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春日的风薰人欲醉。

    大扈太皇太后缓步回到寝宫,就见桌案上一个小碟。碟上放着呈桃花状的点心,雪白中透着点点玫红。

    “这是祥安殿那边送来的玫瑰红豆山药糕。春日肝火旺盛,容易影响到脾气运行。玫瑰疏肝理气,山药滋补脾胃元气。娘娘,用一些吧。”

    大扈太皇太后笑看卉姑姑:“如今你也懂这些了。”

    卉姑姑笑答:“您还不知道阿卉吗?照本宣科,把来人的话重复一遍罢了。”

    大扈太皇太后拈起一枚玫瑰红豆山药糕,道:“能让我们阿卉照本宣科的糕点,哀家自是要尝尝的。”

    吃了块糕,大扈太皇太后道:“没想到,周祥安有这方面的天赋。”

    卉姑姑赞同:“奴婢也没想到。听说祥安殿那边的玫瑰开得极好。好多宫人闲时都爱往那里跑。哪日您得空了,也带奴婢们去看看吧。”

    大扈太皇太后笑着说了声好。

    卉姑姑又道:“之前祥安殿那边种的柴胡,丹参,太医院偶尔也会用。”

    “哦?”大扈太皇太后看向卉姑姑,“哀家正寻思呢,郑太医有些日子不来了。原来是拿人手短。”

    卉姑姑笑着接口:“要奴婢说,是太医院太小气了。当朝太后想要跟他们学医术,这是何等荣耀。哪里就到了找您告状的地步?”

    大扈太皇太后道:“太医院就是靠这本事吃饭的。若是周祥安把他们的本事都学了去,要他们何用?”

    卉姑姑想了想道:“如今这算是拿了束脩了?”

    正说着,有宫人来报:“郑太医求见。”

    大扈太皇太后道:“看样子,束脩给得还不够。”

    入得殿来,郑太医的脸色不大好。

    “微臣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免礼平身。”大扈太皇太后道,“郑太医此来所为何事?”

    “启禀太皇太后,祥安殿那位娘娘从太医院取走了几册医案。”

    “医案?”大扈太皇太后问,“何人的医案?”

    郑太医面色古怪:“宫人的。”

    宫中贵人大都有独立的医案,宫人们则没有。一本医案里通常记录了好些宫人的情况。

    大扈太皇太后起身:“哀家与你一道去问个究竟。”

    郑太医没想到此番竟能劳动太皇太后亲往,一时间受宠若惊呆立当场。直到卉姑姑提醒,他方才快步跟上。

    当年祥安公主入扈,大扈皇帝决定以听雨小筑为模板,仿造一殿,以供祥安公主居住。

    然而,雒央的这座皇宫始建于大乾立国之初。几经易手,皇宫内蜂房水涡,各抱地势,早没了空置的土地。为了建造祥安殿,先帝下令将皇宫往西北拓出去了一大片。

    从大扈太皇太后的居所去往祥安殿,几乎要横穿整座皇宫。这一路,春花烂漫,蜂蝶翻飞。

    大扈太皇太后指着一株花道:“那一株怎么看着像是江左送来的求和花?”

    三年前一战,建康发现自己尚不能与大扈抗衡,送来了一株颇为罕见的异种白色茶花以示求和。

    大扈尚白。那株白茶花又确实生得好看。皇帝收下后将之赠与了自己的母妃楼太后。可是,此处并非楼太后的章明殿。

    顺着大扈太皇太后所指看去,卉姑姑笑道:“是也不是。”

    大扈太皇太后看她一眼。

    卉姑姑忙继续:“那株茶花确实生得极好。可惜宫中花匠伺候不来它。渐渐地,就被搁置在了角落。后来,祥安殿那位听说了,一番折腾,竟分出好几棵新株来。据说,那些分出来的花株今年全都开了花。您看到的,应是其中之一。”

    说话间,大扈太皇太后一行抵达了祥安殿。

    听说祥安殿众人正在给玫瑰浇水,大扈太皇太后径直往花圃走去。

    祥安殿的花圃极大。大扈太皇太后走了盏茶功夫,方才来到玫瑰所在。

    放眼望去,满目绿色中一朵朵掌心大小的玫瑰点缀其间,另有许多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太皇太后一行浩浩荡荡而来,有宫人看到了,赶紧提醒正在专心致志浇水的祥安太后。闻言,祥安太后立刻迎了过去。

    一番见礼过后,大扈太皇太后问:“听说你从太医院拿走了几册医案。为什么?”

    祥安太后答:“回禀母后,前些日子,阿蒙偶感风寒。是时,殿中还有几名宫人也感染了风寒,几位太医先后来给他们看了看。论时间,分明是阿蒙先染上的风寒,但那几名宫人却先一步痊愈。祥安心中好奇,所以借了医案来看。”

    大扈太皇太后问:“看完了吗?”

    祥安太后道:“看完了,但还是不甚明了,正想去太医院请教。”

    大扈太皇太后看了眼郑太医,只见他面色青中透红。

    顺着大扈太皇太后的目光,祥安太后也看到了郑太医。

    郑太医看着这位太后娘娘突然明亮起来的双眼,明知道她要问什么,却一点都不想开口。

    然而,他不开口,不等于祥安太后就不问了。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道:“郑太医,这是药方,您看看?”

    郑太医嘴角抽了抽。

    见状,卉姑姑含笑道:“郑太医,您就看看吧。”

    郑太医无奈,接过纸张,眯着眼看了起来。

    这时,一声清脆的“皇祖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场的人纷纷对来人行礼:“参见晋王殿下。”

    先帝唯一的嫡子封地在晋,但因年幼,尚未前往封地。这位小殿下早早便有了自己的寝殿,可他不喜欢住。这几年,一多半的时间倒是住在祥安殿。

    太皇太后蹙眉:“你今日不是该去国子学吗?”

    经过三年,当年的小小人儿长高了许多。他像模像样行了礼,道:“启禀皇祖母,孙儿刚从国子学回来。”

    大扈太皇太后看向与晋王一同归来的少女。

    少女施礼:“阿蒙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今日陛下召见先生,因此提早下学了。”

    闻言,大扈太皇太后没有再追问。

    “皇祖母,您的头发都白了。”说着,晋王几步小跑到太皇太后身侧,“您平时是不是没有好好吃东西?”

    言毕,他小心翼翼摸出一个纸包,递过去。

    大扈太皇太后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蜜饯。她的眉头一皱:“此物从何而来?”

    担心会坏了牙,宫中并不常给晋王食用甜腻之物。

    阿蒙道:“苏遗来雒央探望卓先生,带了些安城特产。”

    闻言,太皇太后重复了一遍:“苏遗?”

    卉姑姑问:“可是卓夫子那位故旧之子?”

    阿蒙答:“正是。”

    卉姑姑笑了,对太皇太后言道:“是那位哄了小殿下写字的年轻人。”

    听她这么一说,太皇太后也想起来了。

    晋王开蒙不久便要开始学写字,但这位小殿下一点也不喜欢写字。有一次,被忍无可忍的卓夫子留了晚堂——不写完一张大字便不让他回宫。这位小殿下也是倔强,就是不写。如此僵持到深夜。

    恰巧那日卓夫子的故旧之子来访。此人天明就要回安城,久等卓夫子不见他归家,便寻去了国子学。

    见到一言不发的一大一小,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纸张,研墨书写起来。

    晋王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写字。于是凑上去看了看,却发现对方不像在写字,倒似在画画。

    那人却道:我就是在写字。写的就是你先生让你写的字。

    晋王看着对方纸上的高山流水,又看了看书帖上的山字和水字,坚决不信。

    那人道:古人便是像我这般写字的。但这样写字太慢了,于是先贤将之简化了。不信你来看……

    那一夜,晋王回到宫中已是三更时分。此后,他倒是对写字没了怨气。只是苦了卓夫子,时不时需要接受晋王殿下的考验,答一答古人是怎么写某个字的。

    “原来是他。”大扈太皇太后道,“即便如此,终究是外食。”

    阿蒙道:“已经着人试过了。”

    晋王委屈巴巴:“那人吃了好多。”

    大扈太皇太后再次看过来。

    阿蒙道:“确实多试了几块,也免得小殿下食用过多。”

    大扈太皇太后对比了一下手中纸包的大小和里面装着的蜜饯数量。看起来,确实试了不少。

    卉姑姑含笑道:“小殿下很喜欢这蜜饯。娘娘,您就别抢了。”

    晋王忙道:“没关系的,皇祖母,您快尝尝。”

    大扈太皇太后拈起一枚吃了。随后,她将纸包重新包好,递给卉姑姑,同时对晋王道:“这蜜饯果然美味。皇祖母便收下你的孝敬了。”

    晋王眼巴巴看着卉姑姑收起了纸包,方才明白大扈太皇太后的意思。待要辩驳,就听太皇太后问:“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将将回到宫中,如何能将功课做完?于是,大扈太皇太后轻拂广袖道:“快去做功课吧。”

    晋王殿下还想讨要蜜饯,冷不防被一旁的郑太医抢了先。

    “启禀太皇太后,微臣细细看过这两个药方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郑太医一改先前的神态,看上去亲切又温和。

    “这两张药方最大的不同在连翘与柴胡的用法上。太后娘娘,您可知这两者的差别?”

    祥安太后道:“柴胡主要用于温中解表。连翘则擅长清热解毒。”

    郑太医点头:“娘娘所言不错。还有呢?”

    “柴胡能够舒肝理气,祛风除湿。连翘能够安抚肝脏,解肌散结。”

    郑太医抚掌赞道:“不错不错。还有呢?”

    祥安太后答不上来了。

    郑太医道:“娘娘,要看懂方子的好坏,首先得精通药理。这样吧,微臣给您几本药理书,您先通读熟记。届时,或许不用微臣,您自己就能看出方子的高低了。”

    闻言,卉姑姑欲开口询问,但大扈太皇太后先一步道:“哀家觉得如此甚好。祥安,你不是悔恨早年不曾好好修习医术吗?郑太医给你指路了。你可要好好研习。”

    三日后,祥安殿里多出了一屋子的药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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