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将尽时,洛京的防秋兵换防,赵破奴一行便要带兵离京。

    苏念奴心中虽有不舍,但因着过往父亲的职务也如此,倒是习以为常。但赵破奴心中恨不得把人揣进衣袖里,一同带到平陵去。

    “三年。”离京那日,他与苏念奴毗邻而行,终是走到了城墙门前,突然沉声道,“你等我三年。”

    前行的脚步顿了顿,苏念奴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此话何意。

    “我会让大魏边境安宁,北戎俯首称臣。”赵破奴转眸,粗糙的手指为她抚着碎发。“届时我再来接你去大漠,与你策马御风,同见落日孤烟。”

    他的声音很低沉,分明是在嘈杂的城下,入耳却让人清晰得发怔。

    ——若有幸至西北,我也想策马御风,与将军同见落日孤烟。

    这是她当初无意间提及的愿望,甚至只是一个为了寻阿弟而随口寻来的拙劣借口。却不想他竟真的放在了心上,许她如此承诺。

    “好。”她嘶哑了声线,在夏末微凉的风中朝他弯起了眉眼,“我等着将军凯旋。届时,我的马术定已能追上阿弟,配得上与将军同见西北一样的景色。”

    “追不上也无妨。”赵破奴的眼与她一同染上了笑意。分明未把话说尽,但苏念奴还是听清了言外之意。

    “将军,净言,再不走,该迟了。”李沐在远处等的有些不耐烦,高声喊道。

    两人相视笑了笑,知晓不能再耽误了。但本以为只是他们二人在磨蹭着不舍分离,不料扭头去看,却见顾净言正在不远处与谢珩钰在说话,神色不由得皆微妙了起来。

    顾净言心中倒是并未有她兄嫂那般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捧着一袋斑斓的饴糖正朝着谢珩钰笑:“少卿大人来送行便罢,怎还赠礼?”

    “后厨做给鹿笙的,做多了一些,顺手送来。”谢珩钰望着她眸中难以掩盖的喜悦,默了默后续道,“去平陵守边,便如此高兴吗?”

    顾净言边垂首颠着纸袋寻自己想要的颜色,边回道:“自然高兴。洛京规矩太多,不如在平陵活得畅快。更何况,我是平陵斥候卫,本就不该久留洛京。”

    若非是兄长重伤与大婚,他们本就不该在洛京逗留这样久的。

    她挑出了一颗紫色的饴糖,丢进嘴里后又寻了一颗新的递了过去,言辞间的快意与随性让谢珩钰感觉不快。

    但他盯着顾净言瞧,并不接过饴糖,也不再接话。

    只是盯着她,久久无言。

    顾净言眨了眨眼,有些犹疑地把手里的饴糖也塞进了口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素净的脸颊:“我的脸脏了?”

    “嗯,似是染了些东西。”谢珩钰眼也不眨地说谎,任由她用手背随意地擦拭自己的脸。

    比起洛京的贵女,她的动作总是粗鲁,却又偏偏随性简单。

    “好了没?”顾净言含着两颗糖,说话有些含糊,灵动的眼很是认真地问。

    藏在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的私心作祟,终是摇了摇头,努力镇定着抬起手佯作为她擦拭。

    顾净言的眼眸生得大,旁人看着便觉映衬得她脸很小。但谢珩钰在抚上那刻才更生怜惜,这样一个人人称颂的平陵军斥候卫,脸小得还不如他一个手掌大。

    可他不敢流露半点贪恋,只是手掌微微虚托着她的脸,拇指和食指极其轻微地,在她眼下摩擦了一下。指尖抚过她那泅红的泪痣,剔透的眼眸若琉璃般映出他的面容,干净得纯粹,纯粹得令人生怯。

    于是他极快地收起了手,轻吁出一口气来:“好了。”

    顾净言从他逾矩地动作中反应过来,眼眸眨了眨,手指也攀上了残留着古怪触感的脸颊,呆愣愣地答:“喔。”

    “去吧,你家兄长在等你了。”谢珩钰轻吁一口气,朝她笑了笑,语气轻快,“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千万当心。我等着姑娘凯旋,为你祝酒。”

    顾净言看了眼天色,自知时辰不早,不能再耽误。于是坦荡地笑着拱手:“多谢少卿!我也祝贺少卿大人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说罢,她甩起高扬的发辫,扭头大步朝等候她的平陵军走去。

    谢珩钰望着她飒爽的背影,唇方微微收敛,却又见她猛然停顿,转头时夕阳落在她的肩头,细碎地瞄着碎金的光。

    她眉眼弯弯,手捧着纸袋朝他扬了扬。

    “下回归京,我定给你回礼!还有,我期待少卿为大魏弃旧立新,开创新政的那日!”

    一只自由的鸟,毫不犹豫且轻快地,奔向了辽阔天地。

    尘沙扬起,滚滚而过后留下遥远的背影。

    苏念奴走到谢珩钰身旁,一向孤清自持世上无双的公子,头一回在世人眼前垂下了落寞的眼帘。

    “谢少卿,你生怯了。”苏念奴轻声叹息。

    当初在同去见宋初曦的路上,苏念奴曾问过他,若当真见到了当年救他之人会如何时,他的回答是若有妄念,便会生怯。

    关于他们二人的过往,苏念奴已听赵破奴提过,如今自是不难看出谢珩钰的心思。

    “嗯。”谢珩钰手指微微捏着腰间的玉,并未有任何掩饰。

    这充斥着权谋的洛京是一座杀人不见血的城。它不适合顾净言。

    而他的未来注定要与太子走上一条革旧鼎新的改革之路,所行所见,只会浸满阴谋的鲜血。

    所以他们不合适。谢珩钰一直都知道。他的怯,不只是怯于过去的恩情,更是怯于自己的不配。

    他的双手注定会肮脏。他会阴谋满腹,会步步为营,会为了在洛京杀出一条血路而不顾一切。

    他配不上顾净言。一个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纯粹干净的顾净言。

    苏念奴意外于他的话,微微思索了一阵后却摇头:“净言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你与她过去的缘分未了,是与非该在了断之时才知晓结果。”

    苏念奴认为自己对此颇有发言权。毕竟她与赵破奴便是这般过来的。

    但谢珩钰并不知晓这些。遂他也摇了头,手指终是松开了红若滴血的半玦玉:“郡主,这非我所愿。”

    苏念奴拧眉看着已回头归家的谢珩钰,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再开口。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她或许不该掺和其中。

    。

    顾净言走后的日子里,谢珩钰与过去并无不同。他每日忙着朝堂上的公务,下了值回家时也埋头在太子与高贵妃送来的一摞摞文章之中,与他们三人一同商议着修订大魏新法。

    作为他的随侍,日夜相对的怀谷倒是未觉有何异常。是谢鹿笙来府上探望时,才惊觉他与以往不甚相同。

    她吃惊地上前盯着他瞧:“怀谷,兄长近来病了?”

    她知晓自家兄长自分府后便不常回谢家,对家中更是时常报喜不报忧。母亲总是担忧他,才会让自己常来此处玩乐,借此探望。

    怀谷听了她的问话,有些困惑地摇头:“主子近来并未生病,但他一直忙于公务,吃得甚少,许是消瘦了些许。”

    “怀谷。”谢珩钰开口制止他,又朝谢鹿笙温润地笑了笑,“近来是忙了些,但身子无甚大碍。”

    但谢鹿笙却并不信。她过去也见过谢珩钰忙碌时候的模样,断断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她性子轴,行事如风,一向说一不二。于是挥手便让怀谷去请个医正来为他看诊。

    谢珩钰虽并未觉得有何不适,但对着自己唯一的亲妹惯来纵容,便也由着她去了。

    可医正诊脉后说的话,却吓了在场人一跳。

    “少卿心有郁结,又劳累过度,才致使面色不佳。”他犹豫了一阵,隐晦地对谢珩钰道,“公务劳累倒也易解,但这郁结难解,长此以往,日后恐成疾。如此,怕是不寿。”

    谢鹿笙原本是想着兄长身体有不适,寻个医正调养一番便可,谁曾想竟是这样的大病,当即紧张地站起身来问道:“胡说!兄长如今不过弱冠有余,距离而立更是遥远。怎就会不寿?”

    谢珩钰轻轻拉过她:“鹿笙,不得无礼。”

    “少卿近来夜里可是常常噩梦,不得安稳入眠?”医正常年为人诊治,倒也习惯了谢鹿笙的无礼,只是低声询问谢珩钰。

    谢珩钰微微抿唇,沉默了一瞬后方艰难地答:“是。”

    怀谷吃惊地望着他:“可是主子你每晚都准时让属下吹灯的.....”

    谢鹿笙急了,并不理解他为何会如此:“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我回去寻父亲想办法。你若是不愿,我去寻太子表兄,或者寻皇姑父为你解决。你不能这样闷在心中。夜夜不得眠,会生病的。”

    “下官为少卿开一个安神助眠的药方,少卿且试试。”医正自知后面的话他听不得,适时开口。

    “多谢医正。”这道理谢珩钰自然明白,他只是做不到。

    待医正跟着怀谷出了门,谢鹿笙方坐在他身前,一双剔透的眼眸染了泪,心焦地追问:“如今无旁人了,兄长你且告诉我,到底是何事值得你如此憔悴?”

    “能有何事。”谢珩钰朝她笑着,面上神色并无任何变化,“左右不过是朝堂之事,近来思虑过重,日夜难眠罢了。吃过药便好了。”

    谢鹿笙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瞧,心中也实在无法寻出旁的理由来疑虑自家兄长有何忧虑之事,只能有些气愤地负气道:“可是太子表兄与皇姑父给你太大压力了?我这就进宫去,要他们给你减轻想些公务。”

    “鹿笙。”谢珩钰拉着她,“我并无大碍,你且冷静些。何况如今正行新政,陛下与殿下不比我清闲,你不能如此胡闹。”

    谢鹿笙咬咬唇,犹豫了一阵,方放弃了进宫的念头,扭头瞪着他:“医正开的药,你要悉数全喝了,我会让怀谷盯着你的。”

    谢珩钰见状,哪里敢不应。接着又缓声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方让怀谷亲自把人送回谢府。

    他自然也不敢歇息,再次埋身入若海的公务当中。

    直至入了夜,怀谷捧着药来伺候他尽数饮下,喧闹与繁忙的一日,便又过去了。

    漆黑无光的内室,唯独他一人安躺在床榻之上,双眸分明无法视物,却偏偏还是看见了遥远且早该被他遗忘的丫头。

    她被捆在荒败的废庙之中,一身落魄却还是朝着他笑。一斛月光倾斜而下,谢珩钰只看清了她眼角下那颗泅血的红痣。

    她的唇张张合合,字字无声。谢珩钰知晓她在说什么。

    八年前的噩梦中,她在哭诉着“是你害了我!”

    而如今的梦中,她却在笑。哪怕那双坦荡磊落的眼眸早已不见清澈如水的光明,但她依旧在笑。

    笑着朝他天真地发问,问一个他谢珩钰每每听见,便要惊醒的问题。

    “少卿大人,你想把我永远囚在此处吗?”

    血泪落下,再次令谢珩钰睁开了眼。

    他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多年来入梦指引自己往前走的人,最终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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