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陌......”

    时眠满眼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阿陌恣意妄为的模样深刻心底,才显得如今这般迷茫失措格外揪心。

    毕竟,陌娘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即便冬月无复衣,也要让诺言成真。

    那一年,北疆战事吃紧,内境粮食稀缺,百姓尚且食不果腹,更遑论捐粮供给前线。朝廷发布悬赏,却只有陌娘一人敢应。

    她用千石粮食同朝廷交易,只为换取盛京的一小块地皮。

    若成,皆大欢喜。

    若不成,于朝廷而言,无伤大雅;却于陌娘而言,是砍头的大罪。

    那时候,时眠便觉得,这人透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可是,她为什么不稀罕自己的命呢?

    时眠时常痛恨自己的弱小与偏安。

    是不是,再有能力点儿,就可以成为她身前的盾牌,保她安乐无忧?

    细细一想,不是的。

    阿陌需要的永远都不是躲在庇护之下,冷言旁观。她要闯进雨里,与风相较,同雷共舞。

    而时眠要做的,只是守着她,便也足够了。

    顾熙回过神来,眉眼一弯,转过身,倾靠窗台,望着时陌。

    “时远之。”

    说是一眼万年,也不为过。

    她不会问时远之,为何恰巧在她现身小溪镇时,在此地巡演。为何要借春昀之名,引她来春园台。为何恰巧在万千曲目中选了《精忠报国》这曲,惹得孙家孙荀出手伤人。又为何他要当众出手,不留人性命。

    时远之算定了她会为他、为小溪镇除去孙家这一大害,所以毫无畏惧。

    时眠逼迫顾熙正视了这世间,拿她做了刀,杀了该死之人,也彻底撕裂了顾熙内心仅存的侥幸。

    她从前为何敢对着段奕杭说出“一命换一命”,便是因为这份侥幸。

    顾熙不稀罕自己的命,作江南顾家女也好,作大荣帝王也罢,活着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备选。

    可就在今天,她要为时远之考虑后路,为小溪镇考虑未来,她必须活着。

    只有好生活着,才能背负死去亡灵的怨怼,在世生人的期盼,比如李景安,比如......晏禧。

    “阿陌,”

    窗外狂风大作,雷雨轰然。

    屋内烛火摇曳,疲倦相依。

    困了,便睡吧。

    江南,居里安。

    快速流转的沙盘上模拟着无数种应敌战略,一旁立着的将军面色凝重,帐内的气压一低再低。

    晏枳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却迟迟不肯打开细看。

    因为,那是“叛军”周正如递过来的降书。

    长达月余的对垒,王师早已筋疲力尽。

    按常理,周家军该一举拿下居里安,进攻江南。可是,他们没有。

    没有......

    此举根本经不住推敲,疑点光明正大地露在了显眼之处,此时晏枳只需稍稍联想,便有止不住的窒息感袭来。

    骄兵必败!

    此役,王师败了,败得一塌涂地。

    可却因为他们是王师,便是满盘皆输,也有人兜下所有,一朝挽回。

    无尽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在舞象之年的第一战,宣告失败,满盘皆空。

    “小晏将军......打开看看吧。”

    此人是王师统领——赵泽。

    晏枳却未应下,只轻轻摇头,示意众人退下。

    诸将即便心中愁闷,却也未多说些什么,他们被豢养在京中多年,或许早就失去了利爪,此番得此结果,怪不得任何人。

    他们只恨,恨自己。

    不过几息,偌大的营帐只余下晏枳和慕容琅二人。

    岁馀的朔风还是不留情面地透过尚未合紧的帘帐,吹上了二人心头。

    “信......给我看一眼。”

    晏枳将信递给了慕容琅,便起身走至桌案前,提笔练字。

    大哥同他说过的,心里难受的时候就练字,练字能平复心境,不至于失控,做出些令自己悔恨终生的选择来。

    他是王老将军的学生,深谙用兵之道,却从未用于实践,输此一场,实属正常,见不得怪的。

    见不得怪的......

    刹那间,毛笔却被拦腰折断,碎在了苍白修长的手中。

    慕容琅闻声看去,不禁皱了眉,赶忙走到晏枳跟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将碎屑捡去。

    共事这久以来,慕容琅已然习惯了晏枳温和的模样,就连早先年必备的阴阳怪气都被带着收敛了不少,陡然来这么一遭,他该是有多么生气啊?

    “晏枳,不能怪自己......”

    话未落,慕容琅便被晏枳微红的眼尾给怔住了。

    密密麻麻的刺疼涌上心头,慕容琅并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感觉为何出现,只是觉得,他眼前的少年将军,好像要......碎了。

    见晏枳的手并无大碍,便也放下心来,静静地收拾着桌案上的杂乱。

    还好晏枳的失态没被别的人看去,不然该折了他多少的傲气啊。

    只是似乎,慕容琅已经习惯了在有晏枳的地方保持安静,即便看完降书,他也未曾生出多大波澜。

    晏枳抬手掩住眉眼,像是要遮盖此刻的不堪。

    却又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揪住慕容琅的衣角,嘴唇微动。

    ‘你怎么不骂我?’

    慕容琅手指微蜷,在那一刻,他竟然想......想握住少年的手,紧紧地握住。

    哑然一笑,抬手就给了晏枳一个脑瓜崩。

    “骂你什么,骂你今早吃饭没叫我?”

    慕容琅承认,他舍不得骂晏枳,无论如何。

    ‘说正经的。’

    “说正经的啊,那就是骂你昨晚竟然敢背着我一个人去后山练武?”

    一抹羞红攀上晏枳的耳垂,嘴角也不自觉向上微扬,捂着眉眼的手也放下,他想看看眼前的人。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你也不看我是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小仙好吧?咳咳咳,这位少年,上天觉得你周遭怨气过重,特派本小仙下凡,好生盯着你,省得一个不察,你便走火入魔......”

    此后经年,晏枳回想起来,还是会哑然失笑。

    他后来知晓了,一个深陷泥潭的人,依旧会想要拼尽全力,给予月亮微不足道的光。

    一连数天,相安无事。

    小溪镇,春园台。

    “阿陌,该吃药了。”

    百无聊赖的顾熙表示:人嘴贱,身遭罪。

    堂堂陌娘,被困在春园台整整五天!

    那不是一天,那是整整六十个时辰!

    并且是由时眠时公子亲自监督一日三餐、上药喝苦渣子。

    虽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她失去了自由啊!

    “时公子,我这边婉拒了哈。”

    顾熙一手捂嘴,一手推开时眠递过来的药。

    今天这个药,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喝!老虎不发威还真当她是病猫了啊!

    “盛京来信......”

    “喵!”

    麻利地将药喝下,顾熙才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时眠,眼里像是散落了满天星辰。

    时眠忍俊不禁,却又心底一涩,顺从地从袖中掏出一卷字条,递给顾熙。

    她的快乐,是别人给的,与他无关。

    坦然接过,顾小姐拍了拍时公子的肩膀,并夸了句,“做得好,小时子!”

    ‘京中局势暂稳,左相重病,蔺执事归京,重掌三司’

    下一瞬,卫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江南战事有变。”

    一瞬之间,心脏骤停,血液倒流。

    时眠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血色骤然间被苍白取代。

    千万根细针重重复复地戳着他的心,时眠也会疼啊。

    “卫筱立刻回京,请华寅过左相府,宋谙这根刺,该拔了。”

    顾熙面上的阴郁太重,便是卫筱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凶死了,哼,还是我家春昀温柔!

    吐槽归吐槽,卫筱却不敢多做停留,立马便动身回京。

    “远之,我走了。”

    时眠释然般点头。

    这一次,至少有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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