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了。

    做了一晚颠三倒四的梦,醒来的时候乔芳束的脑子像是被几十根针扎过一样疼。早餐是孙醒禾在小区附近买的小笼包和小米粥。

    吃早餐的时候,周心文女士见天气不错,兴奋地提议一起去钓鱼。怕说出自己昨晚晚归的事情挨骂,想留下补觉的乔芳束搬出了陈静怡来当挡箭牌。

    “静怡刚回国,我得陪她到处逛逛啊。”

    心里想的却是朋友哪有补觉香,陪朋友什么的等她睡醒了再说吧。

    孙醒禾吃得快正在收拾自己的碗筷,听此眼睛也没抬一下:“国内国外的商业街长得不都一样吗,难道你们还想去历史博物馆?叫上静怡一起去钓鱼吧,闷在国外学海挣扎多年小心变成吸血鬼,带她晒晒国内的阳光补补阳气。”

    乔芳束因睡眠不足充血的双眼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怕静怡认生,跟我们待一起不自在。”

    “认生?”孙醒禾狐疑地敲她,啧啧称奇,“她自来熟,我比较担心你认生。”

    周心文女士见事情敲定得八九不离十,乐呵呵地起身离开打电话找钓友借几副鱼竿。

    孙醒禾当司机开车,接上陈静怡后一起出发去附近乡下渔场。陈静怡果然自来熟,不一会儿就跟周心文女士聊得有来有回,乔芳束瘫倒在副驾驶上没精打采哈欠连天,觉得自己更像那只见不得阳光的吸血鬼。

    陈静怡像是真对钓鱼感兴趣,紧跟着周心文女士请教哪个钓点好,两人沿着鱼塘边缘研究讨论了好一会儿,最终选了一个太阳最大的地方顶着烈日兢兢业业地打起窝来。

    孙醒禾从渔场老板那里借了遮阳伞,给两人布置好后就看见乔芳束躲在一个阴凉处补觉,渔夫帽盖在脸上挡光。

    倒是知道先把鱼竿架好来做掩饰。

    孙醒禾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安置了下来,捉了一把鱼食蹲在水边打窝,往身旁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蝉鸣阵阵,太阳炙烤大地的热气包裹着皮肤,耳边时不时能听到鱼食砸向水面的簌簌声。

    乔芳束很少能做到学生时期的梦,哪怕是老师们口口相传的“高考”噩梦她也没有做过。如果说梦是现实遗憾的一种延续,是否能说明她的学生时代过得问心无愧呢?

    可是现在学生时代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眼出现在她的梦中。

    初中入学军训的时候,很多女生受不了烈日暴晒都举手请示教官去阴凉处休息。毒日头下身体虚弱的人很容易中暑,所以教官几乎都同意了。乔芳束却一直没有举手,倒不是因为她身体素质有多强,也不是她有什么坚持到底的毅力......她不举手去旁边休息的原因仅仅是现在还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觉得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单,还不如跟大家一起站在队伍里。

    英语老师为了鼓励大家学好英语,说期末英语分数上了85以上可以免暑假作业。范钰的成绩实在算不上好,语文数学的分数实在难看,反倒是英语能时不时考上高分。可是期末卷子的难度提升了,那一次范钰的分数刚好卡在84分。

    具体分数乔芳束是后来才知道的。英语成绩出得比较快,英语老师将免作业的人的学号写在了黑板上。对上范钰失望又不忿的眼神,乔芳束生不出一点免去写作业的欣喜。

    她就读的初中大多数人的理想高中是直升本校,所以想考入洄岚的乔芳束在那里是个异类。倒不是会受到多少冷眼,只是从别人身边走过的时候就算不回头也能听见他们用眼神交流的话——那就是那个想考洄岚的学生——大多数人对她都是不带着什么恶意的注视,只是好奇。

    可是乔芳束觉得很烦,尤其是对于当时因为生病吃药情绪不稳定的她。无论恶意还是无意的注视,她想把自己套在一个罩子里全部挡回去。

    就在她感觉自己已经要窒息的时候,走马灯终于来到了高中。如果说初中是阴暗潮湿的雨林,那么高中就像是洒满阳光的桃子园。她有朋友,身边都是志同道合朝着顶点前进的伙伴。

    向阳处的背面是影子。

    高中时期的乔芳束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好像是英语单词无论背得再熟悉都会忘掉。为了解决掉那些被出题人故意放在阅读题里的英语生词,英语老师对他们最低的要求是大学生四级的词汇量。

    常用词还好,非常用词无论背了多少遍在两到三个月内都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词。仿佛每个单词的顶上都有一个遗忘倒计时的时钟,她不断重复背记不过是将那个时钟的倒计时刷新了,可倒计时并没有停下来啊......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倒计时时钟,手忙脚乱地一个个在倒计时结束前将时间刷新。那些被遗忘的时钟则在归零后再也没有被她想起来过,直到下去在试卷上重逢开启大眼瞪小眼。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乔芳束醒了过来拿下盖在脸上的遮阳帽,看见是渔场的老板蹲在孙醒禾旁边跟他闲聊。

    鼻子闻到了西瓜的味道,转眼就看见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她旁边,西瓜皮上还挂着水珠。

    应该是渔场老板送的。

    乔芳束撑着折叠椅坐正,正打算拿一片西瓜吃就看见她的鱼钩动了。

    她蹭的一下起身跑过去收竿,钓上来一尾手掌大的小鱼。乔芳束嫌小正准备放生,渔场老板拦住了她:“那种鱼长不大最大也就那样了,多吊几条回去可以凑一道菜。”

    乔芳束只好将鱼放到了自己空荡荡的桶里。

    她的水桶对于鱼来说就是豪华独居大别墅,一条小鱼在里面游得活蹦乱跳。

    将鱼竿再次架好后,乔芳束走到了孙醒禾的水桶边往里面望,啧啧几声边摇头。

    孙醒禾双手正把着鱼竿,听到动静后皱着鼻子回头斜了她一眼。

    乔芳束见此更不收敛了,唉声叹气地嫌弃他技术不行,也就比她这个睡觉摸鱼的人多钓了几条。

    渔场老板哈哈大笑,压低声音说:“他这还算好的了,有一条大的。那边在太阳底下装备齐全的两个练家子情况才惨呢,两个人的桶加在一起都空荡荡的。”

    那边?

    不就是陈静怡和周心文女士吗!

    早在几年前就听说周心文女士迷上了钓鱼,乔芳束还以为她现在的技术很专业呢,怎么会惨到跟他们两个门外汉一较高下啊!

    渔场老板又待了一会儿嫌弃太阳大就走了,乔芳束把西瓜和凳子搬到孙醒禾身边坐着。边吃着西瓜边悠闲地晃着二郎腿。

    许是太自在,孙醒禾有点看不过去了开口赶她去看看陈静怡她们那边的情况。

    乔芳束咬了一口西瓜,连连摇头:“在这里笑笑你就行了,我可不敢去阿姨那里放肆。”

    “你吃西瓜的动静都把我的鱼吓跑了。”孙醒禾抱怨。

    乔芳束:“技术好的话打雷都有鱼上钩呢。”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老实了不少。

    想到刚才的梦,乔芳束忽然就有点好奇:“你以前背单词背过后会忘记吗?”

    “会啊。”孙醒禾盯着水面心不在焉地回答。

    “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忘记呢。”

    “我又不是机器人,肯定会忘啊。”孙醒禾说,“背单词的精髓不就在重复吗。把一个单词翻来覆去地背,直到像看见桃子能脱口而出peach的程度。”

    乔芳束若有所思:“看来所有人都一样啊。如果不重复的话就会忘记,所以记得并不是因为难忘,只是因为我们把那段回忆拿出来反刍太多次了。如果停止反刍的话,倒计时归零后就会开始遗忘。”

    “但应该也有例外吧。”

    “比如?”

    “比如情绪情感什么的。”

    “这种东西不是比记忆流失得更快吗?”

    “嗯,我觉得情感是比记忆能留存得更久的东西。如果将记忆比作一个平面,那情感就是一个立体图形。一家好吃的面包店,你不会记得和谁一起发现,也不会记得老板的模样,不会记得店内的布局变换之前是什么样,但你记得那家店的面包很好吃,所以经过的时候你的视线都会在那里停留然后走进去。你的身体记住了喜欢的味道。”

    乔芳束手中冰镇过的西瓜皮接触了热气化出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手指。

    孙醒禾继续说着。

    “现在让我们看着毕业照说出小学同学的名字,大多数人都会卡壳故障吧。但就算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感觉到哪些人是交好的,哪些人是默默无闻的,哪些人是有嫌隙的......虽然我觉得无论是记忆还是情感,就算遗忘了也没什么。只要当时感受到了真实不就行了吗?”

    鱼塘的水面很平静,偶尔有一条鱼冒出水面吐出一个泡泡后又潜入水底。

    孙醒禾见到了抱怨说着塘里这么多鱼怎么都不咬他的勾。

    乔芳束仿佛看见,脑海中孙醒禾化出的幻影脑袋上的倒计时明明离归零还有好久好久就已经又刷新了。

    她为此责怪自己。

    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只是因为她重复太多次了所以才会难忘。她并不是喜欢他,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她不要喜欢他,她不要再记起喜欢他的感觉。

    可是原来情感是比记忆更难忘的东西啊,她才反应过来。

    她以为只要冷落的时间够久,她就能像数学公式一样再也想不起来。她以为是自己不争气地回想起太多次,才会到现在还这么别扭地不肯忘记。

    她责怪自己的扭捏,责怪自己一次次的刷新遗忘倒计时,责怪自己的记住。可是责怪和努力是没有用的,无论再怎么不愿意,那个倒计时也会一次次的刷新。

    离归零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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