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奴极其善于控制情绪,不过领着来回走了两趟,就完全把心中的惊惧压了下去。

    她满脸兴奋地把赵破奴赶下马,甚至开口要试着独自扬鞭跑马。

    赵破奴望着她晶莹的双眸,及时拉着了马绳,欲言又止。

    他似乎明白为何苏家人不允她学骑马了。

    “你想学好,得听我的。”他不由分说地阻止了苏念奴,拉着马绳带着她缓慢行走。心中尤怕她不听,又续道,“净言的骑术是我所授,在军中几近无人是她对手。”

    苏念奴听着他自夸的话,到唇边要反驳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想又问:“将军的骑术呢?是谁所授?”

    “无人教授。”忆起过去的日子,赵破奴便觉索然,语气浅淡。

    当年在投军前,他曾在平陵做过显贵人家的马奴。顾名思义,便是为贵人屈膝踩背上马的奴才。他在马厩与马为伴,在卑微入泥泞的日夜熟知了马的习性,自然无师自通。

    只是这些话,他是不愿讲的。

    苏念奴有玲珑心,稍微思索便没有再追问,反倒是笑了起来:“将军要好生教我,等与安归来,我要与他比上一场。”

    回想起前两年在雁北军营见过苏与安纵马飞驰的模样,赵破奴沉默着没有答。

    苏念奴看着他闷头向前的背影,突然勒马不愿再走。

    赵破奴回头望她。

    “将军可是觉得我呱噪?”漆黑的双瞳盯着他,真诚得令人不敢说谎。

    赵破奴还未开口答话又听见她道:“还是军中有事要忙,你不必顾忌我。”

    赵破奴微微摇头:“我不善言辞,你若觉无趣,我可以让净言来教你。”

    这话说得令苏念奴悄悄咬起了腮帮肉,问:“若是她来教,我可能赢与安?”

    赵破奴又为难了起来,抿唇犹豫了一阵,还是选择了如实道:“不能。御马非一日之功,小公子数年前御马技术已是十分上乘,短期之内,你无法赢小公子。”

    苏念奴听着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分析,在短暂的错愕后才意识到他是因此才沉默不言,禁不住轻声笑出了声儿。

    银铃一样清脆的笑声在料峭的初春带着微凉,很快便散在了风中。

    “既然如此......”苏念奴沉吟道,“那届时将军代我出战可好?”

    她语气自在,坐在马背上毫不忌讳地安排着:“你我一体,将军若是输了,我替你受罚便是。”

    言语之中亲昵的模样,令赵破奴感觉她在自己心湖中灌了蜜般甜。

    “将军当能得胜,可对?”苏念奴垂眉看他,双眸盈亮若星,满是期盼与信任。

    于是他也柔和了眉眼,语气带了十分浅淡的笑意,朝她伸手:“既不急着胜过小公子,便下来走走。不然夜里腿该疼了。”

    他的话说得隐晦,目光淡淡扫过了苏念奴跨坐马鞍上的大腿内侧,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苏念奴幼时学过御马,自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腿,最终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赵破奴生得高大,手掌也比她的要大得多。常年习武而练出厚茧摸在手中其实并不舒适,可苏念奴还是喜欢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在落地后仰目看着他,神色带着些许好奇:“平陵城的百姓,都像将军一般高大吗?”

    赵破奴不解地低头。

    “当年追我马车的少年,分明看着只与我一般高,在洛京似乎也甚少见能有将军这般高大的男子。”她心中对赵破奴的过去充满了好奇,总觉得若是能多知晓一些他的过去,两人便能近一些。

    可赵破奴耻于对她说这些。

    他的出身低微,与她实在不相称。甚至该说他这一生都不愿让苏念奴知道他的过去。不仅是在洛京做乞儿的日子,还有在平陵挣扎往上爬的那些年,他都三缄其口。

    因为他害怕,怕苏念奴对他弃之如敝履,再也不吝朝他展颜。

    于是他又沉默了下来,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苏念奴等了好一阵不见他张口,心中生了一股恼意:“你不愿答,可以直言。”

    小山坡的风吹皱了她的衣衫,猎猎而起拂过她的脸,可清晰见她蹙起的眉心。

    “平陵人比洛京人稍高大些许,男女皆以矫健为美,因此性情与模样要粗野一些。”赵破奴艰难地启唇,“你若不喜我如此......”

    “若是不喜你如此,就如何?”苏念奴盯着他,抢声问,“你要把腿砍了不成?”

    赵破奴僵着身子,任由她阴阳怪气地指责,心中也有些自厌。

    “我好奇将军的一切,难道将军对我就不曾有过好奇?”苏念奴性子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如今对着他更是不知收敛,“只要你问,我定知无不言。你若对我有所求,也大可直言。”

    赵破奴微微一顿,神色变得犹豫。

    他思索了一阵,敛下眉眼低声问道:“为何,云公子会知晓你的小名?”

    自那夜听来云引之唤她月奴后,赵破奴心中便扎了根刺,又疼又麻,几次欲问缘来,又担心自己唐突了她,会惹她生气。

    此名非亲密之人不可知,可她却不曾与自己讲。这是否证明,他尚未能做她亲密之人?

    苏念奴不知他心中经历如此多的百转千回,只在短暂的错愕后有些莫名道:“他是我挚友,旧日与我饮酒,曾听我提起过自己小名。他偶尔兴起欲调笑我,便会直唤我此名。他在将军面前唤了我的小名?”

    赵破奴望着她清澈的眼,心中分明确信两人并无私情,却已经感到烦闷。

    “将军也想唤我小名?”苏念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语气颇有些惊奇。不待他回答,她又兀自续道:“我似乎从不曾听将军唤我,将军且唤来听听。”

    得了她的允诺,赵破奴终于抿了抿唇,把在心中来回念了好些日子的称谓又辗转在唇齿数遍,唇瓣轻蠕:“月......奴。”

    他的声音低沉,在融雪的初春中似是岸边落水的柳,偏偏击破了薄冰,令人心头为之一颤。

    苏念奴微微眨眼,眸色有鼓励之意,却并未开口。

    “月、奴。”他又开口,语气一字一顿,带着虔诚与真挚,一次比一次顺畅,“月奴......”

    苏念奴如愿地弯起了眉眼,笑着垫脚去拥他。

    下颚抵着他宽厚的肩膀,她的唇贴着他的耳,语气轻盈,声若银铃,低声道:“将军,你怎如此可爱。”

    可爱得她恨不得把人藏起来,生怕被外人得知眼前这个高大骇人的将军有这般羞红了脸的模样。

    生平头一回被人称做“可爱”的赵破奴半弓着身,迁就着她的姿势,最终还是没有反驳,轻轻把人搂在了怀里。

    末冬寒风微凉,拂过尚且冒尖的嫩芽,再过不久便要开出盛大的鲜花。

    。

    过了这日后,赵破奴便越发忙碌起来。苏念奴心知他事情繁忙,也不再敢贸然打扰,却不想因此令那日成了他离京前的最后一面。

    赵破奴走得很急。军中八百里穿书,在深夜呈来了平陵遭突袭的消息。

    事急从权,赵破奴当即拟了一份陈情书着人在明早面呈陛下,便赶忙点兵打算连夜赶路,却不料在后半夜里有人贸然秘密来访。

    两人密谈半夜,离去时赵破奴在帐中沉默了良久。

    下属入帐催促时却见他正盯着桌案的纸张。洁净的宣纸上有一块白玉半玦压着,其中走笔游龙地写着两个字:细柳。

    “这处不是......”下属不禁开口,却被赵破奴霍然起身而打断。

    他捏着手中的玉玦,面色冷峻,惊得下属一时之间不知是否问错了话。

    但他只是大步往帐外走去:“我出去一趟。”

    说罢,他牵过坐骑猎风,长腿一跨便直奔城内去。

    赵破奴去的不是别去,是湘云的住处——苏念奴父母的墓地。

    融冬的尾雪落下,仍旧带着冰封的寒气。但他们的墓地一如上回来时整洁,想来定是湘云悉心照料所致。

    然赵破奴却握着拳,双眸死死盯着那半截不会有任何回应的坟茔,伫立了许久。

    直至碎雪落满肩头,他终是按下了莽撞的冲动,转身离去。

    时辰已经不早,天星零落,寒气交加,雪又大了起来。此时官道上本该四下无人,却见谢氏马车迎面而来。

    “谢少卿?”高头大马放缓了脚步,赵破奴扯了扯缰绳。

    “听闻将军急忙出征,不敢耽搁,便想着到军营拜见。”帷裳被揭开,谢珩钰也意外于在此遇见了他,“将军可是要回府?若是愿意,可允我陪同一段?”

    边关事急,赵破奴自然应允。

    一马一车掉过方向,配合着双方的节奏缓缓向将军府而行。

    夜风瑟瑟,总吹得他心生摇曳。

    边境战事来的急,他有许多事尚未来得及细想。如今谢珩钰出现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是本与苏念奴有婚约的谢氏世子。自己离京后,苏念奴可会淡去现下的冲动,后悔自己对他的感情?

    思及此,他忍不住侧目望了谢珩钰一眼。他葳蕤正坐车内,昏色的烛灯在帷裳上打下他的剪影。一身绣锦云缎长袍,人如皎白玉,面容疏朗,举止端方。如此兰芝玉树的人物,唯有明月可与之匹配。

    攥着缰绳的指尖似乎尚残留着细抚她发间时的余温,秘而不宣的嫉妒与不舍在发酵,惹他企图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离京匆忙,许多事恐怕无法妥善安排,官奴所一事......”

    “此事将军不必忧心。”谢珩钰温润地笑了笑,“既是承诺之事,必不负约。”

    赵破奴点头道谢后,又策马前行一段,方听见他问道:“不知将军对边境之事是何看法?”

    “少卿心有忧虑?”他皱起眉,并不理解为何。

    寒风呼啸略入马车内,吹迷了谢珩钰的眼。他微微眯起,垂手捏了一下腰间的玦玉,摇头缓声道:“将军若觉无异,那许是我庸人自扰了。”

    赵破奴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缰绳,倒也理解他的忧虑。何况他今夜得了如此大的秘密,现下比起边关,倒是更担忧洛京:“边境之事,少卿不必担忧。浑厄邑岁少多智,但西戎内情混乱,并非不能化解此战。”

    话已至此,谢珩钰又并非武将,自然无从置喙,只能含蓄道:“祝将军此去一路顺风。”

    赵破奴微微一顿,侧目看他。寻常出征,从未听过祝贺一路顺风的。

    如此耐人寻味,似乎是话中有话。

    “威远将军?”谢珩钰久久未听他应答,不禁侧目。

    “你疑心有人从中作梗?”赵破奴沉吟,“还是担忧边境战事是朝中人计划为之?”

    谢珩钰微微颔首,并不讶异于他的敏锐:“将军历经战事,当比我更明白暗箭难防。”

    他话并未说明,仅仅点到即止,就令赵破奴明白了他为何深夜仍要亲自赶至军营:“我明白了,多谢少卿提醒。”

    谢珩钰浅笑,道了句客气。却又感觉他有话尚在犹豫,便不再开口。

    同行一段后,眼见就要分道扬镳,始终未能听见赵破奴说话,谢珩钰无奈地垂眸,倒也不甚气馁。

    “前行分别,我与太子祝将军早日战胜戎人,凯旋归京。”他语气真切,并未有任何不悦。

    赵破奴勾着缰绳的手指压了压,勒马看向他,一路犹豫的话最终还是选择了按下。

    此事干系重大,他不能贸然行事。

    “多谢太子与少卿。”他抿唇沉声答后,接着马鞭一扬,率先离去。

    坐在一旁伺候的怀谷听了全程,有些不悦,不由低声抱怨:“威远将军对主子也太不敬了。”

    谢珩钰却摇了摇头,平静答道:“他不是不敬,是不喜。”

    怀谷一愣,更是不解。又非政敌,为何不喜?

    谢珩钰与苏念奴一样,自小在京中见惯官场,自然懂得看人脸色。自赵破奴得知自己与苏念奴有过所谓“婚约”后,他对待自己便有了细微的变化。只是不知今夜为何,更明显了而已。

    本只是想打探打探,是不愿讲抑或是不知情都无妨。提点一句,他能心有防范已足够。

    “走吧。”他放下帷幔,低声吩咐怀谷。

    事情办好就是,他倒是并不介怀赵破奴疏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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