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来的人并不多，除了阿蒙，进门前，苏遗只看到了一个侍卫。
“苏令长，例行公事，还请见谅。”
虽然人不多，但见皇室宗亲该有的步骤不能少。搜身完毕，苏遗对侍卫施了一礼：“麻烦管侍卫了。多年不见，一切安好？”
这名侍卫正是多年前皇宫佛塔内，跟随陆大统领看守阿蒙和苏遗的众多侍卫之一。
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管侍卫回了一礼：“一切都好。苏令长请进。晋王已经等候多时了。”
进得室内，苏遗就见小小少年端坐在主位上。
再次见到苏遗，小小少年明显很开心，但他只是在座位上略扭了扭，并未如在国子学时那般起身飞奔向苏遗。
苏遗恭恭敬敬施礼：“微臣参见晋王。”
看了看阿蒙，又看了看身边的卉姑姑，晋王再次扭了扭，然后有模有样道：“苏爱卿平身。”
几方坐定，阿蒙诉说起今日来此的缘由。
苏遗耐心听完，接着拿起摊在桌案上的几幅图仔细看了会儿。随后，他也拿出几卷纸。
阿蒙上前几步。入目两幅佛像。一幅庄严肃穆，神情刚毅。另一幅祥和慈悲，眉眼柔和。
苏遗道：“昨日下官收到陈氏坞堡转递过来的信便开始思考此事。经过一夜思索，有几个粗略的想法，其中一个或许有用。”
说着他摊开最后一幅草图。
此图极潦草，但可以看出山体轮廓。
“横开面积太大的话，可以试试多留一些石柱做支撑。”
这与工匠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阿蒙问：“如此操作，可有万全的把握？”
苏遗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阿蒙蹙眉，回头看晋王。
晋王的眼皮已经快要打架了，但感觉到了阿蒙的视线，他一个激灵振作精神。
阿蒙低了低头，又去看卉姑姑。
卉姑姑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想法。
苏遗道：“若是可以，在下想上山，实地看一看。”
听他这样说，几人当即出发。到得山上，苏遗粗略看了看山石便和工匠们聊了起来。随后一群人陪着苏遗进入几个洞窟查看，又去了可供挑选的地方一番敲敲打打。
晋王年纪小，很快便撑不住肚子饿了。按照惯例，下午他还应该小睡一会儿。于是，与山上诸人略打了个招呼，卉姑姑和管侍卫便陪着他下山了。
阿蒙没有下山，但也没有陪着苏遗和工匠们勘察。她在屋蓬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即拿出一卷书来看。
天色将晚之际，山下送了晚饭上来。阿蒙收起书，与众人一起用了饭菜。
期间，苏遗与工匠们说得热闹。最后，阿蒙听他总结：“我和大家一样，今晚回去再捋捋。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后日就可以开工了。”
阿蒙抬头看了看苏遗，随即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饭。
吃完饭，天也开始黑了。阿蒙和苏遗搭着送饭车一起下山。
送饭车的终点是祥安太后与晋王暂住的寺庙。阿蒙下了车便可以直接回住处。苏遗则需要再走一段才能回到县衙。
“好了，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苏遗对依旧跟着自己的女孩子道。
“我们请你来帮忙的，自然要把你平安送回去。”阿蒙坚持。
苏遗有些无语。
阿蒙并没有让场面冷清多久。她言道：“我原以为这是你擅长的领域，但看起来并不是。”
苏遗想了想，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阿蒙会以为这会是他擅长的领域？自然是因为他自幼跟着祖父和先生，以及那期间发生的事。苏遗心中几分惭愧夹杂着遗憾。先生在土木方面有大才，他却只窥得皮毛。但是，他并不会因此而妄自菲薄。即便是先生，遇到有些事，也是边做边摸索的。
一会儿的功夫，阿蒙又道：“为什么画了两幅佛像？你原本想的是一窟双佛吗？”
先前在太周县城，晋王和卉姑姑离得远，估计没看清。阿蒙就在桌案旁，那幅草图虽极潦草，却能隐约看出两尊座像的影子。
“是。”苏遗回答得干脆利落。
卧佛的方案直接正面解决了佛像大小的问题，但其实以量取胜也是一个思路。
走了一会儿，苏遗缓缓道：“谢大人的想法极佳，在下本不该多言。只是，终究也思考了一夜，多少有些不甘心。阿蒙姑娘，可否将在下的方案上呈给祥安太后一观？”
阿蒙停下脚步，微微歪头看苏遗。
苏遗道：“这次佛窟修建是否圆满，最终还是由陛下裁定吧。”
这话没错。
虽说是让世人来评判，但世人之中有几个不受天子影响？
不过，他们有大扈技艺最精湛的工匠，可以完成最精美细致的雕琢。此外，他们有造出更大佛像的方案。虽然有一些技术问题需要攻克，可是一窟双佛也并不能完全规避这些问题。
那么，苏遗说这句话的用意何在？
“表面上看，此次佛窟修建是否圆满有两个关键点。其一，主体佛像的大小。其二，整个佛窟的精美程度。”苏遗道，“可其实，还有第三点，那就是陛下的喜好。在下听说，晋王殿下放弃了请陛下提前审阅的权利。”
阿蒙看着苏遗，没有接口的意思。
苏遗转而道：“在下之所以想到一窟双佛，是因为前几年先太皇太后与陛下同时临朝。”
原本这个佛窟只为先太皇太后而建。若按苏遗的想法来修，便能同时体现对先太皇太后的孝心与对陛下的崇敬。若是陛下想得多一些，或许还会感念先太皇太后的扶持。
苏遗的话还在继续：“在下对佛教典故所知不多，但先帝所建佛窟中已见大乾民俗故事。此次也可以加上孔融让梨，王览护兄的壁画。当然，具体的，我们可以再斟酌挑选。”
苏遗的话告一段落，阿蒙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遗知道这个女孩子不喜欢说话，但她此时的沉默让苏遗摸不准意思。斟酌再三，最终他道：“都是家人。虽说祥安太后是长辈，但向陛下低头，未必就是软弱。”
闻言，阿蒙这才低低接了一句：“是啊，都是家人。”
苏遗正想着再怎么劝一劝，就看到有宫人提着一盏灯追了上来。
“苏令长，阿蒙小娘子。天将暗，太后娘娘让奴婢来为二位掌灯。”
至此，一路无话。
回到太周山脚下的佛寺，阿蒙立刻去见了祥安太后。
祥安太后也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阿蒙道：“虽无十全把握，但这两天就可以开工了。”
祥安太后舒了口气：“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好事？边做边看吧。需要的时候，及时调整就好。”
阿蒙又道：“苏遗也做了一个方案。”
“哦？”祥安太后有几分好奇。
阿蒙拿出苏遗的那张草图，略微解释几句，祥安太后就看懂了。
祥安太后托腮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阿蒙道：“该做法的一个寓意是让陛下看到晋王对他的尊崇。只是，终究不够稳妥。”
祥安太后问：“怎么说？”
阿蒙道：“陛下的命令是为太皇太后修建石窟。私自变更，恐怕不妥。”
祥安太后点头：“那还是用谢长史的图吧。”
从祥安太后处退出来，阿蒙面色如常。是夜，她却再次从乱梦中惊醒。
都是家人。
二十多年前，将尚不足月的周祥安舍入蜀地道观的是家人。
白云山上，叩门不回，任由她淋雨下山的是家人。
如今的大乾皇宫，当年的江陵王府里，有几个不是她的家人？
阿蒙没有家人。
但是，周祥安让她叫自己姐姐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阿蒙的家人。晋王那个小不点，既然粘着周祥安叫母后，便也勉强算是她的家人。
阿蒙动了动僵直发麻的手脚。顿时，如万蚁噬身，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
她，阿蒙，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向任何人低头。
倒也不是说不能低头，但她能接受的低头是为了往更高处去的蛰伏，而不是摧眉折腰的匍匐。
麻痒渐散。阿蒙起身点亮油灯，继而提笔磨墨，在一张白纸上描描画画起来。
“苏令长，例行公事，还请见谅。”
虽然人不多，但见皇室宗亲该有的步骤不能少。搜身完毕，苏遗对侍卫施了一礼：“麻烦管侍卫了。多年不见，一切安好？”
这名侍卫正是多年前皇宫佛塔内，跟随陆大统领看守阿蒙和苏遗的众多侍卫之一。
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管侍卫回了一礼：“一切都好。苏令长请进。晋王已经等候多时了。”
进得室内，苏遗就见小小少年端坐在主位上。
再次见到苏遗，小小少年明显很开心，但他只是在座位上略扭了扭，并未如在国子学时那般起身飞奔向苏遗。
苏遗恭恭敬敬施礼：“微臣参见晋王。”
看了看阿蒙，又看了看身边的卉姑姑，晋王再次扭了扭，然后有模有样道：“苏爱卿平身。”
几方坐定，阿蒙诉说起今日来此的缘由。
苏遗耐心听完，接着拿起摊在桌案上的几幅图仔细看了会儿。随后，他也拿出几卷纸。
阿蒙上前几步。入目两幅佛像。一幅庄严肃穆，神情刚毅。另一幅祥和慈悲，眉眼柔和。
苏遗道：“昨日下官收到陈氏坞堡转递过来的信便开始思考此事。经过一夜思索，有几个粗略的想法，其中一个或许有用。”
说着他摊开最后一幅草图。
此图极潦草，但可以看出山体轮廓。
“横开面积太大的话，可以试试多留一些石柱做支撑。”
这与工匠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阿蒙问：“如此操作，可有万全的把握？”
苏遗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阿蒙蹙眉，回头看晋王。
晋王的眼皮已经快要打架了，但感觉到了阿蒙的视线，他一个激灵振作精神。
阿蒙低了低头，又去看卉姑姑。
卉姑姑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想法。
苏遗道：“若是可以，在下想上山，实地看一看。”
听他这样说，几人当即出发。到得山上，苏遗粗略看了看山石便和工匠们聊了起来。随后一群人陪着苏遗进入几个洞窟查看，又去了可供挑选的地方一番敲敲打打。
晋王年纪小，很快便撑不住肚子饿了。按照惯例，下午他还应该小睡一会儿。于是，与山上诸人略打了个招呼，卉姑姑和管侍卫便陪着他下山了。
阿蒙没有下山，但也没有陪着苏遗和工匠们勘察。她在屋蓬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即拿出一卷书来看。
天色将晚之际，山下送了晚饭上来。阿蒙收起书，与众人一起用了饭菜。
期间，苏遗与工匠们说得热闹。最后，阿蒙听他总结：“我和大家一样，今晚回去再捋捋。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后日就可以开工了。”
阿蒙抬头看了看苏遗，随即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饭。
吃完饭，天也开始黑了。阿蒙和苏遗搭着送饭车一起下山。
送饭车的终点是祥安太后与晋王暂住的寺庙。阿蒙下了车便可以直接回住处。苏遗则需要再走一段才能回到县衙。
“好了，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苏遗对依旧跟着自己的女孩子道。
“我们请你来帮忙的，自然要把你平安送回去。”阿蒙坚持。
苏遗有些无语。
阿蒙并没有让场面冷清多久。她言道：“我原以为这是你擅长的领域，但看起来并不是。”
苏遗想了想，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阿蒙会以为这会是他擅长的领域？自然是因为他自幼跟着祖父和先生，以及那期间发生的事。苏遗心中几分惭愧夹杂着遗憾。先生在土木方面有大才，他却只窥得皮毛。但是，他并不会因此而妄自菲薄。即便是先生，遇到有些事，也是边做边摸索的。
一会儿的功夫，阿蒙又道：“为什么画了两幅佛像？你原本想的是一窟双佛吗？”
先前在太周县城，晋王和卉姑姑离得远，估计没看清。阿蒙就在桌案旁，那幅草图虽极潦草，却能隐约看出两尊座像的影子。
“是。”苏遗回答得干脆利落。
卧佛的方案直接正面解决了佛像大小的问题，但其实以量取胜也是一个思路。
走了一会儿，苏遗缓缓道：“谢大人的想法极佳，在下本不该多言。只是，终究也思考了一夜，多少有些不甘心。阿蒙姑娘，可否将在下的方案上呈给祥安太后一观？”
阿蒙停下脚步，微微歪头看苏遗。
苏遗道：“这次佛窟修建是否圆满，最终还是由陛下裁定吧。”
这话没错。
虽说是让世人来评判，但世人之中有几个不受天子影响？
不过，他们有大扈技艺最精湛的工匠，可以完成最精美细致的雕琢。此外，他们有造出更大佛像的方案。虽然有一些技术问题需要攻克，可是一窟双佛也并不能完全规避这些问题。
那么，苏遗说这句话的用意何在？
“表面上看，此次佛窟修建是否圆满有两个关键点。其一，主体佛像的大小。其二，整个佛窟的精美程度。”苏遗道，“可其实，还有第三点，那就是陛下的喜好。在下听说，晋王殿下放弃了请陛下提前审阅的权利。”
阿蒙看着苏遗，没有接口的意思。
苏遗转而道：“在下之所以想到一窟双佛，是因为前几年先太皇太后与陛下同时临朝。”
原本这个佛窟只为先太皇太后而建。若按苏遗的想法来修，便能同时体现对先太皇太后的孝心与对陛下的崇敬。若是陛下想得多一些，或许还会感念先太皇太后的扶持。
苏遗的话还在继续：“在下对佛教典故所知不多，但先帝所建佛窟中已见大乾民俗故事。此次也可以加上孔融让梨，王览护兄的壁画。当然，具体的，我们可以再斟酌挑选。”
苏遗的话告一段落，阿蒙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遗知道这个女孩子不喜欢说话，但她此时的沉默让苏遗摸不准意思。斟酌再三，最终他道：“都是家人。虽说祥安太后是长辈，但向陛下低头，未必就是软弱。”
闻言，阿蒙这才低低接了一句：“是啊，都是家人。”
苏遗正想着再怎么劝一劝，就看到有宫人提着一盏灯追了上来。
“苏令长，阿蒙小娘子。天将暗，太后娘娘让奴婢来为二位掌灯。”
至此，一路无话。
回到太周山脚下的佛寺，阿蒙立刻去见了祥安太后。
祥安太后也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阿蒙道：“虽无十全把握，但这两天就可以开工了。”
祥安太后舒了口气：“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万无一失的好事？边做边看吧。需要的时候，及时调整就好。”
阿蒙又道：“苏遗也做了一个方案。”
“哦？”祥安太后有几分好奇。
阿蒙拿出苏遗的那张草图，略微解释几句，祥安太后就看懂了。
祥安太后托腮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阿蒙道：“该做法的一个寓意是让陛下看到晋王对他的尊崇。只是，终究不够稳妥。”
祥安太后问：“怎么说？”
阿蒙道：“陛下的命令是为太皇太后修建石窟。私自变更，恐怕不妥。”
祥安太后点头：“那还是用谢长史的图吧。”
从祥安太后处退出来，阿蒙面色如常。是夜，她却再次从乱梦中惊醒。
都是家人。
二十多年前，将尚不足月的周祥安舍入蜀地道观的是家人。
白云山上，叩门不回，任由她淋雨下山的是家人。
如今的大乾皇宫，当年的江陵王府里，有几个不是她的家人？
阿蒙没有家人。
但是，周祥安让她叫自己姐姐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阿蒙的家人。晋王那个小不点，既然粘着周祥安叫母后，便也勉强算是她的家人。
阿蒙动了动僵直发麻的手脚。顿时，如万蚁噬身，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
她，阿蒙，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向任何人低头。
倒也不是说不能低头，但她能接受的低头是为了往更高处去的蛰伏，而不是摧眉折腰的匍匐。
麻痒渐散。阿蒙起身点亮油灯，继而提笔磨墨，在一张白纸上描描画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