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离火殿。

    “还没找到?”金丝雕纹云锦铺就的软榻前,一袭流云紫袍的男人负手而立,音色低沉如弦,不怒自威。

    “属下无能,还请王上责罚!”身着玄衣的暗卫半跪在地上,垂首请罪。

    谛鸣淡淡道:“罢了,下去吧。”

    暗卫犹豫片刻,复又说道:“王上,属下听闻有一处秘境,名唤无人镜,三界之内难以寻踪,或许王上所寻之人就在此间。”他顿了顿,“只是居于此处的人大多深居简出,实在隐秘,属下未能打探到秘境入口。”

    无人镜……谛鸣思索片刻,终于想起了一位与之有关的故人,只是他已身殒多年,灵识早已不知散去何处。

    “加派人手继续寻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即来报。”他转身坐下,手指轻轻摩挲软榻上的雕纹,眸中情绪越发深沉。

    “是。”暗卫领命,化作一道黑光消失在原地。门外,主事雪仪领着一队侍女进殿。“王上,吉时将至,该更衣了。”雪仪行了礼,接过侍女手中的喜服,上前给谛鸣更换衣物。

    殿口转角处,一抹墨色的裙摆扬起,悄然消失。

    * * *

    魔界,黎焰山。

    “小姐。”侍女青莺为镜前人梳理头发,“苍雁刚刚回禀,说陛下还没有放弃。”

    扶宓抚摸着手中的凤头青玉簪,有些出神,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孔。听到青莺的话,她不以为意地一笑,镜中倒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是吗?看来是时候彻底解决了。决身咒的痛苦,她应该也受够了。”今日就是她和谛鸣成婚之日,在这个日子里,很适合杀个她憎恨的人助助兴。

    “可是小姐,早在五年前,我们就已经失去了她的行踪。”青莺说。

    扶宓伸手挥过镜面,镜中显现出一个黑袍人的身影。“去找这个人,他会有办法。再说,不是还有其他人在替我们找吗?”她斜睨一眼镜中人,娇艳欲滴的红唇上扬起一抹谑笑。

    青莺颔首,立即吩咐了下去。

    扶宓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缓缓闭上眼睛,似是下定了决心。握在手中的玉簪,渐渐隐于掌心,消失不见。脑海中的人影,也化作碎片,沉入心底。

    * * *

    无人镜外,未罔林。

    阿夕没有想到,无人镜的出口,居然隐藏在一个树洞里。

    路上,赤狐许是怕她无聊,便说了一些关于无人镜的事情。

    传说上古时期,天地秩序便已成型,共分为神,魔,仙,妖,鬼,人六界。六界等级森严,不容逾越,从秩序制定伊始,互相之间便再无往来。但偏偏有人破了这规矩,惹起众怒。这二人则是妖界大护法修遥和魔界大祭司凝云。

    这无人镜,便是大祭司凝云的法宝。

    修遥与凝云结识于人间,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却未能躲过魔尊法眼。妖魔之恋不为当时秩序所容,二人逃至沧海尽头,再无路可退,便相约殉情。以无人镜为容器,将灵力尽数散入镜中。最终无人镜沉寂深海,再难寻觅。

    但不知何时,无人镜又重回世间,掉落在人界与妖界的交界处——未罔林内,成了众多妖魔鬼怪的庇护之所。

    无人镜中的一切,全都是依照人间真实的场景幻化而成。无论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寒来暑往,皆是人间的倒影。

    “若是大祭司大护法还在世,知晓他们的定情信物变成了收容妖怪的一方天地,不知会作何感想。”赤狐双眸带笑,语气慵懒,“把我们这些不请自来的人驱逐出去也不一定。”

    阿夕听得入神,未做反应。

    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耳畔微风轻抚,鼻尖掠过花香,让人止不住犯困。穿过未?林,需走上三五个时辰,这条路,还长得很。

    赤狐打了个哈欠,语气闷闷:“你若是困了,就靠在我身上小憩一会儿,不要紧的。”

    一路上,阿夕都挺着身子,尽量不与他多有触碰。听到他这样说,阿夕蜻蜓点水般戳了戳他的肩膀,示意她知道了。

    赤狐垂眸浅笑。阿夕知道,依照狐狸的习性,这会儿赤狐该是犯困了。

    走了两个时辰,才穿过未罔林的一半。阿夕小心翼翼地抬手,擦去赤狐鬓角细密的汗珠。又戳戳他的背,指指一旁裸露的树根,示意停下歇息。

    赤狐缓缓蹲下身,将阿夕放下。从口袋中拿出两块硬硬的馕饼,捏了个火决,将其中一块馕饼烤热了递给阿夕。

    阿夕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赤狐十分自然地坐下。她将馕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赤狐。

    掰开的馕饼传来一股鲜香,里面夹杂着鸡肉。昨天她看见赤狐在炉上捣鼓,想必就是在给馕饼装馅。这几天赤狐都没有出门,鸡笼里的野鸡也只剩下最后一只,昨天煮食完后,鸡肉根本所剩无多,勉强只能塞一只饼。她将赤狐手中完整的馕饼拿过来,掰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赤狐潇然一笑,从阿夕手中将空心馕饼夺了回来。“你吃这个,你是病人。”他又将鸡肉饼放回到阿夕手上。

    阿夕心有所动地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脸上的伤疤可怖,立马转过头,咬下一口饼,细细咀嚼,不再看他。

    赤狐盯着她的脸,本想说善恶好坏从不以相貌判定,话要出口却又顿住了。他们才相识几天,这样说并不合适。他若无其事地啃下一大口饼,未发一言。

    歇息了一会儿,赤狐背上阿夕,继续赶路。直至天黑,他们才到与未罔林相邻的净源村。净源村里,稀稀落落地住着几户人家,赤狐敲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大门。“谁啊?”里面传来警惕的问询。

    “齐伯,是我。”赤狐答。

    门打开,迎面的是个七旬老人,见到赤狐忙招呼他们进去坐。阿夕将头偏向一边,不想让别人因为看到自己而受到惊吓。

    屋内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竹床。赤狐将阿夕放在竹床上,对老人说:"齐伯,这么晚还来叨扰,烦请见谅。请您帮忙看看,友人的伤是怎么回事?"

    齐伯是前些年才搬来净源村的医师,赤狐回无人镜的途中看到他为人诊治,便自作主张采集书中各种药草送到他这里,不求银钱回报,只望齐伯能教一二医术,一来二去便也学了点皮毛。只是阿夕的病,他却看不明白。这些天他悉心照顾,竟不见她身上的伤口有一丝好转。

    齐伯一边说着“不打紧”,一边将油灯拿近。阿夕双手撑床,下意识向后瑟缩,耳畔传来赤狐的轻哄声:“别怕。”他继续向齐伯说道:“齐伯,先看腿的伤势吧。”

    赤狐弯下身,动作轻柔地掀开阿夕的裤脚。阿夕眼看着自己这双断腿渐渐暴露在灯光下,只觉得十分残忍恐怖,不忍直视;心下却又在意他们的看法,于是别扭地偏过头,用眼角余光去窥看他们的反应。

    赤狐接过油灯,齐伯伸手捏了捏她的膝盖,问道:“伤了多久了?”赤狐答:“二十年。”

    齐伯眉头皱起,惊讶道:“这伤居然有二十年?”齐伯将信将疑地看向阿夕,只见她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齐伯,您可曾见过此病?二十年如一日,伤口如新,从不见好。”赤狐问。

    齐伯沉思无果,从床头架子上拿下一本书,翻阅片刻后答道:“我从医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病症。想来这病要治好,怕是难了。”齐伯叹了一口气,将书递给了赤狐。

    赤狐仔细翻阅,这本书上搜罗了各种疑难杂症,奇病怪灶,却没有这种病症的记载。赤狐不死心,继续问道:“是否有毒,蛊,咒诸如此类,会让人伤口永不愈合?”

    他望着阿夕,心中愤懑不平,什么样的恶人,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下如此毒手。

    齐伯答道:“不曾听说过有此种毒性的毒物。至于蛊,咒,老朽并不精通,不敢断言。或许只有巫医才能为你们答疑解惑。”齐伯拿起书,坐到一旁为此书再添一记疑难病症。

    巫医,会有办法解咒吗?阿夕心想。她受伤的这些年,世人皆因她可怖相貌敬而远之,求医问药也因无法开口说话而作罢,赤狐会愿意为自己去找巫医吗?她看向赤狐,赤狐俊秀的脸庞上浮现一股怒意,满头红发似乎也比平常更加鲜艳。她小心翼翼地拽住赤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赤狐回过神来,宽慰一笑:“不用担心,齐伯不是说了吗,巫医或许有办法,那我们就去找巫医。”

    第二日一早,赤狐背着阿夕向齐伯拜别,踏上了另一条寻医之路。齐伯给他们指了方向,一路南行去往黎昭国,那里遍布巫医,或许解救之法就在其中。

    * * *

    “呵,有意思。”一身黑袍的男人手拄蛇眼龙骨杖,自水渊镜中徐徐显形,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眼底的血色褪去,恢复成往日如墨般的晦涩。男人全身都隐藏在黑袍之下,叫人看不见分毫神色。

    “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家主子还在等着回话。”苍雁不耐地问道。自她进来,已经在这站了有半个钟头。传闻此人凶残卑鄙,巧伪莫测,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戏耍她,叫她白白站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的主子,就是这么教你跟我说话的么?”镜中人没有动作,只是传来一声轻飘飘的话语,苍雁却顿时无法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般无法喘息,十分痛苦。

    “蒴藋…大人!”苍雁极力挤出这四个字,才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魔界人人都说蒴藋狼心狗肺,毫无仁义道德。现在看来,确是如此。没有扶夷将军,他根本做不成大祭司,现在将军府的人上门,他也丝毫不讲情面,只因她态度急躁了些,他就如此惩戒,看来得小心点说话了。

    “蒴藋大人,请问您是否看到公主行踪?”苍雁清清嗓子,行礼问道。

    蒴藋笑了笑,似是很满意她的态度。“没有。”他撂下两个字,又重新隐于镜中,再无动静。

    苍雁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别礼,快步走了出去。一转身,脸上的表情又重归不屑和傲慢,“有什么可横的,不过是将军麾下一条走狗罢了。”

    身后,水渊镜的镜面隐隐泛起红色光芒,一双墨色瞳孔闪过狠戾,遂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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