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两仪殿。

    玉环跟着羽林卫行走在这条她无比熟悉的宫道上,看着两旁小步快走的宫人,他们端着工匠新打造出的金银枝叶条,给冬日褪去了翠绿的树木换上新装。

    李隆基不喜欢光秃秃的树木,偏偏很多冬季能常青的树木又入不了他的眼,而且满宫不可能都只栽种四季不败的树木花草,便用金银玉石妆点,不仅白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夜晚也璀璨夺目,就是不点宫灯也能看清。

    进入主殿的范围,汉白玉的直道上都铺设着厚厚的波斯进贡的地毯,纹样精美繁复,描绘了波斯和大唐的风土人情,连起来看就是一个个妙趣横生的小故事。因为每日都有婢女打扫,所以就算常有人踩踏,也看不出脏污。李隆基没有禁止宫人们使用,比起踩在脚下的东西,他更不希望有人在冬日滑倒摔了他殿内的宝贝。

    比如,和田玉笔洗和唐三彩御马像。

    玉环看着婢女小心谨慎地捧着这两样进殿,静悄悄地给李隆基在指定的位置换上,而后者正倚在龙椅上看奏疏,丝毫没有被打扰。

    他们就静悄悄地等在殿外,没有指示,谁也不敢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细微的玉石碰撞的声音,微微抬眼看去,却是武惠妃来了。

    她一眼认出惠妃手上暖玉做成的叮当镯,就算冬日里衣物厚重,可惠妃戴起来也不失轻盈灵巧。她当年入宫后,李三郎也送了许多对,款式和惠妃的差不多,说是以防她摔坏后没有新的用。

    可她冬日并不喜欢佩戴,也就春夏时节用得多一些,还被李三郎问了好几次是不是不喜欢,要不要再换点别的样式。

    从前她只以为是李隆基心思细腻,体贴入微,原来不过是把对惠妃那一套原样套用在自己身上。

    甚至还很有可能把自己当成了武仙真的替身。

    如果说重生之前只当成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那这入梨园后一年的光阴,足以她认清自己在李隆基心中的地位。

    本来她还在担心今日这场会面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就她出现在太子府花园那一刻,已经有数不清的流言蜚语,要是多在两仪殿外站一会儿,会不会马上就被冠上更大的罪孽。

    但现在不用担心了,既然武惠妃来了,那她这个冒牌货也可以继续在梨园安稳度日。

    “阿姊,陛下和惠妃让我们进去呢。”卢栀拉着玉环的袖子,低声道。

    玉环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殿内屏风后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还有高力士站在一边亲自为惠妃献上了西域各国的珍宝。

    好熟悉的场景,在她身上也发生过无数次。

    甚至她远没有惠妃这样得圣宠,至少她几乎没有在两仪殿与李三郎这么亲密无间,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庄严肃穆的殿宇,而只能在后宫当一朵等待主人采撷的娇花。

    这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为自己凄惨苦涩的命运鸣不平。

    也许在李隆基心里,武惠妃是能被他当成皇后来对待的女人,而她,只是一个被珍藏起来的玩物,一个能被随时丢下的玩物。

    她不会怨武惠妃出现得太早,更不舍得怪自己选错了路,只能把一腔恨意都灌注到李三郎身上。

    借着走进去的时间整理好情绪,她冲着坐在上面的人按照梨园弟子的身份行了礼。

    “平身吧。”李隆基的声音里还带着刚才与惠妃说话残存的笑意与温柔。

    “三郎,要不要把李谟和李彭年宣来,叫他们把人领走。”惠妃也算是把玉环他们当成自己人,还窝在李隆基怀里没有离开。

    玉环和卢栀都没有敢抬眼,生怕看到不能看的,闻言也只是略显期待地静候,不敢暴露他们内心的归心似箭。

    李隆基莞尔:“你倒是心疼他们两个,生怕我这两仪殿到梨园的路上,又出现什么人给他们拐走。”

    “三郎哪里的话,怎么有人敢在大明宫放肆,就是神仙来了,也得退让三分,我不过是怕李谟那个痴儿还有李彭年唠叨的模样,下次就让他们烦你去。”惠妃看着玉环他们可怜的模样,也确实心疼了,在太子府给郡主当陪玩,哪里有梨园第一部的首座风光,吃穿更是没法讲究。因此,惠妃也顺便给太子上眼药。

    李隆基亲了武惠妃一口:“还是我的真儿心善,对宫里每个人都这么关怀照顾,可惜总有人不识抬举,把好心当歹意。“

    玉环如今这样冷眼旁观,才发现李隆基觉得一个人好的时候,那就千好万好什么都好,当他觉得这个人不好了,哪怕左脚先踏进他的殿门,都是死罪。但他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的情况也很多,至少她是没办法每次都精准摸透对方的内心。

    可武仙真显然比她高明许多,又或者是李三郎真的足够爱武惠妃,就连惠妃那样明目张胆要染指储位,他都丝毫没有怪罪,默许着,纵容着,还爱屋及乌地对李琩好。

    从前,他也对赵丽妃很好,还把太子之位给了赵丽妃的儿子李瑛,现在又如何呢?未来也是说杀就杀,毫不顾念旧情。

    与其说李隆基是多情种,不如说他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不,三两句就开始说起太子的不是,还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丝毫没有给太子颜面。

    等到玉环跟着李彭年回到了梨园,都没忘记临走时看到的那一眼。

    是李隆基对李瑛失望厌烦的神色。

    短短半个月,武惠妃和康苏儿就分别出手重创了李瑛和李亨,甚至还以她为借口,三方联手狠狠踩了太子一脚。

    有时候并不是只有高明的计策才能起作用,把握了人心以后就能无往不利。

    “李教习,下午可有课程安排?”玉环拦住了想要离开的李彭年,她可不是为了休息才回来,现在脑子里太乱,她需要让身体足够疲惫,才能彻底忘却那些纷扰。

    李彭年被她说得一呆,想了想还是准备为她开小灶。

    “之前那段飞天玄女舞,你许久不练可生疏了?”

    虽然她知道作为舞蹈家需要勤加练习,日耕不辍,但嘴上总是不免抬杠两句:“也就半个多月,哪里就生疏了。”只是在李彭年的瞪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天都不行,还半个月。”李彭年平时和蔼可亲,又对玉环很好,只是有点痴劲儿在身上,立马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立马罚她去舞房跳上三四个时辰。

    “好了好了,我错了,栀弟都和李谟去找鹤教习了,咱们也得努力!”玉环推着李彭年往前走,还和路过的乐师舞姬们打招呼。

    等进了她专属的舞房,两人也都不再嬉皮笑脸。

    虽然李彭年不是又一坊的人,可李龟年也常常托他传递口信,倒也不是奇怪的话,只是偶尔传达任务。

    “这次突厥圣女来朝,除了献上突厥最精妙的巫术,还带了一支突厥民间舞蹈,他们那里惯用图画记载,倒是不比我们收录的差,你有没有兴趣学一学?”李彭年翻箱倒柜,从架子的最顶上取下一个镶嵌着宝石的青玉箱子。

    玉环还没听完就觉得不对劲,上前按住李彭年开箱的手问:“您怎么知道唐苏合思献上了巫术?这事很多人知道吗?”

    “额,是我兄长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兄长说了你知道,我才放心说的。”李彭年还是很谨慎的,不然李龟年不会把传话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玉环松了口气,收回手,但还是不放心地补充道:“巫术的事太子和阿翁都只是知道,却没有被允许亲眼见证,所以还是不提为好。”

    李彭年诧异地看她一眼,然后无所谓地摆摆手:“放心,我没那么闲,每日除了见你们几个,其他人请我都不去,圣人让我好好教导梨园学子,尤其是你!”

    他短短几句话,让玉环的心绪从平静变得激动,七上八下,又暗生疑窦,心里不免用最美妙的家乡方言问候了李隆基全家。

    “圣人还记得我?”她在心里暗自祈祷,说了无数遍“不要”,见李彭年还在回忆,恨不得钻到他脑子里看一看。

    好在他否认了,并表示圣人根本没记住她的模样和名字,就连她和卢栀表姐弟的身份还是经旁人提醒才想起来的。

    “别气馁,只要你把飞天玄女舞和突厥民间舞学好,别说圣人会记得你的名字,就是全长安和洛阳都会为你而痴狂的!年轻人,要有信心。”

    并不想。

    玉环狠狠叹了口气,把诸多猜测都抛之脑后,和李彭年一起研究起新舞蹈。

    比起中原舞蹈的优美绚烂,敦煌舞蹈的遒劲磅礴,突厥舞蹈的动作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更确切的话应该是奇诡。

    她联想康苏儿的身份和行事手段,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这么做,但目的是什么呢?

    “这舞蹈比我想象得更诡异……”倒是李彭年先玉环一步说出了这句话,用词也更不留情。

    “她献宝的时候您可在现场,她是怎么说的?”玉环此前几个月都没有听康苏儿提起过,而且他们两人两骑进京,根本不像是带了宝贝要进献的样子。

    甚至那个青玉箱子都像是西域商人带进中原的货物,远没有从前突厥进贡的华贵精美。

    “不,这是那日,那日圣女献上巫术后留下的宝箱,圣人甚至都没打开。”

    玉环垂眸不语,她似乎猜到康苏儿要干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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