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即便是被这样“威胁”，赵破奴还是没妥协，甚至与她约法三章，答应了这事。
苏念奴本是气他如此“鞭策”她是另有图谋，但见他如此便明白了是自己想岔了。最后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赵破奴对她的身体本就心忧，如今对这事自然更是上心。
他因着伤病，陛下也无意让他每日到兵部与军营点卯，算得上是闲赋在家。于是每日天方亮他便要吻醒苏念奴，拉着她起身一起晨练。待她完全跑下两回，浑身无力地倚在他怀中，他便亲自伺候她去沐浴。见她累得在浴中睡了过去也不舍不得唤醒，只抱着她回床榻上后方自行锻炼。
直至他沐浴后回来，苏念奴也就真正苏醒了。及至午后把各自的事忙完，这样的事还得再上演一回。
初时苏念奴还不习惯，觉着自己每日耗费的光阴实在太多，跑下来的时辰还没有自己累倒昏睡的时辰多。而且她也不愿自己似个废人一样，就连沐浴都要赵破奴伺候。
可赵破奴却很是乐在其中。即便看得着，吃不着，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陪着她。
苏念奴望着自己每每醒来更衣时身上愈发多的吻痕，着实很想叹气。
所幸，这样的努力并未白费。到了初夏时，苏念奴已能早晚一口气跑下四圈了。
赵破奴知晓她身子已习惯，便开始每日回军营中处理军务。苏念奴见自己的面容日渐丰润起来，心中寻思着要把一事完成，于是叫了湘云来府中为她抚琴。
她筹谋着要在民间开个书院，让贫家子女，乃至乞儿能有一技所长，或在未来会有比赵破奴与顾净言成就更高之人，为大魏，为百姓做更多。她还打算把绿腰夫人的舞练好，未来寻个天赋极佳的传人才算不辜负当初所托。
这些计划她尚不曾对谁说过，湘云头一个听了自是十分赞同，甚至有些自惭形愧。
苏念奴拉着她，双眸莹亮：“我与你说，便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一同促成此事？”
湘云惊讶地开口：“郡主，湘云何来能力......”
“当初我请你在楼里把韩王谋逆一事散出去时，你不曾推辞。”苏念奴低声打断她，“如此大罪你尚不曾犹豫，如今却要推开我不成？”
湘云敛眉：“郡主，你知晓的，湘云只懂抚琴，旁的一概不会。”
“会抚琴还不够么？”苏念奴起身，“那在你眼中，我又会什么？”
“郡主是将门之后，不仅在韩王谋逆之事上有大功，更心系天下，为百姓主持公义......”
“不。”苏念奴在湘云迷惑的面容前摇头，“这些，不过是我推波助澜而成之事。湘云，我欲成为更有意义的人。我身处高位，过去却只懂被动地给予。一如我只碰见了你，遂我只救了你。”
“可我分明，可以做更多，不是吗？”她站在逆光的窗棂前，仰头看着炫目的日光，双眸微微眯起，缓缓地续道：“当初我救下你，救下夕岚，乃至救下将军，都不曾想过这份恩情会被善意地传播。可我近日才知晓，原来他因受过我这份恩情，这些年救下了许多人。就连净言，也是因着我的原因才会被他所救。湘云，倘若我能尽我所能地救下更多人，大魏可会更好？”
湘云亦仰目望着她，方才因自残形愧而闷在胸前的一口气微微吐出，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会的。”她也站起身来，轻声答，但方才的迷茫与推拒在此刻皆成为了一种笃定，“郡主，会的。”
因为她眼中的长平郡主一向如此。至纯至善，令人心驰向往。
“湘云能力微薄，有能帮上的地方，必不推辞。”她上前敬重地答，心中甚至有一种热血在沸腾。
苏念奴侧过脸看她，不禁笑着点头：“我很清楚，你必不会推辞。但是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绿腰夫人所托完成。而且，我有个想法......”
她把脑袋凑到了湘云耳边，由着她的脸色变得惊讶，却还是肆意地笑着，续道：“绿腰夫人的舞，本就该天下知。”
湘云见她一脸决意如此的模样，到唇边想问她威远将军可知晓的话便咽了回去。
想来她即告知了自己，威远将军应当也是知晓的。
但湘云此事想错了，甚至是大错特错。
。
赵破奴是在顾净言的口中才得知苏念奴在广仙楼跳绿腰舞的消息。
顾净言前些日子忙着军务，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得了谢珩钰相邀。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更是喜凑热闹，知晓了这事自是兴趣盎然。
正出门时碰见了从西军营回府的赵破奴，惊奇地问起他怎会这个时辰还回府。
赵破奴拧着眉，直至此时知晓了自己这些日子白日没有留在府里陪伴苏念奴而错过了什么。
“兄长，你与嫂嫂是吵架了不成？”顾净言惊奇于他的神色，下意识问道，“这种事她怎不与你说。”
赵破奴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愿与他说，若不是觉着他并不重要，便是认为他会阻拦。
而这两者，皆不是赵破奴欢喜的答案。
“马牵回来。”他回首对奴仆喊了一声，便翻身策马朝着广仙楼奔去。
顾净言跟在他身后：“兄长，你倒是等等我！”
两人到时夜色已至，广仙楼内丝竹之声正起，就连门前也站满了百姓。
赵破奴一语不发，快步拨开了人群往里头走去。
高台之上，苏念奴正在湘云的琴声下缓缓而舞。
世人皆说天下第一的绿腰舞端庄典雅，非于上重宫阙而不能见其身姿。可赵破奴不懂舞，更不懂传闻中的绿腰夫人身姿如何曼妙。他只知晓高台上的苏念奴跳得极好，好得每一步都踩在了他怦怦跃动着的心脏上。
顾净言在他身后探出头来，还未来得及感叹就听见有人喊她：“顾姑娘，这儿。我家主子在楼上等着你呢。”
顾净言弯起眉眼，顺手拉上了赵破奴：“走吧，兄长。咱们去楼上看。”
赵破奴抿着唇，并未拒绝。
上了楼，来的人可真不少。
不仅谢珩钰在，云引之也坐在里头摇着扇，看着心情很是不错。
“将军，月奴方才还说你不得空，怎的要来也不与在下说一声。”
赵破奴喉结滚了滚，从容地坐下答道：“军务处理完了，便来看一看。”
云引之心中顾念着今日广仙楼大赚了一笔，并未仔细注意他的神色，挥手让泅嫣给他备了壶酒：“绿腰舞是祝酒舞，今日大家要不醉无归才是。”
赵破奴默然，摸着酒杯便一饮而尽。
还是在婚后赵破奴才知晓苏念奴嗜酒，甚至酒量十分了得。
可惜的是赵破奴却是个酒量极浅之人，加之为人自律，并不爱酒。
不过他惯来爱自省，总觉着自己如此不能令苏念奴畅快，也会偶尔陪她饮上几杯。他也不会放纵，因着担忧自己醉酒了要苏念奴伺候，所以往往三杯便罢，不做多饮。倒是为了满足苏念奴的爱好，近来在私下学着如何酿酒，心里筹谋着为她亲自酿一坛。
可他今夜倒是不愿克制了。直至苏念奴舞罢归来时，他已喝了一小坛。
苏念奴见他一身黑衣坐在里头，盯着他的神色难以辨明，不由脚步一顿。
“月奴，你家将军为了看你，特地赶来了。”云引之勾唇笑着，朝她招手，“方才我问了掌柜，今夜来的人，可是往常要多许多。你这一舞，怕是要名动洛京。”
“这几日若有人来要学舞，你可要好好记录在册。”苏念奴很快收敛了神色，接过摇雨给自己递来的锦帕拭汗，边走近边答。接着又自然地坐在了赵破奴身侧，眉眼微微弯起，佯作无事地问，“将军怎来了，我本是打算歇一歇就回府的。”
赵破奴望着她，心中凝起的怒气在见着她弯起的眉眼时便都隐了下去。听着她尚有些喘息的声音，只为她倒了杯热茶，柔声道：“嗯，歇一歇，我陪你回家。”
他说话向来无甚起伏，平静无波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苏念奴此刻也不知晓他可有生气，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顾净言听了她前头的一句话，不知其中深意，不由侧头去问谢珩钰。
谢珩钰自是愿意为她解惑：“郡主欲广招弟子，传承绿腰舞。”
顾净言咋舌：“可大魏女子不是......”嫌习舞下等么？
此前她听苏念奴与崔毅打赌时便对她所做之事惊讶不已，今日她毫无缘由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跳绿腰舞，虽然广仙楼门庭若市，但心中鄙夷之人只怕不少。
“这风气，该改改了。”苏念奴喝过一杯热茶，抬眉看她，“绿腰舞非淫词艳曲之流，女子为何学不得。我不仅要收女弟子，男弟子也收得。若是有姑娘家期盼自己能如你一样上战场杀敌，那也该让她学。天下各业，本就不该有这样多的束缚，凡有所成者，男女皆可才是。”
顾净言惊讶地望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倒是云引之见惯了她惊世骇俗之言，摇着扇笑道：“你和她能交好的缘由，我可算是看明白了。”
赵破奴目光微微偏向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她”是何人，只兀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苏念奴自然清楚他口中之人是谁，但碍着众人尚在，也不好接话。
所幸顾净言此时也开了口：“嫂嫂所言甚是，我怎就不能早些想明白这些。”
她气愤地灌了杯酒：“我这斥候卫本就是靠自身努力得来的，旁人笑我为女子，我竟还想着自己若是生作男子该有多好。实在不该！”
苏念奴见惯她洒脱的模样，倒是不知她竟有这样的心思，不由伸手拉过她：“你只需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旁人如何置喙，与你何干？”
顾净言点头，起身给她斟酒：“嫂嫂，同为女子，我当敬你一杯。”
苏念奴并不推辞，含笑应下。
赵破奴在旁边看着两人说话，温吞地跟着喝了一杯，看着似是在认同她们的话。
在场的谢珩钰与云引之见状，也举了杯赞许两人的想法。
苏念奴放下酒杯是瞥了赵破奴一眼，心中有些发怵。
他向来是不喜饮酒的，上一回饮酒不知克制，便是大半夜越过府墙闯入她闺房中朝她生气。
苏念奴因着心虚，今日这场酒也喝得不甚畅快。眼见着赵破奴如此模样，便也不敢再逗留，与众人聊了几句后便欲起身请辞。
临走前还不忘对云引之道：“替我散播消息，十日后，我仍要来的。要洛京人习惯我此举为止，甚至要到他们亲见我能带出弟子为止。”
她跳绿腰舞可不是为了要什么一舞倾城的噱头，自然不会仅仅跳这一回便罢。
赵破奴敛眉，站在她身后微微抿着唇，始终一言不发。
直至送她上了马车，他也扭头跨上了他的马驹，走在前头为她的马车开路。
苏念奴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失落地垂首。
“夫人。”摇雨望着两人似是有些异样的气愤，不由敏感地问道，“将军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生气是应当的。”苏念奴苦笑地答，“只是这事，我必须要做。他即便反对，也不能阻拦我。”
她便是猜到了赵破奴不会同意她如此抛头露面才瞒着不曾告知他的。她也一直在寻找适合的时机与他提，却始终不得法。每每鼓起了勇气要提，话到唇边又总泄气。
她与赵破奴之间，细想起来便不曾有过什么争吵，她也一向害怕与亲近之人争吵。
绿腰舞也好，兴办书院也好，这都是她心中下了决心必须要做之事。她终究还是希冀赵破奴会认同她的。若是父亲尚在世，也一定会认同她。
可他终究不是父亲。
她咬了咬唇肉，方才入喉的醇酒竟留着苦涩的后劲，充斥着她的咽喉，令她难受地闭起了眼。
摇雨见她如此，心中也有些戚然。她还是头一回见夫人与将军如此模样。
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威远将军府时苏念奴已有些昏昏欲睡。
摇雨知晓她今日太累，正欲叫唤她便见赵破奴揭开了帷裳。
夜风吹进车厢，苏念奴醒了眼，见赵破奴朝她伸手，人便下意识地上前去，亲昵地朝他弯起了眉眼：“我有些困了。”
赵破奴取过披风拥着她，心中早已软成了一滩水：“嗯，马上就到家了，回去洗漱一下再歇息。身上生过汗，直接睡下会生病的。”
摇雨盯着两人的背影，方才的猜疑顷刻又散尽了。
她和夫人是不是太敏感了，将军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生气呀？
。
摇雨不知晓赵破奴的脾性，就连苏念奴也尚一知半解。
两人回府后如常洗漱后便歇息了。只是临至睡前，苏念奴还是心有亏欠，与他说了声抱歉。
赵破奴本是半眯着眼，脑子正竭力与涌上来的酒后劲做斗争，听了她有些讨好的话，搂着她腰间的手不由紧了紧。
“为何要抱歉？”他抵着嗓子低声问。
苏念奴朝他凑近了一些，眼底带着难掩的真诚：“我不是个安分的人。过去在洛京名声便不好，如今即便嫁了你，也不会有所改变。这事，我本该早些与你说的。”
赵破奴盯着她，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幽幽地似是一头正在猎物的狼。
“你若是心中有气，骂我便是了。”苏念奴难以抵挡他这样的目光，敛眉避开他的双眸。“不说话，是又想让我揣测你的心思吗？”
“你不必为此抱歉。”赵破奴滚了滚喉结，宽大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闭目道，“我也不曾生气。”
方才在马车下来时，他就想好了。只要她在自己怀中，他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
这话说得苏念奴也来了气。
她霍地睁大了眼，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坐直了身子：“你就是生气了，为何不愿承认？”
怀里有人怀中温软的人逃离了他，抑了一晚的怒气再也难以掩藏。
他猛然伸手把她强行拉回到自己怀中，吓得苏念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生气。”赵破奴细抚她冰凉如水的长发，微微震动的胸腔随着心跳精准传达到了苏念奴的耳边，“却又不知该不该生气。”
苏念奴拧起细眉，正欲说话又听见他续道：“月奴，你为何不愿把这事与我说？”
他手指渐渐收紧，勒得苏念奴的腰有些疼。
“因为怕你生气。”苏念奴仰头，“怕你不喜我抛头露面，不喜我跳绿腰舞，嫌弃我遭人非议，丢你大将军的脸面......”
“你不必顾忌这些。”赵破奴打断她，“你要做任何事，我自会支持你。”
他伸手勾了勾她脸边的发，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不想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关于你的事，任何事。”
他的手指向来干燥，粗粝地摸着她细滑的脸时总是很轻，生怕伤了她的皮肤。但今日显然是用了些许力度，磨得苏念奴的眼尾泛起了浅浅的绯红。
她直至如今才明白自己想岔了，心中的愧疚之情更甚，不由弯下了唇角，真诚地再次与他道歉。
赵破奴与她说这些，本就不是为了听她道歉的，遂也只是微微松了手劲，搂着她低头嗅了嗅她肩颈处的幽香，沉声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哪儿值得你对我说抱歉。”
“若是不要紧，你生什么气呀。”苏念奴对他这样“大度”的发言有些不满，“方才还喝了酒。你平日里分明就不爱喝酒的。”
赵破奴听着她的抱怨，声音闷在她的肩膀，极轻地笑了笑：“你不明白。”
苏念奴想了一阵，确实想不明白。但她一贯是个知错就改的性情，于是手也跟着环上他的腰，脑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将军，我许你一个愿望吧。算是我的赔罪。”
她的声音很低，轻轻地像拂柳的春风，撩拨得赵破奴耳朵发痒。
他微微咽了咽喉咙，沉默了良久。久得苏念奴几乎要以为他睡着时，才听见他哑着声问：“再跳一回绿腰舞，只为我而跳。”
苏念奴微怔，双眸眨了眨后忽地笑开了。
“好。”
“现下就跳。”
“好。”
“要穿一样的衣裳。”
“好。”
苏念奴笑着一一应下，在煌煌灯火下穿上了薄绿的衣裙，对他一人而舞。
端庄的舞姿，纤薄的腰肢，还有她眉眼含笑的面容。
广仙楼的浓酒终于在此时生了后劲，让赵破奴醉得不轻。
以至于那一夜，他又亲自把那薄绿的衣裙一一褪下，把人惹哭了整整一宿才算罢休。
苏念奴经历了这回，得了一个贯彻一生的教训：日后决不能再让赵破奴喝酒，否则最遭罪的只会是她自己。
可她此时尚不明白一件事是，赵破奴这一生，唯有遇着她的事才需喝酒解愁。
既是因她而喝的酒，她自然也该做那解酒药。
苏念奴本是气他如此“鞭策”她是另有图谋，但见他如此便明白了是自己想岔了。最后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赵破奴对她的身体本就心忧，如今对这事自然更是上心。
他因着伤病，陛下也无意让他每日到兵部与军营点卯，算得上是闲赋在家。于是每日天方亮他便要吻醒苏念奴，拉着她起身一起晨练。待她完全跑下两回，浑身无力地倚在他怀中，他便亲自伺候她去沐浴。见她累得在浴中睡了过去也不舍不得唤醒，只抱着她回床榻上后方自行锻炼。
直至他沐浴后回来，苏念奴也就真正苏醒了。及至午后把各自的事忙完，这样的事还得再上演一回。
初时苏念奴还不习惯，觉着自己每日耗费的光阴实在太多，跑下来的时辰还没有自己累倒昏睡的时辰多。而且她也不愿自己似个废人一样，就连沐浴都要赵破奴伺候。
可赵破奴却很是乐在其中。即便看得着，吃不着，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陪着她。
苏念奴望着自己每每醒来更衣时身上愈发多的吻痕，着实很想叹气。
所幸，这样的努力并未白费。到了初夏时，苏念奴已能早晚一口气跑下四圈了。
赵破奴知晓她身子已习惯，便开始每日回军营中处理军务。苏念奴见自己的面容日渐丰润起来，心中寻思着要把一事完成，于是叫了湘云来府中为她抚琴。
她筹谋着要在民间开个书院，让贫家子女，乃至乞儿能有一技所长，或在未来会有比赵破奴与顾净言成就更高之人，为大魏，为百姓做更多。她还打算把绿腰夫人的舞练好，未来寻个天赋极佳的传人才算不辜负当初所托。
这些计划她尚不曾对谁说过，湘云头一个听了自是十分赞同，甚至有些自惭形愧。
苏念奴拉着她，双眸莹亮：“我与你说，便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一同促成此事？”
湘云惊讶地开口：“郡主，湘云何来能力......”
“当初我请你在楼里把韩王谋逆一事散出去时，你不曾推辞。”苏念奴低声打断她，“如此大罪你尚不曾犹豫，如今却要推开我不成？”
湘云敛眉：“郡主，你知晓的，湘云只懂抚琴，旁的一概不会。”
“会抚琴还不够么？”苏念奴起身，“那在你眼中，我又会什么？”
“郡主是将门之后，不仅在韩王谋逆之事上有大功，更心系天下，为百姓主持公义......”
“不。”苏念奴在湘云迷惑的面容前摇头，“这些，不过是我推波助澜而成之事。湘云，我欲成为更有意义的人。我身处高位，过去却只懂被动地给予。一如我只碰见了你，遂我只救了你。”
“可我分明，可以做更多，不是吗？”她站在逆光的窗棂前，仰头看着炫目的日光，双眸微微眯起，缓缓地续道：“当初我救下你，救下夕岚，乃至救下将军，都不曾想过这份恩情会被善意地传播。可我近日才知晓，原来他因受过我这份恩情，这些年救下了许多人。就连净言，也是因着我的原因才会被他所救。湘云，倘若我能尽我所能地救下更多人，大魏可会更好？”
湘云亦仰目望着她，方才因自残形愧而闷在胸前的一口气微微吐出，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会的。”她也站起身来，轻声答，但方才的迷茫与推拒在此刻皆成为了一种笃定，“郡主，会的。”
因为她眼中的长平郡主一向如此。至纯至善，令人心驰向往。
“湘云能力微薄，有能帮上的地方，必不推辞。”她上前敬重地答，心中甚至有一种热血在沸腾。
苏念奴侧过脸看她，不禁笑着点头：“我很清楚，你必不会推辞。但是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绿腰夫人所托完成。而且，我有个想法......”
她把脑袋凑到了湘云耳边，由着她的脸色变得惊讶，却还是肆意地笑着，续道：“绿腰夫人的舞，本就该天下知。”
湘云见她一脸决意如此的模样，到唇边想问她威远将军可知晓的话便咽了回去。
想来她即告知了自己，威远将军应当也是知晓的。
但湘云此事想错了，甚至是大错特错。
。
赵破奴是在顾净言的口中才得知苏念奴在广仙楼跳绿腰舞的消息。
顾净言前些日子忙着军务，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得了谢珩钰相邀。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更是喜凑热闹，知晓了这事自是兴趣盎然。
正出门时碰见了从西军营回府的赵破奴，惊奇地问起他怎会这个时辰还回府。
赵破奴拧着眉，直至此时知晓了自己这些日子白日没有留在府里陪伴苏念奴而错过了什么。
“兄长，你与嫂嫂是吵架了不成？”顾净言惊奇于他的神色，下意识问道，“这种事她怎不与你说。”
赵破奴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愿与他说，若不是觉着他并不重要，便是认为他会阻拦。
而这两者，皆不是赵破奴欢喜的答案。
“马牵回来。”他回首对奴仆喊了一声，便翻身策马朝着广仙楼奔去。
顾净言跟在他身后：“兄长，你倒是等等我！”
两人到时夜色已至，广仙楼内丝竹之声正起，就连门前也站满了百姓。
赵破奴一语不发，快步拨开了人群往里头走去。
高台之上，苏念奴正在湘云的琴声下缓缓而舞。
世人皆说天下第一的绿腰舞端庄典雅，非于上重宫阙而不能见其身姿。可赵破奴不懂舞，更不懂传闻中的绿腰夫人身姿如何曼妙。他只知晓高台上的苏念奴跳得极好，好得每一步都踩在了他怦怦跃动着的心脏上。
顾净言在他身后探出头来，还未来得及感叹就听见有人喊她：“顾姑娘，这儿。我家主子在楼上等着你呢。”
顾净言弯起眉眼，顺手拉上了赵破奴：“走吧，兄长。咱们去楼上看。”
赵破奴抿着唇，并未拒绝。
上了楼，来的人可真不少。
不仅谢珩钰在，云引之也坐在里头摇着扇，看着心情很是不错。
“将军，月奴方才还说你不得空，怎的要来也不与在下说一声。”
赵破奴喉结滚了滚，从容地坐下答道：“军务处理完了，便来看一看。”
云引之心中顾念着今日广仙楼大赚了一笔，并未仔细注意他的神色，挥手让泅嫣给他备了壶酒：“绿腰舞是祝酒舞，今日大家要不醉无归才是。”
赵破奴默然，摸着酒杯便一饮而尽。
还是在婚后赵破奴才知晓苏念奴嗜酒，甚至酒量十分了得。
可惜的是赵破奴却是个酒量极浅之人，加之为人自律，并不爱酒。
不过他惯来爱自省，总觉着自己如此不能令苏念奴畅快，也会偶尔陪她饮上几杯。他也不会放纵，因着担忧自己醉酒了要苏念奴伺候，所以往往三杯便罢，不做多饮。倒是为了满足苏念奴的爱好，近来在私下学着如何酿酒，心里筹谋着为她亲自酿一坛。
可他今夜倒是不愿克制了。直至苏念奴舞罢归来时，他已喝了一小坛。
苏念奴见他一身黑衣坐在里头，盯着他的神色难以辨明，不由脚步一顿。
“月奴，你家将军为了看你，特地赶来了。”云引之勾唇笑着，朝她招手，“方才我问了掌柜，今夜来的人，可是往常要多许多。你这一舞，怕是要名动洛京。”
“这几日若有人来要学舞，你可要好好记录在册。”苏念奴很快收敛了神色，接过摇雨给自己递来的锦帕拭汗，边走近边答。接着又自然地坐在了赵破奴身侧，眉眼微微弯起，佯作无事地问，“将军怎来了，我本是打算歇一歇就回府的。”
赵破奴望着她，心中凝起的怒气在见着她弯起的眉眼时便都隐了下去。听着她尚有些喘息的声音，只为她倒了杯热茶，柔声道：“嗯，歇一歇，我陪你回家。”
他说话向来无甚起伏，平静无波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苏念奴此刻也不知晓他可有生气，只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顾净言听了她前头的一句话，不知其中深意，不由侧头去问谢珩钰。
谢珩钰自是愿意为她解惑：“郡主欲广招弟子，传承绿腰舞。”
顾净言咋舌：“可大魏女子不是......”嫌习舞下等么？
此前她听苏念奴与崔毅打赌时便对她所做之事惊讶不已，今日她毫无缘由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跳绿腰舞，虽然广仙楼门庭若市，但心中鄙夷之人只怕不少。
“这风气，该改改了。”苏念奴喝过一杯热茶，抬眉看她，“绿腰舞非淫词艳曲之流，女子为何学不得。我不仅要收女弟子，男弟子也收得。若是有姑娘家期盼自己能如你一样上战场杀敌，那也该让她学。天下各业，本就不该有这样多的束缚，凡有所成者，男女皆可才是。”
顾净言惊讶地望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倒是云引之见惯了她惊世骇俗之言，摇着扇笑道：“你和她能交好的缘由，我可算是看明白了。”
赵破奴目光微微偏向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她”是何人，只兀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苏念奴自然清楚他口中之人是谁，但碍着众人尚在，也不好接话。
所幸顾净言此时也开了口：“嫂嫂所言甚是，我怎就不能早些想明白这些。”
她气愤地灌了杯酒：“我这斥候卫本就是靠自身努力得来的，旁人笑我为女子，我竟还想着自己若是生作男子该有多好。实在不该！”
苏念奴见惯她洒脱的模样，倒是不知她竟有这样的心思，不由伸手拉过她：“你只需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旁人如何置喙，与你何干？”
顾净言点头，起身给她斟酒：“嫂嫂，同为女子，我当敬你一杯。”
苏念奴并不推辞，含笑应下。
赵破奴在旁边看着两人说话，温吞地跟着喝了一杯，看着似是在认同她们的话。
在场的谢珩钰与云引之见状，也举了杯赞许两人的想法。
苏念奴放下酒杯是瞥了赵破奴一眼，心中有些发怵。
他向来是不喜饮酒的，上一回饮酒不知克制，便是大半夜越过府墙闯入她闺房中朝她生气。
苏念奴因着心虚，今日这场酒也喝得不甚畅快。眼见着赵破奴如此模样，便也不敢再逗留，与众人聊了几句后便欲起身请辞。
临走前还不忘对云引之道：“替我散播消息，十日后，我仍要来的。要洛京人习惯我此举为止，甚至要到他们亲见我能带出弟子为止。”
她跳绿腰舞可不是为了要什么一舞倾城的噱头，自然不会仅仅跳这一回便罢。
赵破奴敛眉，站在她身后微微抿着唇，始终一言不发。
直至送她上了马车，他也扭头跨上了他的马驹，走在前头为她的马车开路。
苏念奴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失落地垂首。
“夫人。”摇雨望着两人似是有些异样的气愤，不由敏感地问道，“将军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生气是应当的。”苏念奴苦笑地答，“只是这事，我必须要做。他即便反对，也不能阻拦我。”
她便是猜到了赵破奴不会同意她如此抛头露面才瞒着不曾告知他的。她也一直在寻找适合的时机与他提，却始终不得法。每每鼓起了勇气要提，话到唇边又总泄气。
她与赵破奴之间，细想起来便不曾有过什么争吵，她也一向害怕与亲近之人争吵。
绿腰舞也好，兴办书院也好，这都是她心中下了决心必须要做之事。她终究还是希冀赵破奴会认同她的。若是父亲尚在世，也一定会认同她。
可他终究不是父亲。
她咬了咬唇肉，方才入喉的醇酒竟留着苦涩的后劲，充斥着她的咽喉，令她难受地闭起了眼。
摇雨见她如此，心中也有些戚然。她还是头一回见夫人与将军如此模样。
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威远将军府时苏念奴已有些昏昏欲睡。
摇雨知晓她今日太累，正欲叫唤她便见赵破奴揭开了帷裳。
夜风吹进车厢，苏念奴醒了眼，见赵破奴朝她伸手，人便下意识地上前去，亲昵地朝他弯起了眉眼：“我有些困了。”
赵破奴取过披风拥着她，心中早已软成了一滩水：“嗯，马上就到家了，回去洗漱一下再歇息。身上生过汗，直接睡下会生病的。”
摇雨盯着两人的背影，方才的猜疑顷刻又散尽了。
她和夫人是不是太敏感了，将军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生气呀？
。
摇雨不知晓赵破奴的脾性，就连苏念奴也尚一知半解。
两人回府后如常洗漱后便歇息了。只是临至睡前，苏念奴还是心有亏欠，与他说了声抱歉。
赵破奴本是半眯着眼，脑子正竭力与涌上来的酒后劲做斗争，听了她有些讨好的话，搂着她腰间的手不由紧了紧。
“为何要抱歉？”他抵着嗓子低声问。
苏念奴朝他凑近了一些，眼底带着难掩的真诚：“我不是个安分的人。过去在洛京名声便不好，如今即便嫁了你，也不会有所改变。这事，我本该早些与你说的。”
赵破奴盯着她，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幽幽地似是一头正在猎物的狼。
“你若是心中有气，骂我便是了。”苏念奴难以抵挡他这样的目光，敛眉避开他的双眸。“不说话，是又想让我揣测你的心思吗？”
“你不必为此抱歉。”赵破奴滚了滚喉结，宽大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闭目道，“我也不曾生气。”
方才在马车下来时，他就想好了。只要她在自己怀中，他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
这话说得苏念奴也来了气。
她霍地睁大了眼，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坐直了身子：“你就是生气了，为何不愿承认？”
怀里有人怀中温软的人逃离了他，抑了一晚的怒气再也难以掩藏。
他猛然伸手把她强行拉回到自己怀中，吓得苏念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胸膛上。
“生气。”赵破奴细抚她冰凉如水的长发，微微震动的胸腔随着心跳精准传达到了苏念奴的耳边，“却又不知该不该生气。”
苏念奴拧起细眉，正欲说话又听见他续道：“月奴，你为何不愿把这事与我说？”
他手指渐渐收紧，勒得苏念奴的腰有些疼。
“因为怕你生气。”苏念奴仰头，“怕你不喜我抛头露面，不喜我跳绿腰舞，嫌弃我遭人非议，丢你大将军的脸面......”
“你不必顾忌这些。”赵破奴打断她，“你要做任何事，我自会支持你。”
他伸手勾了勾她脸边的发，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不想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关于你的事，任何事。”
他的手指向来干燥，粗粝地摸着她细滑的脸时总是很轻，生怕伤了她的皮肤。但今日显然是用了些许力度，磨得苏念奴的眼尾泛起了浅浅的绯红。
她直至如今才明白自己想岔了，心中的愧疚之情更甚，不由弯下了唇角，真诚地再次与他道歉。
赵破奴与她说这些，本就不是为了听她道歉的，遂也只是微微松了手劲，搂着她低头嗅了嗅她肩颈处的幽香，沉声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哪儿值得你对我说抱歉。”
“若是不要紧，你生什么气呀。”苏念奴对他这样“大度”的发言有些不满，“方才还喝了酒。你平日里分明就不爱喝酒的。”
赵破奴听着她的抱怨，声音闷在她的肩膀，极轻地笑了笑：“你不明白。”
苏念奴想了一阵，确实想不明白。但她一贯是个知错就改的性情，于是手也跟着环上他的腰，脑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将军，我许你一个愿望吧。算是我的赔罪。”
她的声音很低，轻轻地像拂柳的春风，撩拨得赵破奴耳朵发痒。
他微微咽了咽喉咙，沉默了良久。久得苏念奴几乎要以为他睡着时，才听见他哑着声问：“再跳一回绿腰舞，只为我而跳。”
苏念奴微怔，双眸眨了眨后忽地笑开了。
“好。”
“现下就跳。”
“好。”
“要穿一样的衣裳。”
“好。”
苏念奴笑着一一应下，在煌煌灯火下穿上了薄绿的衣裙，对他一人而舞。
端庄的舞姿，纤薄的腰肢，还有她眉眼含笑的面容。
广仙楼的浓酒终于在此时生了后劲，让赵破奴醉得不轻。
以至于那一夜，他又亲自把那薄绿的衣裙一一褪下，把人惹哭了整整一宿才算罢休。
苏念奴经历了这回，得了一个贯彻一生的教训：日后决不能再让赵破奴喝酒，否则最遭罪的只会是她自己。
可她此时尚不明白一件事是，赵破奴这一生，唯有遇着她的事才需喝酒解愁。
既是因她而喝的酒，她自然也该做那解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