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寺中有一棵榆树。

    榆树上长出第一朵榆花的时候,祥安太后收到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信来自谢长史。

    另一封信上有个“饴”字。

    经过这段时日,祥安太后已经读完了《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也学了一阵子了。虽然看信还是有些吃力,但“饴”这个字她认得真真切切。前后左右上下一联系,她明白了七七八八。然而,为保险起见,她还是抬头问道:“阿蒙回来了吗?”

    阿蒙请求苏遗教授《神农本草经》后,苏遗并没有立刻开始授课。事实上,他至今也没有教过阿蒙一个字。苏遗请了一个郎中来太周县。

    孟郎中逢单日坐堂,逢双日授课。他教的不仅仅是《神农本草经》和《名医别录》,同时还有阴阳五行藏象之属。

    今日二十七,阿蒙不在孟郎中那儿。

    太周山上,一个人工挖凿出来的洞穴外用茅草木料简易地搭了门窗。洞穴内,晋王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看一只站在木棍上被人蒙了眼的幼雕。过了一会儿,他眨巴着大眼睛,跟另一边的萧狸说:“萧哥哥,我们喂它吃点东西吧。”

    双眼泛着血丝的萧狸晃动了一下木棍,逼得幼雕展开双翼保持平衡。听到晋王的话,他依旧盯着幼雕,声音冷冷:“你拿什么喂?自己的肉吗?”

    晋王没太听懂,但这不妨碍他从布袋里拎出一只野兔:“喂它这个。”

    卉姑姑温声道:“割肉喂鹰,岂是常人能为?管侍卫参加贺家组织的春猎,带回了别人射杀却又吃不完的猎物。”

    “前日参加陆大将军组织的狩猎,陆大将军射杀了成年金雕,他则意外得了幼雕。昨日,又参加了贺家的春猎。带回来的兔子是别人猎杀的,还是对方吃不完的。”萧狸轻哼了一声,“这雕和兔子肉进太周山还真是光明正大。管侍卫好本领。”

    卉姑姑道:“春猎是传统,近些日子各家都有组织。”

    “要养好这只幼雕,一只兔子可不够。管侍卫还准备参加多少场春猎?”萧狸道,“一个春天也不够这只幼雕长大,春天过后,管侍卫打算怎么办?”

    “这只雕既然来了这里,自然是我们吃什么,它吃什么。”回答他的不是卉姑姑。

    萧狸看了看才进门的女孩子。

    锦衣狐裘,面容干瘦,说话老气横秋,萧狸记得她,但没兴趣看她。

    女孩子居高临下:“昔佛陀成道后,要求比丘弟子常行乞食,自己也常带着弟子一同托钵乞食,给予信徒佛法布施,信徒则给予饮食供养。如今福来寺僧众虽受皇家供养,但不忘佛陀教导,怀无差别心。即日起,将分批入城化缘。”

    萧狸怔愣一瞬,随即道:“这是那位娘娘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脸皮真厚。”

    说罢,他回转头,再次晃动木棍。

    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晋王一直努力劝说幼雕吃兔子,却始终未果。随着幼雕再次展翅,他为了躲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卉姑姑忙扶他起来。

    阿蒙对晋王道:“太后娘娘召我回去,您同我一起下山吗?”

    晋王依依不舍看了眼幼雕,但还是点了点头。

    晋王与卉姑姑先后出了门,阿蒙出门前回头,道:“管侍卫不仅参加了各家春猎,还把萧氏一族从劳役最繁重的地方调来了太周山。你觉得这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吗?听说,你的外祖是驯鹰人?你幼时养过一只苍鹰?”

    阿蒙并不需要萧狸回答。她接着道:“福来寺僧众入城化缘不是太后娘娘的主意,也不能算是我的主意。我只是向主持请教了什么叫化缘?为什么要托钵乞食?为什么我从来也没看到过福来寺僧人出门乞食?我不认为这叫脸皮厚。用儒家的话来说,这叫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萧狸在心里呸了一声。祥安殿那位太后的脸皮厚不厚他不敢定论,但这个小姑娘的脸皮很厚。不,不止是脸皮厚,是不要脸。满腔私心,竟然也敢用圣人语录来形容。

    随着木门再次闭合,室内微微一暗。

    萧狸回忆起两个月前,刚到太周山的时候,一个内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监工道:“太后娘娘口谕,佛祖慈悲为怀,太周山上有三不劳:未满十八者不劳,年老体弱者不劳,伤重未愈者不劳。”

    这三种苦役,在北地大多活不久。不过,萧氏一族中,现在有好几个年幼的,老者也不少。能做到如此,萧狸一直觉得是自己的本事。一者他胆子大,敢跟监工胡搅蛮缠。再者他底子好,替族中诸人分担了劳役。

    萧狸好看的眉头蹙起。

    他摘下蒙住幼雕眼睛的罩子,对其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回到福来寺,阿蒙立刻去了祥安太后处。

    祥安太后递给她几张信纸。

    阿蒙有些惊讶:“谢长史回信了?”

    苏遗拒绝教授晋王。祥安太后只能另想他法。她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江陵学院。于是,阿蒙代笔写了书信。不过,她们不敢大张旗鼓。因此,悄悄借了别人的名义,伪装成普通信件寄往江陵。恰逢年节元宵,很多人都回乡过节了,包括信使。原本,她们预计至少要再过两三旬才能收到回信。

    祥安太后道:“你先看看。”

    看完一封信,阿蒙皱着眉头将之放到一边,又看第二封。

    两封信都看完了,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道:“这两封信一封来自谢长史,一封来自饴儿姐姐。两封信都是关于争鸣会的。”

    祥安太后点头。

    争鸣会,论天下正朔。

    只是,她不明白,一件大家早有共识的事,为什么要拿出来论?祥安太后有些烦躁。

    阿蒙道:“谢长史有心亲自前往渤海之滨,但入冬后,他的身体越发不济,恐不能成行。据他所知,此次争鸣会,渤海事先未曾与江陵通气,不知其意欲何为。他想问问,殿下您这边有什么消息?北扈态度如何?是否会派人前往?”

    若不是收到这两封信,祥安太后压根儿不知道争鸣会的事。她也关心争鸣会对江陵的影响,但她如今不能离开太周山,这事要如何是好?

    阿蒙看了看祥安太后,继续道:“饴儿姐姐这封信说,她拿到了争鸣会接待之权。她需要银钱修缮改造招待诸宾之所。筹备争鸣会期间的饮食用度等一应事项也需要钱。因此,她想要提走寄存在您这里的黄金。不日,无名村的人会来找您。”

    祥安太后道:“那些原本就是她的。我离开雒央前关照过,无名村的人拿着信物直接去就好。”

    “姐姐。”这是阿蒙最初对祥安太后的称呼,至今时不时冒出来。

    祥安太后问:“怎么了?”

    阿蒙道:“能拿到接待之权,是不是说明饴儿姐姐已经打通了某些关节。她会不会知道一些争鸣会的内幕?”

    祥安太后眼睛一亮:“我们写封信去问问。”

    阿蒙没有立刻动笔。她道:“书信往来太耗时,也不安全,我去一趟渤海之滨。”

    祥安太后抽了口气:“你?”

    接着她断然道:“不行,我不放心。”

    阿蒙道:“三四年前,我与您走散后,是自己想办法去雒央的。”

    祥安太后还是不同意。

    是夜,卉姑姑求见祥安太后。

    “姑姑,您有什么事?”妆容齐整的祥安太后问。

    卉姑姑行了礼,道:“奴婢并非有意偷听。只是,白日里路过檐下,听到了您与阿蒙娘子的对话。”

    祥安太后愣了愣,随即有些懊恼。

    卉姑姑并未因此有所改变。她道:“想必您听说过,先太皇太后身边有四名武婢。”

    祥安太后道:“听说过。哀家还听说,先太皇太后故去后,她们得圣恩赏赐诸多金银,回乡享福去了。”

    卉姑姑道:“娘娘圣明。”

    说着,她又道:“其中两人的家乡便在安城附近。此时,她们正在门外候着。”

    祥安太后几分震惊。

    卉姑姑躬身施礼道:“娘娘您对小殿下诸多照顾。太皇太后在天有灵,必然欣慰。如今,三更已过,您依旧端坐殿内,想必是有难断之事,奴婢愿为您分忧。”

    祥安太后沉默片刻,道:“让她们进来吧。”

    卉姑姑应了一声是。引进来的人却有足足四个。

    祥安太后不露声色问:“姑姑,另两位是?”

    卉姑姑再次行礼,道:“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清潭?”

    祥安太后微微动容。

    卉姑姑道:“她们与清潭是一样的。奴婢想着,阿蒙小娘子此行或许用得到。”

    …………

    这个季节雒央城内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楼府内更有罕见的黄紫两色牡丹,香飘处处。

    如此好时节,楼御正的住处却是门窗紧闭。只因连日晴好,柳絮翻飞,楼御正的喘疾又犯了。

    出了国子学,楼祭酒立刻回家看望父亲。

    “老毛病了。无事。倒是你,可还顺利?”

    楼祭酒思索片刻道:“都还算顺利。”

    “宇家那孩子到了?”

    “到了。暂时住在国子学学舍。”

    “争鸣会,你准备带他去?”

    “是。他是扈人,又师从西北大儒。儿子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灏回来了吗?”

    “回来了。一路上没露马脚。江陵那边和费常都还糊涂着。”

    “嗯”了一声,楼御正问:“小妹见过陈灏了?”

    楼祭酒顿了顿,躬身道:“见过了。”

    楼御正问:“可还顺利?”

    “顺利。”楼祭酒道,“只是,不知小妹她怎么想的。我让夫人去打听了。小妹她不置可否。”

    楼御正咳嗽两声。喉咙舒服了些,他道:“这次争鸣会,你带小妹一起去。”

    楼祭酒大惊:“父亲,此事不可儿戏!”

    楼御正瞥了楼祭酒一眼:“我还没有老糊涂。”

    楼祭酒当即道:“还请父亲明示。”

    “陈家不错。陈灏也不错。小妹若是喜欢,自然皆大欢喜。但她不喜欢,此事便不可为。”

    楼祭酒道:“小妹也没说陈灏不好。或许只是一时没想开,过段时间就好了。”

    楼御正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缓下来了,他摆摆手道:“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想陆大将军,陈氏一族和贺家的关系。再想想宇家的位置。”

    楼祭酒道:“儿子想过的。宇家多年来依靠的是太皇太后。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他们必然要重新调整。儿子之前去西北,专程上门拜访了。宇大将军不在,但派了长子协助我们护送典籍回洛阳。儿子还偷偷打听了,可惜,宇大将军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定亲了。”

    “宇瞻轩呢?”

    “宇瞻轩?”

    “对啊。要是这个人不堪重任,你带他去争鸣会做什么?”

    楼祭酒眉头微蹙:“宇瞻轩虽然一表人才,但宇家二房与长房相差甚大。恐怕配不上小妹吧?”

    楼御正用一种不认识儿子的目光看他:“你想干什么?做第二个汾阳王吗?”

    汾阳王就是那个联合先帝叔父,差点把先帝逼下位的权臣。

    楼祭酒几分惶恐:“儿子没有这个想法啊。”

    楼御正不耐烦摆摆手:“出门的时候轻一点,别把柳絮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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