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姐弟二人在庭院中安静度日时,朝堂却半点也不平静。

    官奴所失火案一出,翌日廷议便引来皇帝关注,并下令刑部彻查。

    但整个洛京人都心知肚明,夜中大雪掩盖了太多证据,而所中的贵人无一不是王孙贵胄,只怕查不出什么结果。

    谢珩钰总觉事有蹊跷,这日问刑部要了案宗,打算看看其中可有细节纰漏。却不想当夜赵破奴便亲自寻了上门。

    在听他说明了来意后,谢珩钰险些被他的话惊得松了茶盏。沸汤溅出杯外,烫得他手指微微一颤:“将军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破奴自然地点点头,目光落在了他桌案的卷宗上,缓声道:“高相一贯性德,看不惯世家子弟狎妓浪荡。若有少卿的折子,高氏桃李天下,自有人应和。”

    “此事关涉官奴处置,不易办。”谢珩钰扬眉,神色微凝后摇了摇头。他润过喉后放下茶盏,为赵破奴解释其中问题所在:“高帝建魏之初本是把罪奴收归掖庭管理,后因宫中库银亏损,方把罪奴下放至官奴所,若要关停官奴所,罪奴该安放何处?何况近年灾地食粮不增,农税不丰,朝廷国库本就不盛,若再让宫中划银子管理罪奴,陛下怕是不允。”

    “据我所知,罪籍之人,无论是入宫浆衣,抑或是选送世家为奴,皆由刑部做主。”赵破奴反问,语气有条不紊,“军中打仗,最忌讳敌方探子。不知谢家大族可也曾有过这些苦恼?”

    谢珩钰动作一顿,看向他时眼中多了一丝审视。

    赵破奴正视他,续道:“而且大理寺与刑部同治司法,却在此事有高低之别,对此可甘心?”

    直至此刻,谢珩钰终于确认,赵破奴是做了充足准备才登门拜访的。

    他的话虽不多,却句句戳中要害。

    诚然,官奴所对朝廷而言,并非确要查封不可。一来是官奴去处需重新费心,二来是世家子弟狎妓成风,便是儒生也颇有不少人惯入风月。贸然呈折子查封此处,不仅会招此类人记恨,亦会惹来陛下不快,实在得不偿失。

    但话总得分两头说。赵破奴的三句话,拆开看似无甚关联,却无一不在指向“谁人”不惜官奴所。高相门生一脉对狎妓之事尤为憎恶,曾写过不少折子怒叱京官浪荡无德;以谢氏为首的太子党,更是不喜崔卢两氏执掌刑部,以选送罪奴入府为由安插探子;而大理寺官员对刑部职权过多心中有怨,平日与刑部多有罅隙。

    前两者,其一牵涉外朝派系之争,其二关联皇子争斗。朝堂如此暗流涌动,无论哪方提出,必会遭乱。但若是由大理寺的人牵头查封官奴所,至少表面上看,只是大理寺与刑部的职权之争。

    “威远将军为何要杀了莫如玉?”谢珩钰勾着茶盏,清正的眼眸沉沉如霜,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严肃,指着这个答案落下决定。

    赵破奴却绷起唇,久久不答。

    直至谢珩钰以为他不会给出答案时,方听见他轻声道:“报恩。”

    谢珩钰微怔。眼前人的背脊挺得笔直,眉目却低低敛着,肃穆沉着的模样倒是令人想起了他回京要为苏念奴脱籍求娶那日。当时他亦如此,带着几分莽撞与冲动地跪在殿前,楞直又固执,语气不疑有假。

    谢珩钰弯起长指,轻轻扣了扣桌面,散漫地笑开来。

    他倒是记得,不久前苏念奴才与他探讨过“报恩”之事。

    这前脚听了“宋初曦”的话,后脚就闯入官奴所杀人放火,甚至跑到他这来谋划改制。这般报恩的方式,他实在自愧不如。

    “原是这场因果。”他意有所指地喟叹一声,并未理会赵破奴望来的迷惑神情,“将军沉稳多智,对朝堂如此通透。当日请将军的一盏茶,似乎并未请错。”

    既有助于太子,又能交好高相,而他更是官任大理寺少卿。此事确实只能由他去办。

    “心思缜密的,并非是我。”他突然开口道,一时间令谢珩钰摸不着头脑。“她托付我把此信交托少卿”

    让摇雨送来的那封信,洋洋洒洒写满了此事对朝野上下的利害关系,说是少卿若在谈过后仍不愿相助,相信看过此信后会答应。

    谢珩钰挑眉,在赵破奴晦暗的神色中取过信。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动而不括,是以出而有获。

    “郡主果真字如其人,直笔蕴器,曲笔如钩。”谢珩钰望着纸上清隽的字迹,淡声笑了。过往苏鼎在他面前总夸耀自家女儿,他且权当王婆卖瓜。如今看来,并非夸大其词。

    这两句话,不仅字写得好,还提醒了他如今正是要“动”的时机。

    赵破奴听着他的话,眼眸下意识低下去看他放在桌案的信。但只触见君子二字便猛地缩了缩眼瞳,为自己的窥探而羞耻地别开脸,佯作正经地啖了一口茶。

    然而谢珩钰此刻并未察觉他的动作。

    他手指扣了扣桌案,沉吟一阵后缓声道:“此事急不得,将军暂且等上两日。此案如今交由了崔毅去办,需等他查上一查再行事。”

    其实若非苏念奴送信提醒,以赵破奴对洛京的了解,本就未曾把事情想得如此复杂。如今听了他的顾虑,赵破奴自然清楚此事并非小事,遂认同地点了点头。

    “另外关于镇国公案卷宗,也可在近日取出来。但是顾姑娘,这两日并未来府上。”谢珩钰见他神情尚有些恍惚,又把话说明白了些,语气之中有了隐约的试探。

    准确些说,是自见过宋初曦后,谢珩钰便不曾再见顾净言来府。

    “她有军中要务忙着处理,并非故意疏忽谢少卿。”赵破奴自是知道她为何如此,只能打着掩护圆场,“净言做事少有疏漏,只是性情跳脱了些,少卿多多包涵。”

    谢珩钰察觉他故意曲解了自己的话,便不再深入询问。

    事情得了应允,赵破奴也不便久留,起身告辞时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张素雅的纸张上。

    直笔蕴器,曲笔如钩。

    听了这八字的评价后,赵破奴才知晓该如何形容她的字。他是乞儿出身,入伍后读的也只是兵书,胸无笔墨,只懂打仗。与她心中的君子实在相去甚远。

    粗莽之人,果真是配不上风光霁月的她。

    赵破奴绷直唇,心中的酸软分明无法咽下,却偏偏要强作磊落:“少卿可要回信?”

    谢珩钰顺着他的视线而下,方明白他在问何事。正欲摇头时却蓦然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朝他道:“不过一句寻常劝告之话,为何要回信?”

    说着手已调转了信纸,往前推了推:“将军许是误会了。我与郡主的婚约不过是当初苏公醉酒的玩笑话,我与郡主从不曾有过任何私情。”

    赵破奴眸色闪了闪,在摇曳的烛灯下嘶哑着声音答道:“我知道。”

    他不过是自惭形秽,心有魔祟罢了。

    。

    不日,临近宫门下钥之时,韩王便匆匆入宫了。

    他的脚步不曾停顿,径直去往了母妃王蕊的宫殿,面色沉沉,一脸铁青。

    王蕊见他入殿,有些莫名:“怎么来了?”

    韩王恭敬行过礼后,坐下捏了捏眉心,婢女忙不迭给他奉茶,却被他一手挥开,郁躁地答:“前朝为关停官奴所一事,吵起来了。”

    王蕊瞥了一眼跪伏的婢女,并未理会,只道:“此事本宫也有所耳闻。你在担心何事?”

    韩王捏紧了手袖:“季姝在官奴所失踪了。”

    王蕊尚未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下意识皱了眉。

    “户部侍郎季琼,母妃可还记得?”韩王提醒道,“是他女儿失踪了。”

    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顿,愕然地问:“是救她之人放的火?”

    韩王面上阴沉地点点头。

    “今日廷议,高巍支持了谢珩钰的主张,季姝恐怕就在他们手中。”心中又想起了今日得来的新消息,他黑着脸续道:“而且探子得了新消息,前日,太子亲自入了高巍府。”

    此二事非同小可,王蕊皱起了眉头:“此前太子屡次借机入高府私见他,他哪次不是借口拒了的。这是何意,他决意支持太子了?”

    韩王被她说中了心事,咬着牙不语。置在桌案的手攥着拳头,很是不忿。

    王蕊对此虽有意外,却也不甚着急。她只是放下了茶盏,心中不满他的急躁,道:“高巍年老,今春尚呈奏折想告老还乡。如此无端支持太子,可能性并不大。你不必多想。”

    “不是无端。”韩王答道,说话时已抬起眼,锐利地盯着王蕊,问,“前些日子宫里失踪的禁卫,母妃可寻到了?”

    王蕊陡然一怔,皱起眉来顺着他的问话猜疑道:“你怀疑是太子帮了高令茹?”

    韩王不语,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意思十分明显。

    “不会。”王蕊很快又否定,摇着头道,“高令茹是高巍点头进宫的,入宫的意思也很明确。你父皇正值壮年,高家若得了一个皇子,意义便截然不同。哪怕太子帮了高令茹,他们也不会断然就接受太子。”

    韩王并未否认王蕊的观点,可高巍突然接纳了太子的探访,实在令他不安。

    况且苏与安自雁北入境已有一段时日,他派出的人至今未能寻到行踪。按他一人的脚程,回到洛京的时间只怕就在二月春。

    若是苏与安捧着浑邪王的头颅进了大殿面圣,要求三司会审重查苏鼎案,只怕一切都会败露。他如何甘心令自己筹谋多年的大事就此毁于一旦......

    王蕊看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面上的不满也越发显露:“遇事宽心,心静方......”

    但话尚只开了一截,就被韩王猛然一拂,扫去了桌案上的杯盏。

    他情绪阴沉,不曾留意被茶水沾湿的衣摆,咬牙切齿地模样带有几分癫狂:“如何宽心?皇帝本就偏心于他,偏心于儒臣,如今他们要拧做一股绳来对付我,我如何宽心!”

    他扬高了声调,语气不见半分尊敬。说话时双眸带着微红,就连颈上都扯着青筋,肌肤却依旧带着近乎病态的白。

    他的手背被热茶泼室,眼见一大片肌肤泛起红肿,吓得一旁女婢忙要去取烫伤膏。

    王蕊却叫停了女婢,冷眼望着他。

    韩王捂着脑袋,手肘沉闷地磕了一下桌案。

    “既谋大事,更不该焦躁。入宫前,可有寻舅父商量?”她语气却不见半分软调,反而板着脸训斥道。

    提起王蕊的兄长,韩王的神色更是阴郁。

    于王氏而言,即便是他已贵为皇子,也不及世家延绵重要。他欲图谋之事,王氏向来也有所保留。

    “你遇事不寻舅父商量,在本宫殿里撒野便有用了?”王蕊见他不答,心中更是不满。“朝堂之事,你舅父比你更通透,如此急功近利,何事能成。”

    这性情,当真是无法上台面。

    她冷戾地盯着韩王,向来清冷的眼中鄙夷之色并未掩藏,刺得韩王不由冷笑。

    “母妃,你以为王氏当真有把你放在心里吗?”他同样阴恻恻地望着王蕊,语气竟全然失了敬重,“你那兄长,心中除却大族责任外,又当真你我着想过吗?”

    他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逼近王蕊:“当年谢家折在父皇手里,他王氏却仍想着能有机可乘,一家独大。可如今呢?谢珩钰被父皇重用,还有三年前的宋知直,镇国公.....而且父皇如今还想留赵破奴在京......他在防备我,防备王氏,你们却坐以待毙,事事犹豫不决!”

    “秦让之!”王蕊眼见他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全然不似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该做的模样,不由高声喝止他,“给本宫退开!”

    韩王停下脚步,狠厉的眼仔细地凝望王蕊的脸。她皱着眉,面上满是嫌弃与厌恶之色。与他自有记忆起的模样并无不同,却日复一日地令他作呕。

    王蕊盯着他,心中亦不免郁躁。她王蕊的儿子,合该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儿,怎该是他这个模样。

    此时在旁胆战心惊的老奴见有了缝隙,忙不迭上前给王蕊奉了杯茶:“娘娘,韩王殿下不过一时情急,切莫动气上身才是。”

    她是王蕊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清楚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从何而来。但也正因是老人,才知晓此事无解,只能缓和。

    王蕊看了她一眼,接茶喝了一口,才缓和了神色。

    韩王见状,也缓缓退开了两步,躬身续道:“陈逊的女儿陈书父皇,不日要出发离京,顺道去雁北探望伯父周涣。父皇已经允了,让李沐领兵护送。”

    王蕊微微一顿,眯起了眼。

    只是回想起秦让之方才的话,王蕊不得不承认颇有些道理。

    王谢两姓是大魏最大的簪缨世族。多年来明争暗斗,互相掣肘,皇帝皆忌惮不已。当今的圣上虽然母族是王氏,但仙逝的先皇后却出自陈郡谢氏。

    当年两派以皇帝为中心,争斗很是激烈。而令谢氏颓靡成如今模样的原因,是当年有人秘密揭发了时任大族家主的丞相谢清孟谎报勒川灾情,导致他以贪墨之罪被革职致仕,归乡途中因心中积虑突发急病而亡,后续引起了朝廷对谢氏一族的清洗。

    其时京中风声鹤唳,各派争斗层出不穷,若非谢清孟嫡子谢阆在此关头独担大任,竭力按下了风波,谢氏只怕早已分崩离析。

    但经此一案,皇帝大刀阔斧,利落斩断了不少谢氏羽翼,由此导致了百年簪缨的谢氏名存实亡,谢阆身居太傅,却也不过尊以为贵,并无实权。谢氏子弟虽出入官场,却无不低于正二品官阶。就是身为谢阆嫡子的谢珩钰,也只能做个远离朝堂的小小洛京廷尉。

    世人皆言是皇帝的举措令谢氏寒了心,迫得谢皇后早逝,留下了独子秦尧之。其时世人甚至以为皇帝会废太子,另立秦让之。

    那时王蕊也曾庆幸,误以为自己会是赢家。没有了谢氏,没有了母亲,秦尧之何以得这江山?就靠这寡情冷漠的帝皇之爱吗?

    可谁曾想,直至谢后病亡到如今,她的儿子秦尧之依旧稳坐太子位,不曾有半分动摇。谢皇后的,太子的,她与秦让之都不曾拥有过。她永远只是皇贵妃,秦让之也永远只是一个小小藩王。

    若非王氏在朝中势大,恐怕秦让之也早已就藩。

    可王蕊也清楚,留着秦让之在京,其一是皇帝知道王氏不允,其二是方便他监视儿子的一举一动。

    她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一步步行至今日,他们确不该再优柔寡断。

    王蕊抬起保养得宜的手,极其罕见地为他重新倒了杯茶,往前推一推,示意他饮下,语气不容他拒绝:“醒醒脑子,出宫去寻一趟舅父,就说本宫欲见他。”

    殿外下起了狂雪,天生昏暗,遮天蔽日。黄昏落尽,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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