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贞十三年元宵,谢珩钰曾因贪图俗市热闹,在换了下仆子的布衣外出游玩时被人贩拐走过。

    他是被药晕绑走的,待到醒来时,手脚全部被捆绑住,根本无法动弹。惊慌失措之际,是一个与他一样被抓走的丫头帮他解开的绳索。

    “我们是被他们抓来卖掉换亡命盘缠的。”她低声告诉谢珩钰自己先前听来的对话,然后认真地问,“如果我帮你逃走,你会回来救我吗?”

    四处暗黑无火的环境下,他侧过头,只能隐约看见丫头眼下的一颗小痣,犹豫着问:“你为何愿意帮我?”

    尽管身处险境,她却是很是冷静地回答:“我方才量过了,你比我长得高,年岁理当比我大,我跑起来肯定没你快。”

    “可是被发现了你可能会被杀死。”

    “兄长说过,不违背己心,死就不可怕。我救了你,是行善之举,死也无惧。况且我救你,亦是在救自己。”丫头嘴上喃喃个不停,比起在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说到此处终是停了嘴,抬眸朝他毫无威胁性地警告道:“你若不带人回来救我,那我死了也会到梦里吓你。”

    被她稚子之言逗笑,谢珩钰心虽害怕,却无端生了些许胆量,答应了她的计划。

    她是个嘴巴停不下的丫头,尽管胆大心细地用被捆绑的双手为他解绳,还是不断与他闲言碎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但她似乎顾忌着自己是个姑娘,一直不曾与他说起自己的姓名与身份。为此,她也并未问起谢珩钰的。她只是讲起自己有个极好的兄长,说着自己今夜在街市吃了饴糖,看人变了戏法,十分得趣。

    谢珩钰过往一直不曾正眼瞧过的粗鄙之物,自她的唇流露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直到她终于解了绳,谢珩钰在临行之前,才无意中看见了丫头发抖的手。

    不断低声说话,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压住自己惊慌的心绪罢了。

    他到底是年长了几岁,自知留她一人在此会令她多害怕。于是他打碎了自幼贴身佩戴的玉环,与她一人一半:“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救你。”

    留下最后一句安抚的话,他独自一人跑下了山。

    他原以为,只要躲过了人贩,自己很快便能寻来帮手。但现实却远远没有他所想那样简单。

    他连滚带爬跑到山下时,早已一身邋遢,身上的钱两也早被收刮干净。凶犯脚程飞快,不过半夜时间竟就把两个孩子带到了城郊山上的破庙。这一路人烟罕至,所到之处甚至不见半个行人。

    走回洛京的路,谢珩钰一个半大的孩子花了整整一个早上。

    就在距离城门不远处时,一群侍从突然冲了出来肃清大道,阻拦了他的道路。他抬眼去看,从遥处看见是琅琊王氏的马车。心中不禁大喜,慌忙跑过去求救,却被侍从狠狠挥了两鞭。

    “好大的狗胆,也不看看是何人的车驾,竟敢胡乱攀附?!”那侍从骂声硕硕,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只憋红了脸倒抽凉气。

    仰目看去,那日春光正灿,薄薄的幕帘内,右相王巍嫡孙端庄高贵地正坐着,如天上明月般引人赞叹。他一心催促着侍从快走,连自己躺在此处,也没能引来他半点目光。

    几经艰辛,在谢珩钰终于强忍着痛走到城门与寻他之人相认时,话还没说清就已昏了过去。到了日落再次醒来,带领官兵回到那破庙时,早已空无一人。

    他顶着重病,亲自带着谢家侍卫把那座荒山翻了一遍又一遍,却终究一无所获。

    半个月后,父亲发派出去寻到的,只有那两个人贩的尸首。

    那是两个高大的男人,绝非一个丫头所能杀死。

    而根据侍卫的推断,那丫头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自那日起,谢珩钰开始做梦。梦里的丫头有双清澈的眼,却总满面是血,一身伤痕,唳声质问他为何没有回来。声声泣血,句句凄厉:“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

    日夜难眠,谢珩钰越发消瘦与颓然。谢家夫人日夜以泪洗面,因药石无灵,后来甚至请来了大傩驱魇,谢珩钰却终日避而不见。

    因为他知道,失约于人,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是自己失了约,是自己负了她的信任,是自己,害死了她。

    直到某日,眼见他气息日渐式微,谢阆气急败坏地在病床前狠狠扇他了一巴掌,厉声呵斥:“不过一个庶民,为你死是她之幸!”

    那刻的谢珩钰自恍惚间看向父亲,那一脸的义正言辞,就像一切本应如此。

    那个瞬间,他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那日蹒跚走了一个早上的路,他从不曾走完。

    王家车驾不识他为谢氏世子,所以视而不见;父亲认定那丫头不过一个庶民,所以为救他而死只觉理所当然。

    阻碍他去救人的,是他抛去谢家世子身份后的无能为力,是士庶之间自上而下的不公。

    只要它还在,他便救不了人,也救不了这大魏土地上如那个丫头一样卑微如蝼蚁的百姓。

    他终究失了约,没能回去救下那双眸如水的小丫头。

    这是一笔债,他谢珩钰欠下的债。所以他理应去做些什么,为这个丫头做些什么,否则他心难安。

    于是,谢家自此失去了自幼教导着日后要承担士族荣耀的世子,成全了一个与太子一同立志革新摧毁士族门阀的谢珩钰。

    这个信念不断支撑着他踽踽而行,甚至不惜背叛父祖。

    在南巡亲斩齐郡十八名贪墨士族,被父亲跪罚祠堂时,他在迷惘昏沉之中听见了她在梦中劝说自己别违背己心。在大魏朝堂陷害镇国公时,他也是手握着当年被分为半块的玉玦与陛下据理力争。

    她死在了天贞十三年元宵夜的荒野废庙之中,但于谢珩钰而言,她从未离去,甚至是他的同路人。

    可直至一年前,他在翻阅兵部侍郎宋知直被抄家的案件之中无意寻得线索,最终得知当年失踪的丫头正是宋家嫡女宋初曦时,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悲。

    喜是他终于得知当年的丫头尚且活着,悲是他从未料想她如今竟已因宋知直贪墨一案沦落罪奴,没入官奴所中。

    往事如烟,当他重遇宋初曦那刻,心中的失落与孤寂之感几近将他淹没。

    一别七年,她与梦中不断支撑着自己向前之人,竟是毫不相同。

    在每每撞见她那双疲倦的双瞳时,谢珩钰的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猜疑她的真实,尤其是在顾净言出现后。

    一切的疑惑与对她倾斜的偏爱,在得知宋氏易女那刻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惊骇有之,可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阴暗的窃喜。窃喜于此宋初曦非彼宋初曦,窃喜于自己心中向往之人并非是这让他企图不再相见的宋氏遗女。

    于是顾净言的影子,便渐渐与那荒野废庙之中丫头相重叠。

    他疲困于此,在得见希望又感受过希冀落空后,面对顾净言时心思便越加复杂。

    她成长得很好,哪怕从世家之中被遗落,依旧在边境野蛮热烈地生长着。她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姑娘的路,尽管艰辛,却洒脱纯粹。她是这样的,与自己记忆中所幻想的模样相同,或者说更甚。

    在她每次于自己面前轻盈跃起时,谢珩钰都会想起那个元宵夜。

    彼时她手脚被捆,却依旧帮着自己挣脱了困境,望着他奔向自由。而这一回,被束缚之人成了他。

    因此他不敢喊她回头。

    她曾说海鸟高翱于四海,怎可被鲁王所囚。

    于是他怯懦地站在了城门下,远远望着她毫无顾虑地逃离权谋中心,奔向她心中所想所盼的辽阔天地。

    谢珩钰不愿做那养鸟的鲁王。

    她该在她的天地之中得大自在,而非落入他的囚笼之中,啼血而亡。

    但谢珩钰从未想过,违背己心的结果竟会让她再次成魇,把他困在了天贞十三年的破落废庙之中。

    所幸的是,他并不后悔。

    。

    医正的药谢珩钰皆乖乖地喝了干净。除却每日依旧忙碌地推行新政以外,他甚至会腾出时间来邀太子与他一同去马场竞技。

    他的作息过得极其规律,甚少废寝忘食,可人还是日复一日地消瘦了下去。

    若是说此前谢鹿笙来请医正怀谷尚觉大题小做,如今却是连怀谷也心焦地私下求助于太子。

    太子自己本也因着新政而消瘦了些许,却不想谢珩钰竟有夜不能寐的毛病,遂上疏皇帝,欲为谢珩钰告假。

    谢珩钰知晓了此事后,却并未接受他的好意:“有医正照料,算不得大病。何况如今新政推行正在紧要关头,臣怎敢告假弃朝堂而不顾?”

    皇帝看了眼忧心忡忡的太子,对谢珩钰此话十分认同。新政本就是厉政,他需要有谢珩钰这把刀肃清朝堂牵连不断的世家大族,也要有太子站在他们身后怀柔施德。一刚一柔,正是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更何况,他已觉留给自己的日子并不多了,由不得谢珩钰告假导致新政缓行。

    于是三人在唯有太子一人的反对下,依旧雷厉风行地弃旧纳新,肃清盘桓在大魏朝堂百年之久的士族。

    随着日子的推移,皇帝两鬓的华发陡生,而谢珩钰也渐渐地在洛京百姓中成了另一个模样。

    他那双冷情的眼变得淡漠,清俊的面容连笑也欠奉,还有过去那丰润如玉的神采,如今俨然成了苍白恹然的模样。那个洛京惹人围车掷花的谢家公子,成为百姓口中相传杀人如麻,暴戾多病的大理寺少卿。

    但谢珩钰并不在意这些。他只看见了新政推行的成果,看见了大族被削弱,被推倒。

    这是他的理想。也是陛下与太子的。

    一年时间,他不曾提起过顾净言。倒是顾净言在离京初后给他寄过几回,谈及边境的风土人情,询问他在洛京过得可好,鹿笙是否有好好学马。

    可谢珩钰不曾回过一封。

    怀谷总觉着顾净言脑子里缺根筋。主子分明不愿意再理会她,她却半点没看出来,甚至一回回地送信。

    而且怀谷发现,每回顾净言寄信来,主子夜里便更是难以入眠。他已隐隐有种感觉,主子的心病,应当与顾净言有关,他甚至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距离威远将军回京的日子还有多久。

    届时顾净言随兄长归京,与主子能见上一面,或许主子的心结便解了。

    只是怀谷不曾想,这一回,并非是顾姑娘回京,而是他那二十多年来不曾去过边境的主子,奔往平陵去见她。

    ——八百里急报:平陵军与北戎人在关外交战,大胜。然,威远将军义妹,平陵军斥候卫顾净言,如今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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