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钰还未来得及作答,却是上官诘先沉不住气了。

    他转过身,望着这个恍然间似乎不认识他的女子。

    “婉兮……”上官诘微怔道,却知昨日一过,自己与她便有了不可越界的身份之隔。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不能说。

    许婉兮不悦地扭头,不明白这个稍显年纪的男人为何要叫自己。

    见他无话可说,她也懒得搭腔,此刻只想同上官钰私聊。

    “先吃饭吧。”

    上官钰见许婉兮冲出饭厅后,众人都有些神色诧异,不由觉得大事不妙。

    “有什么事回西厢房再说。”

    他抬起手臂,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这是要与她刻意保持距离了。

    偌大的红木圆桌设有六个座位,上官韬正对饭厅大门而坐,上官诘与老夫人分别坐他的左右手。秦蕙兰坐于上官诘身侧。

    上官钰则落座离主客座最远的板凳,许婉兮也跟过来坐在他旁边。

    菜食依次上桌,作为新婚夫妇,两人一同敬了父母一杯酒。之后,便似食不言的默契一般,都没再说话。

    许婉兮虽埋头吃饭不作言语,但对上官家的伙食还是很满意的。

    今日的晚膳光肉菜就有烧鹅、蒸鸡、羊肉饺子、胡椒虾和羊肚盘,许是天气越来越冷,厨院做的净是些温补的荤菜。

    可比她每天在北京吃档口外卖好多了。

    她夹了只鸡爪进碗,在这沉默的饭桌上以一种极轻微的动作给鸡爪嗦骨。

    咬掉骨头,轻轻撕扯。

    诶,这鸡爪怎么啃不动……

    好硬……

    她不服气,干脆把整只鸡爪塞进嘴里,想用囫囵吞枣的方式脱骨。

    “嘣嘎。”

    骨头在嘴里蹦出坚硬的咀嚼声。

    老夫人抬头斜她一眼。

    许婉兮心里咯噔一响,仍有些怕她,只好吐出那嚼不烂的爪子,扔到骨碟里,不敢继续啃了。

    古人大概不爱嗦这些玩意儿。

    想她在湖北老家,从小可是吃卤货长大的,看见鸭脖鸭翅鸡爪一类零食就走不动道。

    “食物进口,就不能吐,”老夫人将筷子搁上金筷枕,很是不满地摇头道,“娘家人没教过你?”

    “对不起,老夫人。”她垂下头答,不想在饭桌上起争执。

    “钰儿,”老夫人抬声道,“心系公务是好事,但你也不能整日耽于公事,忘记管教自己的妻子。你看她,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上官钰应声放下筷子,待口中食物咀嚼完毕后,恭敬答道,“知道了,母亲。”

    “不过念你平日要去衙门当值,管教婉兮的事,就由我代办吧。她每日来我房里晨昏定省,我慢慢教她。”

    不容置喙的语气。

    许婉兮明明在场,却觉自己成了外人,也是一个不具主观能动性的物件,任由丈夫与婆婆处置。

    没有人直接对她说话。

    她永远被指代为“她”。

    不禁对上官钰愈发来气。

    这男人,怎么看都是个忍气吞声、不会护老婆的妈宝男!

    饭毕,老夫人下桌前不忘提醒许婉兮,睡前记得去她房里侍寝。

    她挤出一抹笑,点点头,拳头却已在桌下握紧。

    走过青石板路回西厢房时,她闷闷不乐跟在上官钰后面。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步子,待她走上前与自己并行。

    “今日,母亲难为你了?”

    不过进门一天,许婉兮已觉身心俱疲。

    “你明知道她会难为我,还不是出门上班去了。”

    话一出口,委屈感瞬间涌上来。心中一阵酸涩。

    她才意识到,在这个深宅大院,自己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眼前的男子也不行。

    “我……”

    忙于公务其实是个令所有人洞若观火的借口。外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好戏。

    面对她,他根本说不出口。

    更说不出口的是,他一到卯时就逃走,并不是故意弃她在家。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她像夫妻那样共处。

    “对不起。”

    能说的似乎也只有抱歉。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回去说给我听好吗?”

    上官钰柔声道。

    虽只认识一天,他却总忍不住想轻言细语地哄她。

    被上官钰来这么温柔一击,许婉兮觉得自己的满腔怒火反倒撒不出来了。

    她躺在卧房休养的一下午,早就打好腹稿,要如何声讨他的无情。

    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被老夫人棍棒责罚?

    他自己不也被打得那么惨。

    回到卧房,绮儿退下后,上官钰关起门来,长吁口气。

    有种终于避开外人,可以说私房话的呼吸感。

    “说吧,晚饭前你气鼓鼓的,是要和我聊什么?”

    上官钰走到书案坐下,取来墨锭,开始沿着砚池边缘研墨。

    感到紧张时,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来缓解不安。

    许婉兮随他走到书案边,顺腿坐在了待客用的紫檀圈椅上。

    隔着一条案几说话,她也觉得自然些。

    作为一个合格的社恐人士,她前世最怕与人对视双眼交流。

    还好上官钰也是个社恐。

    “我问你,你背上那些伤是不是老夫人打的?”有了这层心理暗示,许婉兮开门见山。

    上官钰眼盯着砚池里晕染开来的黑墨,面色平静,“我昨晚就说过了,与你无关。”

    “可是现在与我有关了。”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一股莽劲,说话间便牵开了左边的衣领,绸缎子顺着圆肩一滑,露出血痕清晰的雪背一角。

    白皙如雪的背脊上,印着与上官钰一模一样的血渍。

    他研墨的手腕悬空而停,久久未动。

    许婉兮将头侧到一边,不愿回看充满耻辱的伤口。

    “她……为何打你?”

    上官钰放下墨锭,双臂抬上书案。

    “老夫人发现落红单是假的,还叫喜婆给我验了身,说女子对丈夫是先有寝席之交,而后才有夫妇之情。不懂服侍丈夫行房,有违女德。”

    许婉兮将衣领拉回来,整了整衣衫,仍不愿抬头,只是默默盯着自己的脚尖。

    “贱人。”

    他低声骂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体似是有些发抖。

    这人一定极少爆粗口。

    “你说我吗?”

    许婉兮下意识问。

    “自然不是。”

    上官钰自觉失口,改口道,“我是说喜婆。”

    他真正骂的,其实是老夫人吧?

    这个念头在许婉兮心上一闪而过。

    她是愈发看不透这个家庭了。

    “是我的错,不该把你卷进这些烂摊子,”上官钰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一会儿侍寝,我陪你去老夫人那里。”

    “你去做什么?”

    许婉兮忽然间很怕把事情闹大。

    他每日可以进宫当值避开争端,但终日留在家中惨遭毒手的人,是她呀!

    “去给你讨个公理。”

    许婉兮没想到上官钰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原以为他会不为所动。

    若今日不是她也被打,他或会一直隐瞒自己在家受刑的事。

    这么一想,眼前这人真是又善良,又可怜。

    “在你们上官家,老夫人可以随意动用刑罚吗?”

    这才是许婉兮真正好奇的问题。

    她从没听说古时的官宦之家,会有这般残酷的家规。竟比那些后宫宫斗还要可怕。

    更奇怪的是,这刑罚似乎只冲着上官钰与她而来。

    老夫人对待大儿子儿媳,乃至对其他丫鬟下人,都不是那般凶恶的态度。

    上官钰凄然一笑。

    “不是老夫人随意动用刑罚……是所有人对我,都可以乱用刑罚。”

    许婉兮愕然,“除了她,还有谁?”

    “父亲,兄长,有时还有嫂嫂。”

    他答得坦然。

    似乎只是无比自然地应和了一句古诗,或是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这究竟,是什么变态的家庭啊!

    许婉兮头脑嗡嗡作响,这件事原比她想象的棘手多了。

    “所以……”上官钰努力平复好心情,又研上了墨,“上官家的事,由我去解决就好。”

    这才是他真正想推开她的原因。

    “你与我非亲非故,根本不用遭这些罪。”

    伤人的话总在不经意间滑出舌根。

    过去二十多年,上官钰本已习惯这种生活。自从生母在他五岁那年过世,他在上官家便不再有真正的亲人了。

    因是庶子,还是花柳巷的女人生的孩子,一切欺压便可以不问缘由,自有其合理性。

    即便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出身,血统,这些不由他而酿的因,为何要将果种在自己一人身上。

    此后,他便习惯了疏远所有人。

    反正,这个家里不会有真正的好人。

    “无论你怎么说,事实已经发生了,”许婉兮想到的却是自己前世的原生家庭,“老夫人今天可以用行房的名义打我,明天就可以找出新的理由继续打。”

    她自小都是家中最不被疼爱的那个孩子。

    只因她是女孩。

    因此,零食永远要等哥哥弟弟们先吃,学费要攒着先供哥哥弟弟们读书。

    即便她努力考上211大学,成为家中学历最高的孩子,也不会有人高看她一眼。

    他们只会说,女孩读那么高的书有什么用?往后还不是要嫁人。

    那些无来由的恨意,她从出生起也在承受着。

    尽管他们之间相隔五百年的岁月。

    但人心永远是最无情。

    他们都是被无情对待的人。

    “我会跟老夫人求情,以后只打我一人。”

    上官钰边说边从笔架取下一根羊毫,点了些墨,准备作完那副书法。

    “我不喜欢你这样,”许婉兮看着他故作洒脱的挥笔模样,一字一句说道,“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却要装作不在乎。”

    “况且,你为什么就要受那些气呢,为什么不反抗他们?再不济,你可以搬出上官府,出去自立门户啊!”许婉兮继续发泄。

    上官钰不答话,只默默听着,提笔写完了八个大字。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是什么意思?”她一阵输出之余,仍不忘抬眼欣赏他的行楷书法。

    放在现代,绝对秒杀书法系的一干教授大家。

    “这八个字是首辅张大人所说,”上官钰在宣纸左下侧盖上自己的印章,“一个人如果把自身名誉的毁坏得失全都置之度外,就如同在烈火之中找到了通往清凉的门径。”

    他喃喃道,“每当怒不能自已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句话……”

    “张大人,张居正吗?”

    许婉兮不假思索问。

    “你怎会知道?”上官钰很惊讶,“我以为女子都不关心朝廷之事。”

    许婉兮白他一眼,“你们男的对女人偏见还真多。”

    即便她再无知,也还是听过一代名相张居正的大名好吧。

    以前读《万历十五年》,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张居正死后被抄家掘坟的惨事。

    “对了,今年是哪一年啊?”

    “万历九年。”

    “哦,那张大人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

    “呃……”一不小心暴露太多了,许婉兮赶忙转移话题,“你很崇拜张大人吗?”

    “倒也说不上是崇拜。”上官钰难得认真跟她聊起朝堂之事。

    “张大人任首辅近十年,在朝中整饬纪律,文武百官莫不敬重,他施行的那些政令几乎是天才之作,是我等平庸的读书人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只是……张大人性格过于刚直,听说最近出现越来越多官员参劾他,我隐约觉得,他的处境有些风雨飘摇。”

    许婉兮追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

    这很重要。

    张居正死后,不仅自己全家被皇上清算,追随他的同党们也各遭贬黜,甚至流放。

    倘若上官钰是他的追随者,过不了多久,靠山倒台,他也完了。

    他一完蛋,许婉兮重生后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没想到你感兴趣这些枯燥政事,”上官钰不由轻笑,“我哪一派都不是。”

    他又道,“我在吏部考功司任职,负责考核官员们的政绩,当然得保持公正,但凡跟了这一派或者那一派,考察之时必然得有所倾向。可朝中动辄一大批官员被斥退,谁又知道明天倒下的会是哪一派系,眼下的时局变幻莫测,圣意难测,我自然是谁也不跟的好。”

    他说得虽多,许婉兮却放心起来。

    还好还好,至少上官钰有脑子,能保全她过一段少夫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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