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贞二十年冬,官奴所管事住处遭火,令不少贵人受惊。但所幸大雪过境,并无太多伤亡。只是管事住处附近的几个院子为火源地,令莫如玉与一名龟奴一同葬身火海之中。

    苏与安在得知消息后倒是狠笑了两声,忙不迭去寻苏念奴告知她这喜事。苏念奴对此却兴致缺缺,只倚在窗旁看着庭院前那胖墩墩的雪人,问道:“你堆的?”

    苏与安低头舀着摇雨特地为她煮的参汤,望了眼后不满地答:“昨日冷得很,闲来无事谁要堆雪玩儿。阿姐看着碍眼正好,我去踢了。”

    苏念奴瞥他一眼:“这将军府上,能知晓我喜欢堆雪人的,唯有你。”

    “那你就当是我堆的。”

    “我尚不曾蠢笨到认不出你的手艺。”苏念奴指了指那拙劣的雪堆,转头看向摇雨,“谁堆的?”

    摇雨在旁左右看了看,如实答:“应当是将军,他似乎在夫人门前站了一夜。”

    她今日起得早,在天色微亮时出门看见了将军垂眼站在这雪人旁。初始她还没有认出人来,只见是一个高大的雪影子,吓了大跳。倒是将军转头望了她一眼后,不曾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再后来她煮好参汤回来,就见小公子正望着这雪人,面色臭得要命,正要去一脚踢了却见苏念奴开了门,只好佯作无事上前接过了自己的食盒。

    只是后面这些话,摇雨并不敢说。

    但苏与安见她开了话头,面色不善地自己把事情都抖了出来:“他昨夜敲了我房门,问我如何哄你高兴。我本不愿理会他的,是他坚持,我便随口告知他你喜欢堆雪人。谁知晓他竟连夜堆了一个。”

    说是苏念奴喜欢此事倒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她消磨冬日闲暇的一点乐趣罢了。

    她虽看着端庄,却是拘不住的性子。但因身体畏寒得很,往常只能看着旁人堆。若是府里的奴仆堆得憨厚可人,她还会差人送赏。也是因苏与安每年给她堆雪人,手艺已然练得极好,才令她断然认为眼前这拙劣的模样不会是他的手笔。

    但苏念奴听罢神色并无任何变化,只是颔首继续喝汤。

    苏与安有些拿不动主意,思索了一阵正欲再问,才听见她开口:“官奴所之事,是他做的。”

    她接的是最开头的话,以至于苏与安霎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待明白她所言后面色猛然一惊,而后下意识问:“阿姐是因此事生气?”

    回想起昨夜在暴雪寒凉的屋顶之上,赵破奴比风雪还有冷的话语,苏念奴神色恹恹地摇了头。

    昨夜在听过他那句确切的话后,苏念奴便没有再纠缠。

    情之一字,本就强求不得。她即便争个高低,也于事无补。

    因此只是冷淡地说了声好,便没再对话。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府上时雪已消弭。赵破奴把人放下,她便扭头告谢,低眉入了屋,不再理会他。

    她自是一夜无眠的。不仅因为赵破奴,也因为这一夜所得的线索。却也不知道他亦在屋外陪了自己一夜。

    寒冬腊月,在没脚的雪地徒手堆雪该有多冷。

    如此一来心便软了,对他的退怯如何也气不起来。

    只是这些不为人知的心事,皆是不适合与阿弟讲的。

    苏与安见她如此,便知是不愿开口。却也不曾勉强,只是撇了嘴,起身到庭院练武了。

    “莫要踢到它。”苏念奴见他提着双刀,提醒道。

    苏与安脚步微顿,望着门外的丑东西目光更不善了。

    摇雨偷觑了一眼,有些无措地小声提醒:“夫人,小公子似乎不高兴了。”

    苏念奴淡笑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无妨,他练过武便好了。”

    他们姐弟这些年一贯如此相处,晾着他一阵便好了。当下还是正事要紧。

    她命摇雨搬来了炉火坐在檐下,又取来了纸笔写写停停。

    苏与安练了两场,果真拭着汗主动凑上前好奇。

    “摇雨,你跑一趟,亲手送到将军手中。”苏念奴前后思虑了几回,确保已把朝堂上关于官奴所之间的牵扯都缕清楚后,方轻吁一口气,给苏与安倒了杯热茶。

    苏与安顺势坐下,问道:“昨夜官奴所之事,真是阿姐与将军做的?这又是打算做何事?”

    苏念奴也不知该如何答,只是含糊地应了声,道:“他想寻谢少卿呈折关停官奴所。”

    此话一出,让苏与安咋舌:“官奴所怎会是少卿一张折子说关停就能关停的。”

    说罢又联想起方才她写下的内容,了然道:“阿姐在帮他?”

    “他久居边关,对朝中事情不甚熟悉。贸然请求谢少卿,怕是轻易不会答应此事。”她望着不远处敦厚的雪人,软化了眉眼,“但若能令谢少卿看见其中有利可图,那就另当别论了。”

    表面看不过是关停一个风月之地,内里牵涉的却是改制之事,她可不能由着那个倔葫芦把自己做的坏事坦白给谢珩钰后,失了主动权。

    何况如今朝中暗涌四起,若借此搅起一场风雨来,能转移刑部对她的视线,去雁北郡调查之事,或也能更轻松一些。

    苏与安并未能想得如此长远,只是琢磨着自家阿姐对赵破奴实在特殊。

    他拿起茶盏润过喉,再次提起短刀,语气颇有些吃味:“这回阿姐可得仔细看了,不可再被旁的事分了心。”

    苏念奴扬眉,轻声笑了笑。

    霜白的雪地上有少年矫健的身影,扬起的细雪纷纷掠过庭前,隐约可见檐下女子恬静疏淡的面容。

    。

    翠如宫主殿。

    高令茹自得了太子关于侍卫处置一事的问询,对他的主意并无二话,点头赞同了。但她认为这人不可让谢珩钰出面送,遂托人给高府带了封信。里头粗略陈述了宫宴夜一事,并告知祖父如今侍卫正在谢少卿处。

    信方送入高府,第二日母亲宋氏便递了牌子赶忙进宫探望她。

    宋氏见了她也忘了行礼,反而急急打量,担忧她信中有所隐瞒,并未如实告知真相。

    高令茹遣退旁人后,对她笑着摇了摇头:“宫宴距今已有段时日,即便有事也早无碍了。”

    宋氏见她神色不似说谎,方放下心来,又转而怪责道:“如此大事,怎拖到现在才与家中坦白。皇贵妃性格霸道,你可有受过旁的欺辱?”

    宋氏当初本就不愿她入宫,如今得知她受了这遭罪,心中更是疼惜,恨不得现下就带她出宫去。

    高令茹今日并未如往常般装扮,因是见母亲反而收敛艳丽的张扬,听着她的絮叨也不厌烦,只是浅声笑着,与她坦白:“此事过程曲折,信中并未详说,母亲莫急,女儿说于你听。”

    她把宫宴那夜发生之事仔细告知了宋氏,听得宋氏一阵后怕:“竟是如此阴差阳错,长平......苏氏如此凭白受辱,可有大碍?她本就深陷泥淖,又经此一事,威远将军怕是对她更不喜,这可如何是好。”

    “虽受了些伤,如今已大好了。告知母亲此事,是想母亲放宽心,我能把事情处理好。”高令茹安抚着她,“还需母亲回家中把此事前后详细告知祖父。皇贵妃欲加害于我,要的是我失宠御前,好让高家送个旁人进宫。但小妹性情天真,年龄尚小,实在不适合送入宫中。”

    提起此事,宋氏双眼便染了泪:“当年你就不该进宫。若能寻个好的夫家,就不必在此步步为营,殚精竭虑。”

    当年高令茹进宫,若说她是完全自愿自是不可能的。

    朝堂连接着后宫,儒臣需要有人到深宫中牵制皇贵妃。就连陛下也欲要高家送个姑娘入宫为妃制衡王家势力。

    那时的高令茹虽未能猜透皇帝的心思,但在得知此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进宫。

    她心中本就并非为了情爱而来。求得就是一条万难的路,自不会悔当初的决定。

    宋氏并不懂她,她亦自觉无多少人能懂。

    她并不愿与母亲继续谈及此话题,只递了张帕子过去:“祖父可有决定如何处理此事?若他打算置身事外,可把人留在谢少卿处,女儿会自行解决。”

    宋氏知道长女心中主意多,只低叹一声,抹干眼中泪意才缓声道:“你的祖父让我问你,你是何时与谢少卿交好的,可曾与太子有过交集。”

    高令茹去信等的便是这句话。遂勾唇笑了一下,素雅的面上有锐利的神色:“母亲觉着,祖父心中希望我如何答?”

    染着蔻丹的手微微扣了扣桌,若是高巍在此必定知道这是从谢珩钰处学来的。

    宋氏回想了一阵当时高巍的语气,道:“他得知此事后神情倒也无甚特别,只道你的答案会左右他的决定,让你仔细考虑后再答复。”

    高令茹眯了眯眼,双眸放到了窗外,沉思了一阵后问:“那母亲觉得太子比之韩王如何?”

    “太子品性端正,虽出身世家却好儒尚学,对你祖父与父亲也十分敬重,自是比韩王要好得多。”宋氏答道,“只是元后早逝,谢家凋零,太子虽得陛下喜爱,但实则只是挂着头衔,前朝帮扶并不多。你若能诞下子嗣,祖父必然会帮你去挣,又何必让祖父帮太子?”

    太子出自陈郡谢氏,如今虽有颓势也不过一时。若他日称帝反舌,儒臣不就成了东郭先生?何况如今韩王势大,若支持太子,对寒门出身的儒臣而言事败便是灭顶之灾。

    这也是高巍至今不愿站队的原因。他们即便是挣,也宁愿等着高令茹的肚皮,为一个真正站在寒门儒生一边的皇子挣。

    高令茹听着宋氏的话,面色一寸寸冷了下去。

    “母亲以为,我愿意入宫,是为高家?”她侧目看宋氏,姣好的面容沉着而睿智,漆黑的眼眸深邃难辨,带着浓重的寒意。“幼时祖父因我懒怠不愿背读而罚我抄书。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当年祖父领着我读的话: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她面对神色惊讶的宋氏,语气轻薄如纸,说出的话却字字铿锵,不屈其志:“这是祖父教我的道理。所以我不为高家,也不为太子而活。”

    她站起身来,纤弱的身躯披着绣梅的披风,站在灌风而入的窗前,一向娇媚的眉眼凌厉如锋,对宋氏续道:“母亲,我愿做那个引路人。”

    冬日的阳光浅薄,斜斜照入翠如宫雕窗,打在她精致的脸上,泛出微弱金光。

    宋氏望着自己的长女,久久不语。

    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女儿以一篇《三思变法》名动洛京时的朝气。那年的她虽被众人不喜,却眸中含光,灿若曜日。

    三年过去,她与许多人一样,以为那个大言不惭的少女早已淹没尘烟,丝毫未曾发觉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肆意生长,成了如今无人可撼动的模样。

    高令茹并未察觉宋氏的恍惚,把雕窗下沉香木柜里压着的书稿取了出来:“太子与我同志,故我选择了太子。祖父是要拘泥于党争,抑或是选择信我一回?”

    素净的手递给宋氏的,上面赫然用行书写着四个大字:三思变法。

    “这!”宋氏惊得几乎站起身,“你怎还在钻研此道?”

    当年高巍得知她与儒辩法,回府便把人罚去面壁思过。高令茹心中不服,与他大闹了一场,最终,她那篇稚气的文章被祖父条条辩驳,心灰意冷地亲自将文稿全部送进了火堆中。

    这些当年宋氏都看在了眼里。

    而那年薄薄的十页纸,如今竟成了厚厚一叠,以全新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怎能不惊。

    “这是太子与女儿一同撰写的。”高令茹浅淡地笑了笑:“女儿帮太子,是因太子值得帮。女儿确信,太子并非韩王之辈,他会是大魏明君。”

    这是太子当初劝服她的诚意,今日她也要用来劝服祖父。当年祖父斥她行文天真,却不知她这天真的举止,确实影响了太子,让他有了变法之心,更自此查阅经典,思索大魏变法之路。

    ——法之所变,重在思变;若有思变,更要躬行。

    哪怕她当年未能给出实质的变法措施,但也已经在某些人心中埋下了种子。

    她不曾有错。

    当年丢进火堆的挫败与不甘,只是她不曾拨开迷雾,看见其中意义。所以她要面对祖父再争一次。

    “若祖父看过依旧不认同,也无碍。”高令茹把书稿放下,坐下对宋氏坦然道,“一切后果女儿自负,定不连累高家。”

    “净说胡话。你是高家出去的姑娘,若出了事,高家怎能置身事外?”宋氏无奈斥道,“此次宫宴发生这样大的事,你也不愿与家中说,可是心中当真没有祖父,没有父亲母亲?”

    高令茹抿了抿唇,垂下眼没有答话。

    “阿茹,莫要这样活。”宋氏牵过她微凉的手,心疼地捂了捂,“母亲知道,你自小心性坚定,心有大志。可母亲宁愿你能学学小妹,天真烂漫一些。”

    她伸手,摸了摸高令茹的脸,眼中有了怜惜:“母亲也盼你有人可爱,得人疼惜。而非像个男子一般,扛着这一切而无人问询。”

    “男孩能做得,我也能做得。母亲宽心吧。”高令茹颤了颤眼睫,忍着泪瓮声道。

    “怎能一样?”宋氏摇了摇头,“你如今进了宫,对着枕边人尚要心惊胆战,又何来人怜惜你的殚精竭虑?”

    记忆中那位雕玉的锦衣公子重新浮现在眼前,令高令茹落下了眼泪。但她飞快抹走了脸上的泪痕,对宋氏低声笑了笑:“女儿心中并没有闲暇考虑情爱,能推进大魏变法,女儿就是死也甘愿。旁的事,顾虑起来反而矫情。母亲,你就不必忧虑我了,我能照料好自己。”

    宋氏自然知道她的心性,可对她如今处境实在担忧:“我怎不忧虑。本还想着你即便进宫,生下个公主也好,陪伴深宫也不算寂寞。如今你要帮太子,日后可还能生子?若连一儿半女都不曾有,你后半生又该如何过活?”

    说到后头,她已自己率先哭了起来。只要想到长女日后孤苦的日子,她就烧心的疼。她只是一个妇人,心中只想着自己儿女过得好,对旁的一切并不关心。

    高令茹生来俏父,看不得宋氏梨花带雨的模样,忙不迭安抚道:“女儿聪慧,自有后路可行。即便无儿无女,也有旁的事可做,并不会如母亲所想的那般孤苦。”

    “我看你是为了这变法,什么也顾不得了。”宋氏自然不信她的话,但也知自己作为母亲,总不该在女儿面前啼哭。

    高令茹勾唇而笑,双眸璀璨坚定,答道:“为大魏百姓而活,死得其所,还有什么是需要顾得的。”

    况且她心中坚信,祖父在看过太子的书稿后,也会明白她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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