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电视剧里学来的礼仪,此时便该许婉兮下跪了。

    她扑咚一声,双膝落地,双手伏地,头深深叩向地面,行了个颇为正规的拜礼。

    “婉兮见过老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也不知古代的准媳妇见婆婆都说些什么,就祝她身体健康吧。

    “起来吧,凑近些,也见见你嫂嫂。”

    中气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老夫人不仅不老,放在现代,就是个中年女性。

    年轻女子走过来扶起许婉兮,她闻到她身上正散发着飘满整间屋子的浓香。

    “我是秦蕙兰,”她介绍着自己,语调轻柔,“以后你我便是形同姐妹的妯娌了,要多来我们东厢房走动呀。”

    “婉兮见过兰姐姐。”

    许婉兮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女子,真是闭月羞花的美貌。还如此温柔。自己可算重生来了个好人家,老夫人和蔼可亲,嫂嫂也平易近人。

    宅斗什么的,果然只有小说才会这么写。

    “喜婆刚才拿给我看过了落红单。”

    简单吃过撰食喝完酒,老夫人开口道。

    果然,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我看那单子红得厉害,昨夜……钰儿一定弄疼了你吧。”

    许婉兮与秦蕙兰同坐在太师椅一侧的圈椅上,她正在给滚烫的茶水吹气,一听此话不免一惊。

    古代婆婆直接和儿媳谈论床笫之事,是合理的吗?

    “钰儿……”

    许婉兮并不习惯这么叫一个陌生人,但还是勉强改口,“钰儿对我挺好的。我不疼,只是血流多了些。”

    “蕙兰,你当初和诘儿行房,也流了这么多血么?”老夫人转头问。

    秦蕙兰面色不改,似是习惯了这些话题,“没有,蕙兰当时只流了两滴血。”

    “我也奇怪了,几十年从没听说有女子行房是这般出血的。”

    老夫人从袖中取出污秽的落红单,摊开在眼前仔细打量。

    许婉兮举着茶碟的手微微一抖。

    这老夫人……好像有点奇怪。

    “你同我讲讲,昨夜行房都发生了些什么,”老夫人将落红单又收回袖中,“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好叫大夫过来替你瞧瞧。”

    一席话说得貌似在理,以关心为由,叫她难以回绝。

    许婉兮清清嗓子,决定用现代社会的经验开编。

    “昨夜熄了蜡烛,上官他……钰儿就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我也去掉亵衣,与他先亲了一会儿,再然后,就……就水到渠成地做完了。”

    奈何她实在不善于描述这类事情。

    何况还当着婆婆、嫂嫂与一众丫鬟的面。

    “钰儿身上可有什么异样?”

    老夫人压根没给她喘息的空当儿。

    许婉兮微怔,不知该不该说出他满背伤痕的事。

    昨夜熄灯后,她确实试过问上官钰。

    四下黢黑的卧房里,她问他,这些伤口是谁弄的。等了许久,他只吐出四个字。

    与你无关。

    她听完便来了股无名火,合着自己为他上药,为他放血,都没有换来一丝信任呗。

    无关就无关。

    她打住不再多问,大被蒙过头顶,面壁而睡。

    “钰儿挺好的,没什么异样。”

    在弄清楚老夫人的态度之前,许婉兮决定不多嘴。

    “哼!”

    一声冷笑从老夫人鼻里冒出来,“上官家不喜欢骗人的媳妇,你才来第一天,嘴里就没一句实话。该罚。”

    “什么?”

    许婉兮话音刚落,穿着红衣的喜婆从后房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女人。

    “来人,先给她验身。”

    老夫人脸色骤变。

    喜婆快步上前,与几个身形壮实的女人们架起许婉兮,将她摁在正厅的长木桌上。

    “老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重生后的许婉兮虽不怕疼,但生而为人,怕的更多是屈辱。

    见老夫人悠悠喝茶不答话。她又扭过头,满怀期望地看向秦蕙兰。

    “兰姐姐,你替我求求老夫人,我真的行了房,那些真的是我的血!”

    秦蕙兰瞧也没瞧她一眼,站起身,款款走到了老夫人身侧。

    两人一同微笑着看向她,像在看一出好戏。

    许婉兮通体发冷。活了二十二年,从未觉得这般心凉。

    有经验的喜婆扒开她一看便知。

    “回禀夫人,这丫头还是处子。”

    似乎是老夫人预料之中的答案。

    “身为人妻,却没有一点为人妇的自觉。说吧,昨夜为何不服侍丈夫行房?”

    已经是审讯她的态度。

    许婉兮虚弱地从桌子上爬起来,撑桌的双手还在颤抖。

    她从未被这样粗鲁地褪去裤衫,哪怕在现代社会做体检,也从未被这般对待过。

    “我没有……”

    “说,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别家男人?”

    这话问的更为蹊跷。

    “夫人,这狐媚子到底什么心思,今晚等老爷他们回来了,一看便知。”

    秦蕙兰俯在老夫人耳侧说。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许婉兮,被这般美人冷眼旁观,她更觉自己的无地自容。

    “但罚还是得罚。”

    老夫人一抬眼,后房里又走出两名家丁,手里握着擀面杖那么粗的长棍。

    “杖她二十下,打完送回西厢房歇着吧。”

    又是打她,又是送她,原来棍棒与甜枣可以一同落下。

    那沉重的木棍敲打在脊背之上时,许婉兮并不觉得疼。

    一下,又一下。

    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被所有人冷眼目睹、而她无从逃遁的屈辱。

    那些儿时在历史课本上学来的杖刑故事,原来亲自体会是这般复杂情绪。

    听说廷杖是明朝处罚文臣的标准刑具,很多人在受刑时就死于杖下,而那些幸而存活的人,也会在腰臀留下永久性的伤痕。

    是叫人不忘耻辱的象征。

    “脾性倒是挺烈,被打也不吭一声,和那小子挺像的。”

    秦蕙兰用手帕捂面笑道。

    老夫人听完也笑起来,“所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许婉兮脸紧贴桌面,那些对话却听得真切。

    那小子……难道就是上官钰?

    昨夜那些累累新伤,难道是老夫人命人打的?

    她又想起,为上官钰上药时,皮肉绽开的血口子旁,还有许多道浅浅的疤痕。只是她被他体无完肤的脊背吓到,没敢细看那些旧疤。

    他不是这上官家的二公子,为何会经受这样的非人对待?

    越来越多谜团横亘在许婉兮脑中,而她还来不及细想,棍刑结束,绮儿便走近抚着她下桌。

    说来,刚才动刑时,也没见自家院里的丫鬟求个情。

    许婉兮长叹口气,在老夫人的威严面前,也许人人都只求自保吧。

    这算什么,宅斗么?还是趁她新婚燕尔时给她来个下马威,彰显自己的主母权力?

    “好好歇着吧,用晚膳时再过来给老爷请安。”

    老夫人又恢复到初见时的冷静,摆摆手,示意绮儿和她快点走。

    那条回西厢房的青石板路,此时再走,心境便大有不同。

    许婉兮再也无心欣赏绿竹白雪,她虽失了痛感,但木棍敲打皮肤,仍会留下皮破肉烂的伤口。

    她依旧是血肉之躯。

    血迹渗透衬裤,染红了她这身浅白的袍裙。

    回到卧房,仍是冷冷清清。

    “少爷到底去哪儿了?”

    许婉兮问绮儿。她此时非常需要见到上官钰,她有太多疑惑需要他来帮助厘清。

    “少爷在点卯的时候就起床入朝办公了。”

    原来这丫头是知道的啊。

    “他才刚成亲,没有婚假的吗?”

    这算什么世道。

    绮儿怯怯答,“是有三日假期的,但少爷还是进宫去了。”

    好啊,好得很,上官钰。

    许婉兮气出一声冷笑。她当昨夜过后他们还算有了些交情,没想到他这么薄情,结婚第二天就让她一个人去见那老婆子,还要受那莫名其妙的棍刑。

    “少夫人,我还是先给您擦药要紧。”

    绮儿说着,很自觉从书案上取来葫芦瓶。

    看来她对这房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嘛。

    还是说,以前都是她帮上官钰脱衣上药的?

    承天门,吏部衙门。

    朱墙之内,一身绯色官服的上官韬正与几人商讨六年一度的京察之事。

    忽见身着青袍的上官钰自门外走过,不由得停下叙话,喊他进了自己的官舍。其余几人默契退下。

    “卑职见过尚书大人。”上官钰拱手行礼。

    “不是给你批了三日婚假,还来衙门做什么?”

    不知何时起,父子间只以官臣互称。

    “过完年就是京察,下官所在的考功司还有许多案子等着稽查,不想因私事耽误了公事。”

    上官韬与他一坐一立,不过隔着一张书案,却好似离得很远。

    “这倒是,先为人官,再为人夫,你这点学的不错。”

    他拂了把腮边胡须,“你去文选司叫诘儿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上官钰见上官诘走进父亲官舍,站在门外,恭顺地为他们合上门。

    父亲与兄长叙话,从来是避着他的。

    向来都是如此。

    考功司的员外郎赵彦丘过来道喜,他与上官钰既是同僚,也是私塾时代的同门。

    “守缺兄,怎么成婚第二天就来宫里了?”

    他是少有知道上官钰表字的人。

    “你已经是今天第五个问这话的人。”上官钰负着双手,无奈笑笑。

    “早就听说许家姑娘的美貌是皇城一绝,那姐姐不正是宫里的静妃娘娘嘛,”赵彦丘说着,朝紫禁城的方向拱了个手。

    “妹妹应也是个大美人,守缺兄怎不为所动呢?”

    “美人固好,奈何不熟。”

    上官钰若有所思,忽冒出这么一句。

    说完提袍要进考功司。

    赵彦丘跟着一起进去,回各自的书案前又补了句,“令兄和她的那些事,应该都是传言吧?”

    上官钰不答,回头睨他一眼。几位笔帖式听闻,纷纷八卦地从案前抬头。

    “是我多嘴了,抱歉抱歉。”

    赵彦丘自知失言,赶紧笑着赔礼。

    申时已到,午门外停着许多车骄,等候着载各家官员散值回府。

    从吏部衙门出来,上官钰颇为自觉地跟在兄父身后,同他们保持五步开外的距离。

    兄长上官诘所在的文选司掌管朝中官吏的升迁调任,实权在握。按说大臣之族不得任此科道,但他颇得首辅张居正的赏识,才被破格提拔于此任职。

    他们本在继续午后的话题,临上轿时,上官诘忽然回头,扫了弟弟一眼,要与他同乘一轿回府。

    “昨夜,和新娘子过得可好?”

    一坐上轿子,上官诘便问。

    上官钰觉得好笑,平日里自己是最不受待见的人,一成了亲,每个人反倒关心起了他的私生活。

    “兄长究竟想问什么?”

    成亲之前,他便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

    不知是谁最先传开的,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许婉兮勾搭了上官家的大公子,偏他还是个有妇之夫。谣言说得一板一眼,竟像是许多人都看过这二人夜间私通一般。不出一月,风言风语传遍京城。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娶了。

    昨夜一见,略有改观。

    那个莫名关心他,会为他悉心上药的女人,不像做得出来那些事。

    何况,她对男女之事压根一窍不通。

    “我是希望你不要多想,”上官诘笑得讳莫如深,“既然都娶了婉兮过门,以前的事就别追究了。”

    此话一出,却是给她做了板上钉钉的注解。

    “昨夜一见,我觉得婉兮是个清白的好姑娘,倒是兄长有些多心了。”

    他这一生已经受过太多扭曲误解,不能再让她也跟着承受这些莫须有的罪状。

    “呵,那便好。”

    上官诘脸色一阴,仍冷笑道。

    回到府中,晚膳已经备好。

    檐角长廊处点起了玻璃状的绣球灯,缀在将沉的夜空中。

    穿过影壁,饭厅圆桌上第一次有了她的存在。

    她在等他。

    万家灯火,竟也有一盏灯是为他而留了。

    许婉兮见他们回来,已经顾不得先给老爷敬酒。

    她提起裙摆,踏出门槛,路过那神情猥琐,身披官服的中年男人时,不由皱了皱眉,撇撇嘴。

    略过他,径直奔向上官钰。

    他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加速。

    她却双手叉腰,一脸怒气地仰头瞪他。

    “上官钰,我们得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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