面容柔和的女性只轻轻挣了挣，便离开了眼前沉郁少年的桎梏。她没有收回，反伸手将已然递给他的酒杯再往前推了推。冰块在杯壁中晃荡，冷冽地回响。
她的声音却无凛冽，只是淡：“毕竟现在是上班时间。”
没有同意，也没有彻底拒绝——这是她回避问题时常用的手段，也代表着她对接下来的两种走向都坦然接受。
因她早已真正拒绝。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在她以为没有后续时，忽而说：“那就明天中午，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吧。放心，就在镇上，我不会带你到奇怪的地方去的。”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明日之后永远是今日，而今日和昨日并无区别。
“明日”从未真正降临，这是多么无趣的语言游戏，她从不当真。
只有过去集结的回响，永恒显现为“此刻”……
由是，每当她再度将冰块放入杯中，听见冷水与冰块与杯壁的冷冽碰撞之声响起，仿佛还能看见那名少年的形影——于此时此刻浮现。
·
音像店。
黑衣少年阖眼。
乐声漫漫，时下流行的风味仿佛无拘无束的泡沫样海风，席卷着聒噪的夏日扑面而来。汹涌的来势却在他面前止住了脚步，甚至于破碎。仿佛撞见一颗嶙峋的怪石。
那是他的存在。
他睁眼时，目光仍旧疲倦地逡巡。直到找到那张古旧的CD。
封面是他不曾见过的乐器，有着与夏日海风截然不同的木质纹理，年轮的痕迹在其漆面下仍旧隐约可见，仿佛一段不肯褪色消逝的记忆。
也确实，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某个雨夜，他不知为何独自漫步，忽而听见乐声，循声而去，一道矮小的身影在雨幕与夜色中若隐若现，唯一明亮的是一双绯色的眸。其人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以至于这段“记忆”好似寻常怪谈中所言的遇神事件，因他分明能够确信所谓的“异能力”于自己并不存在。唯一鲜明的，只有其人周身溢出的某种乐器的音色，以及那双眼似乎在说的：找到它。
他疲倦地想，不如一试吧。
现在他找到了。却像拿到了钥匙而不知门在何方的孩子，更不知门后究竟有什么。难得当一回小孩啊——他想。可现况却不容人如此。
他亦必须继续保持清醒，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分辨陷阱与迷瘴。危机四伏的丛林有自己的法则，他虽从未奉为圭臬，但也曾得心应手。
也曾——多么陌生的说法。
如果那些不是梦而果真是逸散的记忆，意味着这的确是一场无序的循环，那么，又哪里来的“也曾”呢？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进退没有了分别，生命不再逝去，于此，艰难的不止找不到某人，又或者“生”的意义，绝望的是绝望地意识到就连“死”也毫无意义……而最直接绝望的更是迫在眉睫：自己终于找到了除了那人以外对自己并非完全无效的异常现象——却大抵要以自己的沉沦、那人的迷失为代价。
可这是不能的吧？世上太多他可以舍弃之物，可他不能真的舍了“自己”，就好比对大脑下达“停止思考”的命令一般荒谬可笑。
还是得做些什么。他此刻不能停止思考的大脑告诉他，至少得先确认“钥匙”到底是CD刻录的内容还是它所映射的场合。
可惜，那人应是不会来了。
在邀请她时，他分明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可自己仍像西西弗斯那般徒劳地将石头推到了山顶，哪怕已知晓命运——常有人说，此即为真正的勇气，即便知道真相的残酷与努力的徒劳，仍然选择走向自己的命运。可当他真的这样做时，却体会不到丝毫“勇气”。
——只觉得平静，以及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泛起的，聊胜于无的悲伤。
是什么让你我变作今日模样呢？
他注视着手里的那张碟片，仿佛在窥视另一个不可知的神秘维度。而后便做好决定，出入自如地拿着它直接离开了音像店。
·
陌生人的闯入使猫感到好奇。
更令它好奇的是，这人或许不该是完全的陌生人？毕竟他好像认识自己的彩色朋友，跟它一路抵达了自己人类的家中，甚至相当熟稔地翻出了钥匙进屋，径直来到了自己身边的储物柜，从中找到了一件机械。
“喵？”你想做什么？
那家伙蹲下来，不言不语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难道是找我玩？
“今天不陪你玩了，等会儿……你先陪我听听看吧。”人类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
他拿出了一个方方的匣子，表面的图案有些眼熟。它的彩色朋友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匣子，很在意的模样。
人类在三重目光的注视下，将其打开。内面却呈现出与外面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格——狂野的、斑斓的、嘈杂的。他默默取下匣子中那个黑色的圆片，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
“没准我早就听过了，不就是你会弹的琴和爱听的摇滚吗。但是……”他将圆片放进储物柜里找到的机器里，片刻不停地操作一番，而后乐声便流泻而出。
他静静地听着来自异国的乐声，闭上眼，缓缓把话说完：“仅仅如此，对你而言就足够了吗？”
当然是不够的。
黑发垂下，遮住了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猫走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于是漂亮的眼睛再度睁开，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嘴角却向下，并非是笑。
他说：“对我就这样在意吗？你只是好奇而已，何必来与我亲近。”
猫眨了眨眼，趴上他的膝盖，轻轻“喵”了一声，摇了摇尾巴尖。
它想说：“喜欢，我喜欢你！好奇怪，我明明第一次见你，却觉得在你身边很舒服。”
也不知人类听懂没有，他怔了怔，犹豫地伸出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猫下意识地舔了下，尝到一丝干涸的血腥味——他受伤了。猫急忙伸出自己引以为傲利爪，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指甲，用暖乎乎的肉垫扒拉下那受伤的手指，放在眼下细细端详。
而后抬头，亮晶晶的猫眼对上了微微发红的、干涩的眸。
“去调查时受的一点小伤罢了。”他终于勉强弯起唇，轻描淡写地、近似于温柔地说。
另一边带他过来后就一直沉默的三花猫却发出了一声无论是人是猫都能听懂其中不赞同的“喵”。
“你全程在场，可以作证，的确是小伤，不是吗？”
三花猫甩了甩尾巴，不像是肯定的模样，而后起身，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也好，”人类看着它的背影，独自喃喃，“毕竟接下来可是限制级画面呢。”
“喵？”
猫不懂，猫大为震撼，又好奇得跃跃欲试：我也只是一只小猫咪，这是我能看的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毫不留情地抓起猫后颈的皮毛，将它提溜进自己怀里固定住，带血的手轻抚它的身躯。却无法令人安心。
几乎是喟叹：“对我而言，这样也还不够啊。”
清雅的古老乐器悠扬着它的尾调，紧接着却是一阵渐进的、迷幻的合成器音色如泊入宇宙般缓缓释出。
果然如此。人类平静的想，此刻自己是否应该配以一个苦笑？
但吉他声接入，他却只是念出了乐曲的名字。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尽情闪耀吧，你这疯狂的钻石！
而即便千帆过尽，藩篱之钟不断回响，我仍会在无尽之河上诉说挚愿——
愿你，在此。
·
那时还未划伤的手将装着一根金发的透明袋推到桌面中央。
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少年找到了线索人物。当然，是以更平和的露面方式，毕竟他“记得”，这些人都身负能影响到自己的奇异能力——彼时的会面，他大抵没有什么“好态度”，自然也有了某些不妙的体验。
这两人有着相似的面容，态度却大不相同。
更沉稳的那位耐心听完了他的来意，应该是警惕地做了什么，他仍一无所觉。
“你没有替身能力，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名为承太郎之人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诶？承太郎先生，我觉得我的【疯狂钻石】应该可以帮上忙？虽然这位是黎斗小姐的朋友，但看起来……而且他已经知道很多了，放任不管不合适吧？”
疯狂……钻石？
恰好是她某日提起过的，恰好是自己某日兴起聆听过的，恰好与“声音”有关——而“巧合”在疑似循环的事件里，难道只会是巧合？或许曾经自己也这样考虑过，可关于后续的梦忆却为何不曾浮现？
自己犹豫过什么？
无从发现眼前少年人心中所想，面前两位将话题接了下去。
承太郎瞥了他一眼，摇头：“他的确有我们需要的能力，但是仗助，即便他看起来很瘦弱，SPW财团仍然给出了预警。”
“哈？动作这么快？！我们不是才见面吗？”
因为恐怕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照这样下去，或许那边的人也有能力解决此事。但他并不期望。
“我也觉得奇怪，SPW不会提供虚假情报，通常也不至于语焉不详，但是关于你，”那双俊美却锐利的绿眸再度锁定了眼前看似病弱的秀丽少年，“我也不知究竟出现了什么差错，在进入杜王町的时候，我便收到了关于你的预警，但仅仅是风险评估，没有提及丝毫你的具体信息。”
少年人不为所动。毕竟在万黎斗提起之前，组织也并不知晓关于杜王町诸多超自然能力者的信息。
他面无表情地想，既然有【疯狂钻石】的别样重叠，再联想起那日某人出走后于海边所说的“预判”错误，却到最后都以“不愿伤害你”为由进行的回绝……或许，这世界上还有重叠的【太宰治】也说不定呢？
可这里只有一个太宰治。
名为“太宰治”之人无所谓地笑笑：“但也没有针对那位万黎斗给出预警，不是吗？我眼下是以……”他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因此变得有些生硬，“以她朋友的私人身份前来。我知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但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答应了要帮她完成愿望，所以那个凶手我必须亲自‘抓住’，因此需要与你们知会一声，以免彼此行动受阻。”
“即便你可能会死？”
这话使他乐不可支。
对一个自杀爱好者有必要如此试探吗？更何况——“或许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哦？”
“什么意思？你也不是替身使者啊？”仗助挠了挠后脑勺，怪道。
那位承太郎却并不意外：“看来我们的确有些不太好的前缘。”
“喂喂，能不能说点中学生听得懂的话啊！”
不合时宜的幽默适时浮现：“按年龄来说，其实我也只是高中生呢。”
“可惜你并不是。以你的风格，我们能在初见时就如此平和，恐怕你已知道了其它选择的后果。你并非替身使者，但不代表你没有特殊能力，或许是预见，或许是关于时间，甚至时空也说不定。”
真是一名沉稳可靠的、见多识广的成年男性。他想。
“嘶，真是这样的话，这家伙都能影响时空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棘手到这种程度了吗？”牛排头少年眉头紧锁，沉稳下来的模样与他身边那位颇有些相似。
“我们所掌握的情报里，凶手的替身能力是爆炸，除了很会隐藏自己以外并没有能影响到时空的特殊之处……我倒是知道某种引起替身变异的可能。”
“你是说亿泰他哥哥那个——”
承太郎点了点头，但并未将情报共享：“你仍然算不上可以放心托付之人，我想你应该明白。”
“没关系，对我而言那并不重要，”他说着全然的实话，“我所需要的只有关于那名祸首的情报，他的身份以及能力详情，还有收网前需要知会我一声，仅此而已。我已经提供了对方具体的形貌，抓住他对你们而言不难吧？”
“前面说得这么强势，还以为你要全程参与呢……”
太宰治摇了摇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虽然这件事你们也有责任，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你们也帮不上忙。”
“是万小姐的事吗？虽然她自身是有异常之处，但牵连到她并非我们的本意，何况你们提供了线索，我会想办法请那位漫画家撤销他的指令。”——直言不讳显然是承太郎先生的优秀品格之一。
少年扯了扯嘴角：“暂时没有必要。况且，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
承太郎沉默，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仗助抢了先——
“当然是先有鸡啊！没有鸡，怎么用‘鸡’蛋去称呼它的卵呢？”
两道目光淡淡地投来。
高中生仗助摸摸后脑勺，有点尴尬地笑笑：“最近课堂复习，老师有强调组词的语法……”
并非高中生的少年却终于在二人面前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是有些道理。所以只要有鸡蛋不断生成，就必然存在可以为之命名的鸡，或者说，‘鸡’才是本体，蛋形态只是某个的阶段。”
勿受表象影响，请循其本。
海洋生物学家抱臂而观，对此表示：“从生命演化的角度来说，远古海洋中的单细胞生物是地球所有生命的开端。而受精卵一开始也只是单细胞。”
“而后一路演化，为彼时存在命名的定义到最后空余概念，所指之物不复存在——不可逆的熵增吗？”少年垂眸，拣起桌面的塑料袋，“但至少在我们所在的局限时空里，有些事物的本质还不会轻易变迁……”
手指一顿，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虽然在猜测到底是存在者进入了循环还是连带着背景秩序都在循环时，他也有考虑过为何有的在变有的却不变，可现在想来，那些至少为可以被观测到的对象，而难以观测的，比如所谓“时空”的“本质”……这和目前出现异常的、曾跨越时空而来的人有什么关系？
而她的“本质”，真的还在此处吗？如果不在，又凭何不在？
不，她还在。
——少年这般告知自己。
“声音”是提示，也就是密钥。密钥可以开门，也可以锁门。既然有“人”期望自己找到这把钥匙却并未亲自去使用，那么必然存在限制与目的，倘若她真的已经全然不在此处，其“人”又何必偏偏找上不那么听话、但又的确是此世中与她关联最深的自己，多此一举。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玩笑般的实验？
他想到了薛定谔那只困于箱中的猫。只有观测行为发生时，或然性才彻底湮灭。假如自己就是那名被指引的观测者，猫所在黑箱的钥匙已在自己手中，而他显然不希望那只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许，毁掉外置装置后再开箱才有更多把握。
他想到了那日黄昏下的莫比乌斯带——是要从更高的维度吗？
如果，这就是她回家的路……难道这才是目的？可总是少了什么——少了道别。
所以，自己一直在犹豫的，竟然是这个？
自己明明早已知晓，与她离别并永无重逢，实在是极有可能之事。与其说缺少一场正式的道别，不如说，二人相处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一点点地，钝刀子割肉般道别。
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少年嗤笑一声，将手中的物件松开，任凭透明包裹的发丝在重力下自由落体，又因空气阻力坠落得东倒西歪，不自控的旋转与行进中仿佛已不再是它自身。
一缕飞逝的、模糊的记忆划过。
于是他企图借此结束话题：“得抓紧时间了，据我所知，镇上有可以帮人改头换面的替身能力者。”
“也是这次读到的物品记忆吗，如果【天堂之门】写下的历史仍然有效。还是说……”承太郎压了压帽檐，掩住沉思的眼，“但现在的确不是探究的时候。”
那总是语出惊人的家伙却眨眨眼，像个顽劣少年那般，语气上扬、轻飘飘地说：“是秘密哦～”
·
细腻的沙砾自他指间径直坠落，荡起先前无端闪回的、终于清晰的梦忆涟漪。
是什么时候呢？
夏夜晚风拂来时，星星就被推走，离自己好远好远，在那比海浪更远的彼岸，坠入了嘈杂却又静默的空无。水沫仿佛与它们脆弱地连接着，从潮汐的吞吐中将幽暗的絮语传递。
于此岸伫立着二人。
男性凝望着大海，频率较低的声音自他空洞的身躯中逸散。
“要一起吗？就当做是殉情了。”
女性闭上凝望星空的眼：“你并非我喜欢的类型……我好像没有喜欢的类型。”
“没关系啊，你喜欢我。”
“应该是的吧。”
“只有半个小时……”他喟叹一声，“真是短暂的时光呢。”
他伸出手，牵起身侧那段冰凉的指节。牵着身边人，朝那海沫迈进。
却在将将能淹没鞋面的地方停下。
“真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宁愿你死在我这里。”他低声喃喃，复又轻蔑地笑，“至少不能死在别人那里，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嗯，之一。毕竟总的来说，这件事本身还算有趣。”
没有响应。
他回首，撞见一双美的、寂寥的眼，像死水中疲倦力竭、无法再推向远方的微澜。
于是不由轻声，仿佛怕惊扰什么：“喂，你还活着吗？”
她平静地、毫无疑问地答非所问：“我喜欢你现在想哭的样子，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可你不愿意和我一起。”
少年垂下眼，收紧指节，看那截苍白的肢体于自己的把握中无法逃逸更无法相溶，只能徒劳地贴近。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甚至于把工作也暂时忘记。”
“工作很重要吗？”
“是我在这里的证明。”
“……”
少年眨眨眼，颇感到些意外，复又觉得何必意外。那个人活得太轻，会有这样的需求实在正常，而自己先前也给过类似的建议，不过本意绝非现在这般。
“变成无趣的大人了呀。”他松开手，蹲下/身，像个孩子那样抓起沙滩上的细砂把玩，“我真怕你无聊死，现在的你……真不像是活着呢。”
细砂中有一枚格格不入的贝类残骸，边缘尖锐，它被手指忽地捏紧，刺入指腹。
似乎察觉到什么，远处黑暗中走来一只猫。也许是为了分散一些念头，他抬眼看去，瞥见那花色很是熟悉。而其后有一陌生人。
那人有极黑的发与眸，苍白宛如尸体的皮肤，以及指间斑驳错杂的伤痕与血。
是“葵”——他极为敏锐地、莫名地知晓了来者的称谓。
少年的瞳孔猛地一缩。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指腹的尖利越发嵌入，一点血色缓缓渗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缓缓渗出这副躯壳，咽喉刺痛，创口却不见踪影。有点痛，他想，但他控制不了渗出的声音，因这已是受创后的结果。
“死尸亡魂一般，却偏偏是在求生？你想杀了我，杀了这个企图伤害‘她’的人。”
那人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仿佛在审判一条作恶多端的祸犬，却又有一丝茫然。
可那人毕竟没有动。
一如此刻身旁的女人。
现在两双相似的眼皆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那其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的、浅薄的爱怜，是辛德瑞拉的魔法与奇迹。
直到午夜钟声响起——半个小时如期而至。
魔法失效。
“爱”如玻璃上的雾气被拭去。
冬树说：“我该去工作了。”
葵说：“去吧，我会解决这里。”
怎么解决呢？血从那人的指尖跌落，那人的眼神已不再有任何茫然，仿佛只是在看一条死犬。
咽喉的疼痛加剧，声音已不再是渗出，而变成溅射。
他听见自己说：“冬树与葵……原来如此。有四个？真难杀啊。”
葵皱了皱眉：“你现在不想杀她了。”
加剧的疼痛随之骤然消散。
少年摸了摸幻痛的脖子，指尖的血在颈间的纱布上留下一道红色，恶作剧成功般轻巧地笑：“这可不一定，万一我又想殉情了呢？”
“不，这件事已经死了。”
一件事，死了？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别这么作弊呀，连事件都能被杀的话，这个世界已经虚假得令人发笑了。”
葵不再理会他，只是看向那置若罔闻的冬树，看她迈开脚步，离开此处，而后自己也遁入黑夜。猫亦随之离开。独留他一人。
海水从彼岸拍来，浪沫打湿他的鞋袜。
来电铃声于此忽然响起——而他分明记得，自从到了杜王町，自己就关闭了响铃。
来电提示锲而不舍地响起。
他抽出手机。来电显示：陌生号码，未知区域。
残留的恶意使他无所谓地接通。
入耳的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喂？听得见吗？太宰？”这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像是是醉了酒。
却使清醒的人脑袋空白了一瞬。
——那个人几乎不会任凭自己喝醉。
“……我在。”
不自觉同频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我好想你啊。”
他捏着手机，突然间真的像个孩子，不知所措，无法响应。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仓促间只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我在家，”她嘟嘟囔囔地说，“在没有你的地方。可是我想你了……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我好像真的很难过，我还是没办法成为那些大人，离开你，我一个人无聊得快要死掉了……”
浪沫轻抚，絮语继续。
他抬头看向那无限远的星空，咽喉的幻痛已全然不见，只有发紧的干涩。
时空乱流中，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吧？这也许是已经回家的，未来的她？
“你喝醉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好如此重复事实，“这种程度，等你酒醒之后，会把这些都忘了吧？”
总归她不会记得，不如……
电磁波与声波交响，少年的心声才得以借此吐露——
“找你实在辛苦，你可以自己回来吗？就算当不了大人，捉迷藏也会玩腻吧。”
其实在开口时，他并未想到会是埋怨。他很少有这样的埋怨，简直近似于真正的撒娇了。
他说的是眼下的“捉迷藏”，但她理所应当地以为是更不可能的要求：“可我回不去了……太远了，太宰，我也想拥抱你……”
“遗憾吗？”
“什么是遗憾呢？人们总会去美化那条未选择的路，遗憾的是‘明明可以但是没有’，但是太宰，没有选择的话，又能怎么办呢？能做的我们都做过了，还有什么能用来遗憾呢？”
【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吗？
明明还有很多事没做过呢。
因知道尚有待完成之事，他竟隐约心生荒谬的期待，如坠酣眠。
与此同时，却也如坠冰窟。
这彻骨的凉意与割裂感如刺刀般穿透时间与记忆，使少年于“梦”中骤然清醒。他眨了眨眼，缓缓挤出一个笑来。
这个世界已经虚假得令人发笑了呀。
——没有选择，只有命运；没有手握黑箱钥匙的拯救者，只有一只注定不会死去的猫。
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如西西弗斯般没有意义地走向命运？
少年捂住胸口，感受到它不知疲倦的鼓动，其间仍有期待的余韵。他如梦中那般捏紧了拳头，似乎是想要喝令它平静，却只得使原本就嵌入指腹的贝壳碎片越发深陷。
于此疼痛与欢欣中，他亦如梦中那般，轻轻说：“没关系啊，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在所有可笑的时间与世界中，只要确信这件事，便不再有疲倦与聊胜于无的悲伤，或是不满，或是遗憾。
·
海边小屋。
不再粉饰自己的少年。
他坐在房屋中央，看着归人，眸光幽暗。
“你失约了，所以我来找你。”
“……”
“我反悔了，”他笑着说着奇怪的话，起身朝她走近，“我不要明日，就要‘今日’。”
停步。
危险的距离。
明明是说着奇怪的话的陌生人，她却并不真正感到危险。
也许是从她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少年凑近，在她唇角印下一枚气息干净的吻。
他的嗓音微哑：“好心的女士，在明天到来前，请将你的今夜分享给我吧。”
她张口欲说自己更想休息，舌头却被夺了去。
此刻那干净的气息仿佛被酒与糖浸润，充斥着迷恋与甜蜜。
——仿佛可以黏住所有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