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复一日地过去,顾净言的伤逐渐好了起来,谢珩钰的面色也日渐好了些许。

    顾净言人比起将将醒来时的模样有了生气,说话时中气也足了些,总算是能追着眼前人问出自己好奇之事。这日喝过药,眼见谢珩钰要走,忙不迭开口:“你尚未告知我,我离京后你在洛京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过一年光景,怎会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可谢珩钰依旧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瞳映出她素净的面容,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公务太繁忙,一时忘了休息,长此以往,积劳成疾罢了。”

    “我听闻你如今在洛京得了个可怕的名声,可是陛下故意刁难你,让你做了许多你不愿意做之事?”她的声音说得低,却依旧脆生,似是铜铃,每一声都悦耳。

    谢珩钰知晓她是关心自己,但还是出言警告道:“怎能私自蜚议陛下,当心祸从口出。”

    自重逢以来,顾净言便觉谢珩钰变了许多。先是前头对自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是日渐消瘦颓败的模样。如今再细谈,发现他也不似一年前那般说话随和了。倒是像极了军中负责管饭的火头军头儿,做事一板一眼地,多添一个馒头都得罚两圈。

    顾净言嫌弃他如此变化,觉着实在无趣,于是胆大包天地抬起手来,在他的脑门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谢珩钰活了二十多年 ,实在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弹脑袋。加之这一年来人也变得狠厉许多,自然是不曾想过会有朝一日被个小姑娘朝自己行如此不知礼数之事。

    “时隔一年未见,少卿大人失了许多人气。”顾净言望着他发愣的脸,语气依旧稀松寻常,仿佛方才动手之人不是她,“待我伤好了,我带你去逛逛平陵城如何?就是这儿山高皇帝远,街市上蜚议陛下的比我还要过分,少卿大人可别见着便要捉人,我担忧你捉不完。”

    她的话里带着些许揶揄,此时口中正咬着半颗糖,虽是含糊了些,但并不妨碍谢珩钰把她话中意听清。

    很莫名地,他想起了在一年前那个与她一同守岁的冬夜。彼时她亦含着饴糖,手里变着戏法逗弄着自己,还不忘语气松快地朝他道一声新岁欢喜。

    于是他垂下了头,久不见笑意的脸上有了过去熟悉的弧度。沉闷地笑声自他胸腔响起,低哑得令他感觉陌生。

    她似乎总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皆有能令他轻松下来的能力。当年在废庙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可这分明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揶揄,换了旁人只会令他戾眼遣出去的一句闲话。怎就偏偏出自她之口后显得如此不同。

    谢珩钰没有答案。他只知晓自己许久不曾这样笑。

    乃至于入屋的怀谷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不舍打扰他片刻的欢愉。

    “你还是应当多笑笑才好。”顾净言满意地点点头,余光中瞥见怀谷后又忙不迭道,“怀谷,你怎站在这儿?”

    谢珩钰侧目去望,笑意已收敛了起来。

    怀谷低头看了眼手中握着的洛京急报,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走上递了过去:“殿下传来了京中急报。”

    谢珩钰垂目细看了一眼,下意识皱起了眉。

    顾净言来回望着面前的主仆两人:“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说起来他也离京了一段日子,朝中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他长留边境确实不太像话。

    但谢珩钰只是敛眉,顺势叠起了信纸,朝她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笑:“高贵妃急病,薨了。”

    顾净言讶然地瞪大了双眼,连带着身体也下意识地前倾,误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高令茹的身份与年岁,再如何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薨逝,如此消息,实属荒唐了些。

    “当心伤口。”谢珩钰忙扶着她,手中信纸扔到了怀谷身上。

    顾净言借着他的手臂做倚靠:“高贵妃?你是说那个与嫂嫂交好的高贵妃?”

    “除去她,还有哪个有资格做这贵妃。”谢珩钰把她身子扶正,及时收回了手。

    “她年岁与嫂嫂相当,怎会这么年轻便......”顾净言犹记得她是如何风姿绰约的人物,更是清楚地知晓当年漓泉宫乱,她留守洛京立了大功。她与太子还有谢珩钰,分明是一路人。

    可既然如此,为何......

    “你似乎并不意外。”顾净言盯着他的眼,“你知晓她会......”

    谢珩钰垂眉,心绪依旧有些复杂:“知晓。只是不曾想到,会这样快罢了。”

    高令茹“死”于深宫,意味着另一件事即将发生。

    大魏朝堂,很快便不再需要他这样一个身份如此复杂的人了。

    父亲当年的如意算盘,终究不过是一场空。

    他是陛下的一把刀,亦是陛下最后一枚弃子。只是陛下仁德,必定会给谢氏留一条后路。

    这一点他在很早前便明白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依旧望着自己的顾净言身上。

    “也无妨。”他轻声道,“如今这般,也无甚不好。”

    他确实该退离朝堂,还大魏一片清明。从此就这样留在平陵,留在她身侧,也无甚不好的。

    。

    顾净言以为太子特意急报高令茹的死,是为了让谢珩钰尽早回京。可眼见谢珩钰每日还是如常来她屋内,甚至肉眼可见地神色松快了许多,她心中的疑惑逐渐加重了起来。

    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知晓如今的谢珩钰说话惯爱打哑谜,便悄悄问了怀谷。

    怀谷听罢却只是盯着她素净的脸,沉默了一阵后才含糊地答:“如今朝中新政已颇为稳定,主子在不在京都是无妨的。殿下送报来,并非是要催他归京,只是在提醒主子。”

    “提醒什么?”

    “这我不能说。”怀谷摇头,“若是姑娘想知,便自己去问主子吧。”

    顾净言无奈,但也不再坚持。遂换了个话题:“你倒是该好好与我说说,不过一年未见,你家主子就成了这般模样。你可有好好照顾他?”

    此事怀谷自觉无辜,正欲争辩,顾净言却起了身,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无甚兴趣。她走向门外去晒那炙夏的艳阳:“横看竖看,还是平陵的日头养人。你家主子在我这儿养了不过短短个把月,如今可精神多了。”

    怀谷望着她一身干练的衣裙 ,平陵的阳光落在她白净的脸上,禁不住低声自语:“你若是愿意在洛京,他照样能精神起来。”

    “什么?”顾净言未听见他的话。

    “怎站在此处,日头毒辣,快回屋里去。”走进的小院的谢珩钰打断了她的好奇。

    “无妨的,老军医说我伤口已愈合,出门走走也有助于恢复。”顾净言顺口答了话,“你的药要凉了,快些喝,不然该变更苦了。房里最后一颗饴糖已被我吃了,你总是怕苦,但也只能吃怀谷买来的蜜饯了。”

    她站在日光之下带着稀松平常的笑,语气亦是毫不客套。

    谢珩钰听罢亦只点了点头,并不似旧时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是沉默地进了屋,站在桌前眉也不曾皱地把药喝了精光。

    怀谷目光放在桌上不曾被谢珩钰视线驻足过一眼的蜜饯上。

    他家主子其实并不嗜甜。在京中喝了一年的药,从不曾吃过饴糖与蜜饯。可偏偏在这个屋子里,成了顾净言口中那个怕苦的少卿大人。

    他正想着,便见谢珩钰捻起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咀嚼了两口。

    “如何,甜不甜?”顾净言站在外头,分明没有看向他,却还是能精准地知晓他的动作。“上回的你说不甜,这回可是全平陵最好吃的蜜饯了,我托怀谷跑了一趟才买来的。”

    谢珩钰把口中的蜜饯咽下,接过了怀谷递来的茶,饮了一口方答道:“你既喜欢,为何不吃?”

    顾净言转过头来看他,生动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得逞地回答:“你既不嗜甜,又为何要吃?”

    她自然是骗他的。怀谷买来的,是城中最甜的蜜饯,当地人都是泡茶水当甜茶吃的。

    她依旧站在门外不曾动:“在平陵城中,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你在此处,便要按我的规矩办事。洛京城里百转千回的心思,可得收起来。”

    一屋之隔的距离,她被日光偏爱地晕出了微细的光。而谢珩钰却站在昏暗的屋内,黯淡得毫无颜色。

    “谢珩钰,你来,与我一同晒晒身上的霉味。”说罢,顾净言转过身不再看他,坐在廊檐等着他来。

    谢珩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光与影的分割线,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隔着衣衫不曾交叠的距离,闲散地一同仰面沐浴着西斜的霞光。

    “平陵的日光颇为毒辣,晒久了也不太好。我们就稍坐一阵,不久待。”顾净言闭着眼,感知到他的动作,唇角微微扯起。

    “嗯。”谢珩钰敛起眉,轻盈却毫无抵抗力地应答。

    怀谷望着两人的背影,并不愿上前打扰。

    不带半分疏离的熟悉与关怀,却又偏偏毫无男女之间的亲近。

    无人知晓如今并排坐在一处的两人在想些什么,但怀谷觉着,对他家主子而言,此刻心中应当是一片安宁。

    他收拾了桌上的药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

    直至日光落尽,顾净言正欲睁眼,却被肩上忽而压下的沉重而惊讶地扭过头去望。

    歪在她肩头睡熟的谢珩钰,还有余晖之中可见他眼睫落在眼下的阴影。

    长久的难寐,却是难得以这样的姿态入了眠。

    顾净言不敢惊扰,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早些好起来吧。”她低低自喃,“否则,我不舍得放你回洛京的。”

章节目录

白月光与我有杀父之仇却成了我妾室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辞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辞晏并收藏白月光与我有杀父之仇却成了我妾室最新章节